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日月两昆仑 ...
-
御花园广角是一片池塘,翠绿的荷叶层层叠叠铺在一起,月光倾洒下来,像是笼了一层淡淡的轻纱。
塘边的赏花亭内坐着一个人。
绛红色绸衣,雪色内衬,半冠的墨发披在左侧的肩头。耳上的瑰红坠子泛着绯色的荧光。他手里端着银盏,里面盛着月光,浓郁的酒香醉人。
是朝廷新贡的云果酒。
孟钦曾经不会喝酒,但后来接触了,也就会了。现在还有点儿喜欢醉酒的感觉,像踩在云端,一不小心掉下去,发现自己又成了鱼。
晏渊少时顽劣,于政事上天赋异禀,但脾气却算不上好。自从将孟钦带在身边后,总时不时想将人捉弄一番,有时做得过了,也不会主动道歉,只会找机会去送东西弥补。
可随着年龄渐长,孟钦越来越有些看不懂这个人了。
但仔细一想,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他想要的更多。
贪心么,应该是的。
不远处。
宁妃刚出长清殿没走多久,经过御花园时被人给拦了下来。宁妃神色不满,在看清楚来人后不冷不淡地唤了声:“父亲。”
被她称作父亲的正是户部侍郎宁渚。是郭由一派的朝臣。
“嗯。惜儿,最近在宫里可还好?”男子人到中年,身上还有着官场沉淀下来的威严。
“女儿一切都好。”宁惜疏离客气道,并未有任何喜意,若不是为了娘,她才不会答应替宁禾入宫。
宁海也不恼,他甚至对自己这个女脑海里没点儿印象。
但表面上的样子还是要做的:“那就好,在宫里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找为父。”
“女儿知道。”
“陛下如今年岁已是二十有七了,膝下却无一嗣。你身为妃嫔,也要多为陛下出力。”
正题原是在这儿。
宁惜心里冷笑,她幼时在宁府里受尽屈辱,就算是真有了龙嗣还真以为她会帮衬宁府不成?
“父亲说的是。”
宁惜挂起笑容,补了一句:“父亲若无事,女儿便走了。”说它,便自顾自,由婢子扶着离开了。
轩生宫内。
侧殿的木制长椅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内监,身上都是泥。
“他怎么样了?”宁妃柳眉微蹙。
“简烛今日出宫办事时,被王海那伙儿太监给逮住打了一顿。”
一旁的心腹宫女解释道。
宁惜叹了口气,问道:“可找御医算了。”若真为了一个内监去请太医,少不得要被人拿住把柄。
“你去将我放在梳妆台上梅木盒子里的药拿来,把门关好。”
宫女顿了顿,心中不解释自家主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是一个被贬辛者库的内监。
主子冒着得罪龙颜的风险将人保下来就算了,如今还要亲自为其疗伤……
简烛只觉身上疼得很,似乎是有人在替自己上药。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楚了宁惜的样子,语气惶恐:“娘娘,不可……”
在辛者库的那段日子,他想明白了许多。
兴衰荣辱不过须臾,圣人恩宠也不过一时。
何况,本也是他自己动了心思,自以为高人一等,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宁惜垂眸,看向他的神色似有些动容。她入宫之前,也随主母上过寺庙祈福。
陀音寺是京城有名的寺庙,里面的住持更是位得道高僧。
她那嫡母很是信这些鬼神之说。
而她却半点儿也不信,嫡母带着宁禾去找大师算命,让她留在寺后厢房里等。
那是个长相清秀的小公子,穿着白丁布衫。
陀音寺的住持是有名的善人。
往常香客多的时候会招些人做工,每日结算几文银子。
她悄悄地用扇子挡住脸,掩耳盗铃似的偷窥。谁料那少年忽转过身来看见了她。
顾不得许多,她便拎着裙子跑了。
仅是一面之缘,却不想竟会在宫中碰见。
她身为宫中嫔妃,自也要学着讨皇帝的宠,在安排人给简烛塞银子的时候,这人却并没有收。
当日晚上,皇帝便来了她宫里。
她也曾纠结,这人到底认没认出自己。至于现在,不重要了。
宫中孤寂冷漠,随手搭救就当作是一时善举好了。
岳贵妃见宁妃神色有异,匆匆向皇后告假请辞,左右这个宴也无甚趣味,便也随便拈了个理由离开了。
只是刚出长清殿没多久,便远远瞧见太后身边的琴香似在和什么人说话,看身影和服饰,竟有儿像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福海禄。
父亲让她对太后要恭敬些,再加上母亲曾提点过的话,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可太后身边的琴香姑娘怎么会和福海禄有牵扯?那可是皇帝的心腹。
……
宣国。
太子潜邸。
“宣御已进晏国皇宫了?”宣仲做在黑檀椅上,桌上摆着这几日朝臣递上来的折子,语气淡淡。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面罩黑巾的黑衣侍卫。
面巾下传出一道不沾任何感情的男音:“是。可要属下连夜赶去,刺杀宣二皇子。”
宣仲挥了挥手:“不必。”
要真能刺杀成功,他又怎会等到现在。宣御去晏国也好,正好方便了他整顿朝纲。
而且,希望宣御回不来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呢……
“父皇这段时日如何了?”
“陛下每日耽于享乐,身体也差了许多。最近脾气越发暴躁,前两日有几位老臣入宫求见,直接让陛下赶出了宫。”暗卫一五一十汇报。
宣仲目光暗了暗,神色似染了几分笑意。
父皇老了,无心政事。他作为太子,自然要为君分忧的。
……
远在千里之外的汝良城。
凌霄山上,一处偌大的庄子依山而建。远远望去,灯火通明。暗阁总部建于汝良城外,与宣国的交界处。
原本从京城到汝良城只要两个月,但萧还和晏兰亭一路游山玩水,硬是拖了三个月。
山庄规模庞大。朱兰白玉,水榭戏台。
六年前,晏兰亭所居住的正是这座山庄。当年回晏京回的急,这座庄子是皇室派人打理的,后来转手了出去。
他想买回来,却找不到买主。
如今阴差阳错的又回了这里,也不知是不是命运的玩笑。
绕过珠帘帷幕,檀木纹菊榻上。晏兰亭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册画本子,屋内的烛灯缓缓燃着,映的有些昏黄。
萧还端着盛了热水的脚盆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心里感慨,我家阿亭真好看。
随后将脚盆放在了床榻边。
晏兰亭自然听到他的声响,抬起头来,便看见萧还走到柜子旁边,翻出了剪子,将置于床头小案上的烛心剪了一小截,烛火比原来亮了许多。
“晚上少看些字,仔细熬坏了眼。”直到身边传来萧还的说话声,他才如梦初醒。
支起了身,乖乖的把书册放到了一边。下一秒,萧还已半蹲在了他的身前。
“我帮阿亭洗脚。”
活脱脱一个妻奴。
晏兰亭还是有些不适应这样。在他眼中,萧还不该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的。
“阿还。”他忽然道,语气辨不出喜怒。
萧还下意识回道:“怎么了?”深邃的眸子望向一个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深情。
晏兰亭忽然就笑了一下,五指指节修长分明,挑起了面前人的下巴。轻语:“为什么?”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把萧还弄得云里雾里的,直觉告诉他,晏兰亭现在心情似乎不大好。
没等他将疑惑问出口。
唇上便覆了一片温暖,让他愣在了原地。
耳边传来晏兰亭似在自言自语的话:“自出了京城,你在我面前就表现的十分卑微。我起初还不确定,这到底是顺着我宠着我,还是在掩饰什么。”
说到这时,晏兰亭抬头,直直望进了他的眼中,语气很轻,像是质问,又夹杂了些许心疼。
“萧还,为什么?你在怕,你在怕什么?又或者,你在愧疚?”
若换作旁人,只会觉得萧还是性格如此,但晏兰亭太了解这个人了。
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萧阁主,真面目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萧还怔愣良久,叹了口气。
“阿亭有时可以不必如此仔细。”
怎么说呢,几乎全中。
怕么?他怕的啊,该用什么,把这个人留住?
愧疚……
自从那日在长公主他偷听到了那些前尘过往,他的心里便一直悬着块石头。
表面上是说一切都过去了,可心里却始终放不下。
六年了。
他离开的六年,他消失的六年……
他起初也曾疑惑过,为什么传闻中性情冷淡,难以接近的长公主,会这么轻易地便收下他所谓的定情信物,会在短短几个月的相处中,对他百般纵容。
而那日之后,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所以为的人生初见,不过是某个人期盼了许久的久别重逢。
“阿亭,我想对你好,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曾经……”
萧还低头看向他,语气认真。
明明是很动人的话,可落入晏兰亭的耳中,莫名觉得面前的人有点儿憨傻。
他心道:我又不是小姑娘,不就是分别了六年。这么些年,不都照样过来了,若因着这么点事整日伤春悲秋,岂不辜负年华?
“嗯。”他点点头,攥着衣料的手暴露出他情绪。
这人真是,情话一套接一套的,有些让人把握不住。
“一起洗吧,你这样,我不习惯。”他道。
萧还哪儿敢不听,松了口气,笑容越发灿烂了。起身时,一低头,在人脸侧香了一口。
等晏兰亭将目光投过来时,就换成了一副无辜的表情。
算了,不跟人一般见识。
晏兰亭心道。
洗脚的时候,某人的脚总往晏兰亭这边凑,美其名曰:搓脚。
……
“阿亭这几日怎么迷上话本了?”
床榻上,萧还侧着身子,头枕在晏兰亭的颈间。一手搭在晏兰亭身上,若这人是条蛇,估计能把人给缠全乎了。
淡淡幽兰香钻入鼻子,萧还只觉得分外安心。
“平日无事,本是想看些画本解闷,一不小心入了迷。”晏兰亭感受到颈侧传来的温度,会心的笑了笑。
这人还是跟少时一样,睡觉时总爱搂着人睡。
想到明日……
总有种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感觉。
“阿还……”
“怎么了?”
“明日去拜访魏叔和薛伯,我要不要准备什么?”某人的语气似有纠结,又道:“要不,我们拖个一两日再去?”
“噗——”萧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晏兰亭,怪有趣的。
下一瞬,腰侧被人掐了一下。
“你休要笑话。”
晏兰亭哪里看不出他的意图,没好气道。
“我家阿亭足智多谋、骁勇英俊、风流倜傥,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瑕疵,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尤其招我。”
萧还一本正经道。扒在他身上,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往人颈上呼了口气。
“去你的。”晏兰亭推了他一把,没推动。无奈道:“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少胡扯。”
萧还自动省略了他的后半句,他家媳妇儿就是最好的。
“我在咱们成亲前就给他们去过信了。当时薛伯生了场病,也就没来。这段日子也催着我赶紧带你回去跟他们见见。他们见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多说什么。”
他萧还就再也不是光棍一个了。
高低得再摆个酒席庆祝庆祝,嗯,就这么办。
“那他们可有什么喜好?”晏兰亭问道,估计自个儿现在在萧还眼里就是仙人下凡,便换了问题。
萧还翻出脑海里为数不多的记忆。
“薛伯喜静,这段时间尤其喜爱乐声,魏叔找了不少乐器逗人高兴。”
“魏叔的话,平日里喜欢习武,兵器也是不缺的,反正他心里装着的就是薛伯,阿亭若是能得薛伯喜欢,想来就没什么了。”
“薛伯性子温和,应该也不会为难。”
说不准,到时候我还要靠边站。
想到前些日子收到的信,话里话外都在叮嘱他要把人照顾好了。
晏兰亭想了一会儿,心里已然有了打算。
“再者,日子是咱们自己的,该怎么过,阿亭说了算。”萧还从始至终都没在乎过旁人的眼光,他在乎的,从始至终只有这个人而已。
窗外,月亮躲进了墨云。
寂静夜空里的星光璀璨,竹林光影绰绰,偶有微风拂过,清澈河流里倒映着空明星光。
整座山庄隐于宁静。
绕过九曲回廊。
主屋内的珠帘轻晃,床榻边挂着的床幔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放了下来。
遮住了帐中春色。
偶尔听得几许细小的声音。
“明日还要出城,你节制一些。”
“就一回,阿亭放心,我有数。”
巫墨缠染渐春宵,芙蓉泣露水涔涔。
月下空庭红阑干,竹枝清影绕树来。
……
翌日。
夏日一到,天总亮得早。
晨光破晓,天边都映成了极漂亮的赤色。翻涌的银云也染上了淡淡烟霞红,又同天上东海一般。
萧还醒得早,一侧身,还没来得及穿衣,晏兰亭也就醒了。
除了腰上有些乏力,其他的和往日没什么差别。
“醒了?”
“嗯。”
萧还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他估摸着时辰还早,又坐回了榻,道:“要不要再睡会儿?”
晏兰亭摇了摇头,目光似乎还有些朦胧,说话声却是清醒的:“醒来了再睡,就睡不着了。”
他说着,掀开了大半的床幔,看见洒进屋里的光,忽然来了兴致:“山中景色甚好,现在估计已经日出了。我们出门看看如何?”
萧还难得见他情绪这么高,笑了笑:“嗯,听你的。”
晏兰亭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俩人一同起身洗漱。
凌霄山的山林,一年四季都是青翠的。清晨时,云雾缭绕,不知名的野花开遍了整座山,像散落人间的数万点繁星,点缀了整个尘世。
山荫小路上,青石板阶梯蜿蜒而上,梯角的缝隙里错落也生长出几片嫩叶。上面还沾着露水,风一吹,就顺着叶子掉入尘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伴随着湿润空气的,还有隐在林间的杏花。
长长的青石阶上。
并排走着两个人。
一人白衣绝世,一人黑衣风华,具是已及冠的少年。
晏兰亭看了眼天边渐升的朝阳,加快了步子。萧还便在他身边不紧不慢的跟着。
无需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山林的最高处修筑着一个眺云亭。
是个四方的小亭,亭角向上翘起,恰似鸟的双翼,要带着整座亭子飞入云端。
晏兰亭一俯身,只能瞧见掩在云雾后透出来的一点光晕。
迎风而立,像极了要羽化登仙。
清晨并不燥热,反而比往日要冷上许多,萧还早有准备,将带着的裘衣替人给披上了。
“日出了。”晏兰亭开口。眸光看向了远处的天边,正有一轮耀日在缓缓升起。
……
皇宫里想要看日出,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算不上。
自从宣三公主入了晏国后宫,这宫里又热闹起来。今日这个妃子不小心跌进莲池,明日那个妃子穿着舞裙想在御花园偶遇皇帝。
孟钦总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趣而枯燥,索性便什么也不想了。
把守望月台的侍卫见来人是孟钦,什么也没说,便放行了。不仅是因为孟妃这个身份,更重要的是孟钦曾经的地位。
孟钦原本是想着随便走走透口气,结果刚上望月台便碰见了身为皇后的月秋水。
“拜见皇后娘娘。”
按规矩,他是得行礼的。月秋水见来人是孟钦,也不摆什么皇后架子,亲自将人扶了起来,说道。
“不必如此多礼。”
“皇后娘娘为何要对臣这般……”孟钦其实同月秋水并不算相熟,只是小时候晏渊出门时总带着他,所以才打过几次交道。
诚然,皇后是个好皇后。
母仪天下,也是皇帝的贤内助,打理着后宫事务。
也不知,皇帝在面对这样温柔端庄的女子时,有没有动心过。
“我觉你面善,便想待你亲近些。你,不记得我了?”月秋水坐在亭内石桌旁,邀请孟钦一同坐。
孟钦道了谢,便坐了下来,口中回应着她的话:“皇后和陛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臣曾经侍奉过陛下一段时日,自然有幸窥见过几面。”
月秋水心思细腻,一下子便猜中了几分孟钦的几分心思。
“我和陛下确实是从小长大,但若论亲近,陛下还是更倾向于你一些,况且,我和陛下也并非如表面上一般,真正的大业未平,纵是想抽身也固然是不能的。”
孟钦听出她话中有话,也聪明的没有主动追问。谁知道前脚说了话,后脚又会被传到哪些人的耳朵里。
见孟钦不语,月秋水也不再提关于皇帝的事了。
“明年就要南巡了。你若有缺的少的,尽管来找我,后宫的事陛下管不了,我还是能管的。。”
“多谢娘娘。”
孟钦客气的谢过。
月秋水转头看着远方升起的旭日,心不自觉游走了去——
也不知道知檀怎么样了。
塞北那边现在估计热得很,可千万别热坏了身子。
前几月送过去的信她收到了没有。
好在明年便能相见了。
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她还是不是从前那般模样。
……
“将军,侦察兵在洛山山脉一带发现了一批行踪鬼祟的外邦人。”一个士兵急匆匆走入营帐,将密封的信呈给了坐在帐内主位的英气青年手中。
如今战事已手,顾知檀只需做些的巩固布防。另外几位副将都去操练士兵了。
帐内还散聚着几个将领。
顾知檀长相英气,战场上的风沙使她的气势比寻常人要强上许多,说话时微微压低了嗓子。
“那帮外邦人现在在何处?”顾知檀一目十行的看完,将信递给了其他将领,她的眉头微皱。
外邦人怎么会出现在洛山山脉?
“回将军,已经被押入了审讯营。”
“嗯,带本将去看看。”
顾知檀从主位上起身,高挑的个子站在一众将领之间不显得突兀,也不容人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