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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青山云雨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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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国南境,守将府。
屋外的雪下得有些急,乌年推门进来时身上已是沾了层盐似的白。
他手上端端着托盘,托盘里是一碗正冒着点儿雾气的苦药。
屋内的地龙早早地就烧了起来,乌年站在门口散了散寒气才进门。他小心地往榻边走,心中半是期待半是担忧,而在终于看到了榻上之人的面容时,神情又骤然变得难过又可怜了。
“顾敛。”他轻轻唤着,杏眼似含着些委屈。
“丘国军队已经被彻底打跑了,朝中也有兄长坐镇,南境现在也驻了军,等到来年开春,就又会变回从前的样子了,你记挂的,现在都好好的。”
乌年将碗里的药吹了吹,含了一口,俯身渡给了还在昏迷中的人。
“但是,药好苦啊。”
“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这样我就不用再喝苦药了。”乌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双杏眼像月牙般弯了起来。
“到时候,救命之恩,顾敛,你是不是得以身相许啊。”
青年一口口喂着药,本就出落得精致俊俏的脸上着了几分梅枝上的红。
可看见顾敛依旧闭着的双眼,又霎时变得无助了。
“我就是开玩笑的,谁要你以身相许了,我才不稀罕。”
“你要是不醒来,你的那些战功可就都归我了。”
“顾敛……”
“我,有点想你了。”
乌年将最后一口药喂完,俯着身小心翼翼地,在顾敛的唇角亲了一下。
又像是刚接触到外界的蜗牛触角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顾敛,阿敛。”
“阿敛哥哥。”
“顾郎。”
乌年一声声唤着,好似情人的呓语,缱绻缠绵。
也许是仗着顾敛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乌年将自己曾在梦境里幻想过的那些或亲昵,或羞耻,或着迷的称呼全都唤了一遍。
“阿敛哥哥。”
我还是更喜欢这个称呼。
乌年心道。
屋外忽的传来扣门声:“咚咚……”
“殿下,都城传来诏书,让您领兵回城。”
如今离守境之战已经有五六日了,大军总不是一直留在这里,如今趁着风雪不算大大。正好班师回朝。
乌年的神情一怔,缓缓起了身,向门口走去。
“此事曲……算了,让将士们准备一下,明日启程。”
乌年想了想,说道。
传信的是个副将,原先也是个都城营防首领,闻言,忙应了声:“是。”
离开时又忍不住问了句:“那顾将军,殿下打算怎么办?”
当初顾敛身受重伤被带回来。
军中医宫查看后,都是又叹气又摇头。
“顾将军身上有许多旧疾,再加上这次腹部的致命伤,恐怕,难以再醒来。”
“而且,臣等还发现,顾将军除却身上外伤,体内似乎还中了毒,大概已有十年之久了。”
重伤加不知名的毒,若放在常人身上,此刻估计早已撑不下去了。
乌年乍知这一消息时,险些晕过去。
也有不知就里的人,见如丢了魂一般,拽着医官的乌年:“什么叫醒不来!你们不是医官么!怎么连个人都救不了!”
上前劝道:“殿下,节哀。”
乌年双目赤红,盯着面前的人,语气如笼中戾兽一般:“节什么哀!他还没死!他也不会死!”
众人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乌年,不由得纷纷劝慰:“顾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殿下且放宽心。”
“宽个屁心!我喜欢的人都成这样了,你让我怎么宽心!”
人在极端恐惧紧张时,往往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不过这对于乌年来说,并不算什么。
“顾敛,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殉情,死了我也要缠着你!”
乌年当时也不知是不是意气上头,对着昏迷的顾敛便是这么喊了一句。
也全然不知,这话曾被多少个人听到。
如今想来,竟有点儿后知后觉的窘迫。
不过乌年并不后悔。因为,他早就做好了打算,一辈子的打算。
哪怕顾敛一辈子醒不过来,他也会守在这人身边,守一辈子。
“让人备一辆马车,里面多放些被褥子,我房里的那卷丝褥也放进去。”
“总不能,让他再冻坏了。”
乌年喃喃说着,是回答,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待人走后,乌年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手已冻得冰凉。
以前……
“下雪了,顾敛,你带着我在瓦上飞一圈,好不好?”小乌年每逢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总会央着顾敛带自己“飞”。
而那个青年总是会这么来一句:“殿下,这于礼不合。”然后便把小乌年背起来,脚一蹬,飞上屋瓦。
乌年想到这,总会忍不住地高兴,
至于他是怎么喜欢上顾敛的,他也不清楚,只是在知道原来两个男子也能在一起,也能相爱后,才明白,他是喜欢顾敛的。
也终于知道,在听到有人想给顾敛牵媒搭线时,他为什么会不高兴,不痛快。对于顾敛,他舍不得放开手。
“阿敛哥哥,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到时候,我让皇兄去找最厉害的大夫救你。”
“你知道太医院院首吗?他可厉害了,当初宫里的娘娘难产,危在旦夕,就是他给救回来的。等回了都城,咱们就去找他。”
乌年靠在榻边,戳了戳顾敛的脸,又做贼似的收了回去。
在外人面前有沉稳端庄的宁王殿下,此刻单纯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
昭国都城。
有了沐旬子的加人,治疗疫病的药终于制了出来。而染病人数也从九人扩大到了数百人。
乌文舟还下令让乌承初领着须弥卫去查——每发疫病,总会有些染了疫的百姓隐而不报,朝廷对此很是头疼,却也只能加派人手搜查。
敲敲打打弄了将近一个月,才算是平了这场疫病。
只是没等乌文舟松一口气,新的麻烦事又来了。
国丧,帝崩,敲钟三响。
朝天殿门口,围着一大堆跪着的宫人,殿内隐隐传来妃子们的哭声。
“陛下殡天了——”
太监一声高喝。整个大昭,关于乌初煌这个人,便落了幕。
乌文舟撇下东宫的折子,便急匆匆带人进了宫。
经过一场内乱,本就肃寂的皇宫更加凄冷了。一眼望去,木朽枝折,雪皆呆白。似有什么被埋葬进了这锦绣宫墙下,只消得瞥见几抹血似的残红。
“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好!”
丘罗依知道这消息时还赤着脚在庭中玩雪。
一个多月不曾换的衣服,枯草似的发,说是风烛残年也不为过。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位谋权纂位的丘皇后已经疯了。
包括丘罗依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疯了好啊,疯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乌初煌,你比我死得早,哈哈。”
“你输了……你输了……”丘罗依被地上的枯枝一绊,跌在了石青地上,素色的衣上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是开得极艳的腊梅。
“不对,输得该是我才对。”
“你早就开始防着我了,对不对?”
要不然,就凭南境边城的那点儿戍兵哪里能拖到乌文舟上位掌权派出援兵,早该被丘国军队的铁骑踏平了才是。
“可惜啊,你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死在了我前头。”
”哈哈哈哈……”
丘罗依试着爬起来,却浑身使不上力气。干脆便趴在雪里不动了。
她眼中似闪烁着泪光,可神色却依旧是刻毒的,看起来既嫌恶又可怜。
“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遇见了你。”
“若有来世,我定要亲自手刃了你。”
“咱们,不死,不休。哈哈哈,不死不休,死了也不休!”
“陛下,臣妾马上就来找你了。”
……
因着乌初煌驾崩,礼部和钦天监又忙了起来。
太子在朝天殿守了一整日,至于那些妃子,乌文舟也全让人给打发回各宫了。
“殿下,外头天已黑了,您要不要先回宫?好歹要用了晚膳,保重身体才是。”太子身边的心腹太监看见坐在榻脚一言不发的乌文舟,不由得劝道。
乌文舟望着榻上似睡着的人,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诚然,乌初煌是个好皇帝,但他绝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乌文舟从刚当上太子就明白,这个男人心里只有江山,哦不,还有长生。
听说还有个喜欢的人,不过那人不喜欢他罢了。
他只有奋力往上爬,拼命用功,展现他的能力手段,这个人才会用正眼看他,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守住自己的东西,护住自己的弟弟。
“钦天监可有说该何日下葬?”乌文舟回过神,问过。
皇帝陵寝早在几十年前便修好了。下葬之事,说难也不难。
“十一月初五,殿下觉得如何?”
“就这么办罢。”
乌文舟对此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诏令可传到南境了?”
心腹太监跟了乌文舟十几年,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也能吃准个七八分。
“已经传去了,料想宁王殿下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乌义舟闻言,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嗯,回东宫罢。”
他说着,抬步朝殿外走。
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停下了步子,朝大殿内望了一眼。
仿佛有什么,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此后,青山云雨依旧,他乌文舟,便是这大昭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