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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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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姬醒时,正值夜半,她刚做了一个噩梦,有关于一场大火,一个不幸的童年。
她按着胸口,心闷难捱,轻轻喘气,许久才缓过来。她知道今晚是无法入眠了,于是起身开窗,月光从外倾洒进来,清澈地淌了一地。她习惯性地倚在窗边,任沁凉如水的光芒将她浸透,两只眼映出纯白的月色。
每当这时,月姬的心境都会平复许多。她喜欢月亮,一是它拥有明澈而清净的光芒,却不失柔和,二是月有许多斑块覆在其上,不及太阳那般无暇,然而也有一种残破之美,她与它相似,并不完美,倒有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感。
可惜她这间屋子朝街,对面的阁楼遮住了一部分月亮。彼时睡不着,不如出去观月,这样想着想着,她披上一件外衣,松松垮垮地往院子走去了。
她轻步迈下阁楼,或许是最后几阶有些年久损耗,发出了咯吱脆响。妈妈为了近水楼台,便将水姬暂且安置在她楼下一处寝间,月姬听到了窸窣声,想来水姬该是被她的动静吵醒了。与水姬共事已有半月,月姬发觉她是个极敏感之人,虽然她素日波澜不惊,一副如雕塑般沉稳的姿态,但在她教她奏八云琴,写汉文书法,至于如何接待客人,走道中八字步时,周遭无论是细微的声响或是不经意的动作,她的手指都会微微蜷缩一下,月姬自认心细如发,才能察觉到这小小动作。
果不其然,在月姬步入院中时,她看见门被推开,水姬就着一袭黑色浴衣,缓缓走了出来。她立在台上,眯着眼,卧蚕覆着黛青,不过并没有不满之色。
她笑道:“是月姬大人啊。”
“我将你吵醒了?”月姬带着歉意,微微躬身,“很是抱歉,我会叫人来修缮楼道的。”
“无碍,即使不是你,妾身迟早也会被旁物吵醒。”水姬说罢向前一步,侧靠在木柱上,两手环入袖中,望着月亮。她的发丝尚未梳理,显得有些凌乱,不像她白日端庄的做派。
月姬默默看着,她一直很喜欢她的一双眼睛,常常盯着盯着就不放眼了,即使难以解释,为何那日远处相望,会错认为她双瞳皆红。虽说他们都说她们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他们或许没发现,她的眼是微微上扬的,卧蚕比她的要深,月姬觉着这双眼要是被浪荡的女人长了去,是会媚态尽显的,而在水姬身上不会,这双眼让她的眼神凌然又动人,不会让使人生出侵犯的欲望。
月姬着迷地望着她,她的肌肤在月光下几近透明,这使她的模样更为清冷,也更为神秘。水姬察觉到了这直白的视线,她转移注意力,瞧见她正在看她,于是回笑:“月姬大人放着这么美的月色不赏,偏要赏妾身这张脸?”
话音落下,月姬才明白自己有些失态了,她低头,红晕在一片寂如水的黯淡中染上双颊,她轻轻回应:“你在月光下的模样,很漂亮。”
水姬似乎觉得惊讶,她挑挑眉,唇角微扬:“我们长得一样,这样说的话,月姬大人在月光下也是美极的。”
说罢,她也细细端详着她,月姬身形纤细,却出落高挑,尽管背光低着头不见面容,玉姿依旧,她心下想,确实很美,比画像上见到的生动多了。
月姬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被错认了想法,还被故意戏弄,她有些恼,她一直觉得水姬虽称她“大人”,却总以“你”代指,并不是真的敬重她这个前辈,现今她证实了自己的感觉,这个女人从未给她透露过来镜花屋之前的事,表面的尊敬从始至终也只是假意而已。
月姬皱着眉转过身,背对水姬,语气有些急促,说道:“你我只是相似,并不相同,所以我觉得你美,并不是因我自负貌美,在照镜子,而是因你本身。”
一听此言,水姬更为诧异,但只是片刻,她便将异样的感觉压了下去,她看着月姬在月光下的长影,忽然问道:“月姬大人是为何夜半到这院中来?”
月姬见她不再提那令她困窘的话题,也有意舒缓气氛,但也没有提及噩梦的事情,她回应只是失眠,并无大碍,既睡不着,便出来赏月。
“赏月啊……”水姬知道她在撒谎,人在心虚时,总会以手掩面,不过她没有追问,依旧同月姬一样也出神地盯着那盘圆月,对她而言,因为总是会夜半醒来,这一生中看见月亮的日子或许比看见太阳的日子还要多。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问: “那你可认得一首新曲子?妾身那日听到一段,觉得与这月色颇为契合。”语落,见月姬不回应,她又笑笑,移坐到廊上,打着地板当节拍,轻轻唱道:
“君が触れた白と银の爪先,
君轻触的那白与银的指尖,
もう枯れたんだ离してくれないか,
已然枯萎,还不愿放开手吗,
月もまだ白く清(さや)か光,
月也尚是皎皎清光,
匙(さじ)に移る淡い影,
匙中淡淡移影,
缓やかにさめた夜に一人,
徐徐冷夜独自一人,
さびしく笑えれば,
如此寂寥一笑,
隣に座る明日と踊ろう,
与邻座的明日共舞,
眩晕(めまい)とステップでワルツを,
晕眩着顺拍走步。”
月光如水般柔软,随晃荡的叶影而变换,虫鸣阵阵入耳,歌声起起伏伏,水姬望着天空,没有看着月亮,兀自低声唱着,显得孤独又冷清,声音只有月姬才听得清。她未曾听过这歌,但知道这不算正经和歌,但歌词和曲调都是一贯的温柔,很是耐听。
其实水姬的嗓子并不适合唱歌,她的声音略显低哑,嗓音沉闷,到了夜晚,越发明显,所以月姬平日会教她舞蹈多一些,她也学的很快,简直就是过目不忘。但此时听着,这歌声分明是有些沧桑的味道,仿佛经年的情绪都积压在内,不肯释放。
“我素来只唱和歌,未曾听过此曲。”月姬回过头来看她,她嘴上这样说,却将一只手臂缓缓扬起,一只腿微屈着,将腰线显了出来,她浅笑道:“但我可以用舞合你,你且唱着,我来舞。”
水姬一听,也来了兴致,她继续捶着地板,打着拍子唱起来:
“移ろう季节と同じ夜は,
移转的季节与今同一夜,
はがれ落ちてゆく,
斑剥凋落而去,
君がつけた白い爪の一筋,
君拥有的那白皙双手的一指,
なぞれば消えた,
若握入掌中描形便将消失,
染み込むように消えた,
犹若铭刻于心一般,消逝无踪。”
白袖在月光下翩翩扬起,木屐随节拍步步生莲,松枝柏叶盈盈摇晃,夏蝉惊鹿声声不息,远处传来溪流澌声,晚夏宁静无边,鱼儿伴歌声游曳。
水姬静静望着她,月姬没有穿着如画像上那般艳丽的服饰,但她觉得这身素白反倒衬托了她,显出她柔若无骨的身姿,仿佛一尾空游无所依的白鲤。良久,水姬忽然停止了歌唱,月姬也停了舞步,回眸困惑地看向她,后者歉笑道:“妾身忘词了。”
其实不然,水姬并没有忘记这段词,也不是不愿再唱,只是她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陪女子寻欢作乐,而是另有所图,自三年前经历一场人祸,她再不想在旁人身上浪费情绪与精力。
“无妨,明日我问问银衣,她在词曲上涉猎比我广,应当识得此曲。”
“这首歌既不是和歌,也拿不上台面,不必如此执着。”月姬不明白水姬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冷淡,她见她扶着地板起身,一头长发在风的抚弄下掩住眼睛,使她看不清她的神情。
“明日我们该学什么呢?月姬大人。”水姬立在门前,慢条斯理地理着飘散的发丝,平静问道。
“我似乎……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月姬实言相告,她从未见过如此聪慧的女人,她教她的,她都能学得不差分毫。月姬猜测,她从前一定是某个扬屋的头牌艺妓。
“甚好,既如此,明日妾身想随大人一同接客。”水姬轻笑,将一缕头发捋到耳后,见月姬不语,她继续说:“日后作为双太夫,也是少不了共同迎客的,月姬大人不会不明白吧?”
月姬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紧,她的确不乐意,不过并不是怕她抢走了自己的客人,而是因一些微妙的情愫。这个情绪无常的女人这样威胁她,她却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月姬神色复杂,她迈上楼梯,那木阶登时发出咯吱杂音,她叹息,“明日午后,秋间家的左登太郎会来与我会面,我会说服妈妈让你一同来的。”
她继续上了一阶,咬了咬唇,叮嘱道:“日后不用称我为大人,你叫我月就好,在客人面前,我们二人也不可表现得过于生分。”
水姬应好,没有多余的话,便道晚入屋去了。
月姬有些恼,却也无奈,这女子自入了镜花屋,虽顶着一副殊美面孔,对谁都是一副极淡漠的态度,月姬有心试探她的过往,只能换来装聋作哑,可流露的谈吐又证明了她阅历甚广,经历非常,一直居于游廓的月姬对此好奇不已,本以为今日一同歌舞,二人关系能够有所缓和,没想到还是落得这种难堪场面。
不急,来日方长。
左右她们多的是时间共处,总有一天她会知道她的许许多多。
这样想着,月姬再望了一眼悬于天幕的圆月,今日那曲的名字,她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