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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赵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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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连天,松竹挺立。
古朴的茶馆卧于青山之下,氤氲的白烟从窗外袅袅升起。
怀音翘着腿,坐在茶馆门口,一下一下地捣着茶壶里的茶叶。
“洗前尘……”
怀音抬头。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瘸了腿,穿着破旧的粗麻衣,腰侧挂一个藤黄色的酒葫芦,下巴一道刀疤直掠耳后。
葫芦普通,可那里头的回梦丹是好东西。
他眼里闪着暗淡的光:“这里便是传说中能洗去记忆的茶馆吧?”
怀音放下腿,拉开门帘,示意他进来说话。
一颗回梦丹,洗一段记忆,这交易再划算不过。
***
汉子名叫赵力,三十七岁那年被人屠了家。
那日除夕,大雪纷飞。地上的雪很深,一脚踩下去,能没半条小腿。
他跟一众狐朋狗友在酒楼吃酒掷骰,朋友中就数他最贪杯,连喝了两坛酒。
日渐西移,朋友们三三两两回了家,只他趴在桌上酣睡。
直到黄昏,店家才想起他这号人,给他端了碗醒酒汤就把他赶了出去。
雪纷纷扬扬,赵力端着碗跌跌撞撞地走在街边。
今年不知怎么回事,本来该热闹的除夕夜却如此冷清。
街上没人就罢了,连两侧的房屋都没了灯光,整条道幽暗阴森。
临近家门,他看到前头火光冲天。
很多人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叫他节哀顺变。
他有点恍惚。
赵力觉得碍事,挣开了他们。媳妇儿说了,今天是除夕,叫他早点回家。
回来晚了,女儿又该哭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木蜻蜓,那是给女儿的除夕礼物。
赵力往家门走去,这时候不知是谁拉了他一把,一阵天旋地转,只觉额头钝痛,两眼一黑他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是半夜,雪已经停了,但风还在刮,不远处的窗子没有用撑子定住,一直在拍打窗楞。
额头有什么东西流下,赵力抹了把,借着月光才看清,原来是血。
可能摔倒的时候磕到了石头。
手上斑驳的黑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捏到指尖碾碎,像烧焦后的黑灰。
烧焦……
他一下清醒了。
周围都是烧焦味。
他仓皇地跑回家,却见一片废墟。
……
隔壁灯亮了,张婆拄着拐出来,她一晚上没睡,听到动静就赶紧出来,看看是不是赵力回来了。
赵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如同一棵老松。
张婆叫他:“大力啊……”
赵力没应。
她走过去扯了扯赵力的胳膊:“起火的时候,我正跟大壮吃年夜饭呢……你说,又没啥动静,好端端的,怎么就起火了呢?”
意识到这时候卸责任不厚道,便说:“大力啊,这段时间你就来我家住吧。”
赵力回过头,一脸木然。
张婆愣了一瞬,说:“快跟我回屋吧,别冻坏了。”
赵力报官了。
可是结果却不尽人如意,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踪迹,也烧掉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辞了张婆,开始了漫漫的复仇之旅。
听说那晚有山匪经过,刚听到这消息,他血气上涌,脑子一热,在摊上随便买了把柴刀就冲上了山。
山匪哪是好惹的。
很快,他被人打断了腿,扔下了山——那群人见他一个鳏夫,无依无靠,就没杀他。
不知道在河边晕了多久,赵力醒了,拖着两条断腿爬下了山,路上有好心人,把他送到了医馆。
腿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每逢雨雪,疼痛难忍。
也就是在养病期间,他静下心,开始谋划报仇一事。
平日里,他就替医馆打打下手,挣口饭吃,时间久了,医馆里头的人都知道他背了血债,有的还劝他放弃,说一个普通人,何苦要跟山匪斗,人死了,难道活着的人就不要日子么。
赵力觉得,他们没经历过,才说得出这些轻飘飘的话,要是换作他们,也不见得能这么坦然。
在被打断腿一年后,他再次上了山,这回他变聪明了,不再像个愣头青,而是换了计策,乔装打扮混进了山匪中。
在这个不大的寨子里,他结识了麻叔、马胜等人。
麻叔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只有一条胳膊。他年纪大,干不了重活,就做点洗碗擦桌的杂活儿。
马胜大概十来岁,到底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赵力记不清,只知道他每天都乐呵呵的,仿佛没啥烦恼。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马胜每天都在笑,赵力真看不出他年纪。
土匪头子叫刀哥,真名不知道,但寨子里的人都这么叫。
刀哥很豪爽,跟赵力年纪相仿,赵力入寨那天,刀哥陪着他喝酒到深夜,还跟他说了很多心里话。刀哥还经常外出,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大堆东西,多是些布匹银两。
赵力知道,这些都是从别人那抢来的。
赵力年轻力壮,刀哥愿意带他打家劫舍,渐渐地,他发现刀哥劫的都是些地头蛇,即使这样,也从不杀人。
麻叔告诉赵力,刀哥小时候染了怪病,脸上长满痦子,被父母丢在河边,没人救他,他就爬起来,换着地儿要饭。
后来长大了,也知道寻个活计养活自己,就在这座山上建了个寨子,专留那些被抛弃的人。
进寨子半年后,赵力连同衙门一起端了土匪窝。
那天,刀哥劫了个大土豪,跟兄弟们说晚上一定要好好庆祝。
麻叔高兴,说什么也要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还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烧刀子。
麻叔年纪大,人却不含糊,菜做得好吃,酒也酿得好,小辈们对他赞不绝口,夸得他飘飘然,喝了好几碗。
几桌的人,醉得一塌糊涂,只有刀哥坐在窗台上一言不发。
赵力提了坛酒过去:“这土豪,地底下藏了这么多宝贝,指不定是从哪抢来的。要不是刀哥,咱们怎么过冬都不知道。”
刀哥笑笑:“就别寒碜我了,要不是最后你给那地绅一铲子,我现在还能坐在你面前?”
赵力哈哈大笑,斟了酒,要敬刀哥一杯,麻叔却忽然站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麻叔指着刀哥:“刀哥,我昨天梦到……梦到山上好红……你千万不能去,那儿就像……烧刀子一样,烧喉咙……”
他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被赵力扶住,他招呼马胜过来,把麻叔带回房。
忙完这些再回来时,酒已经被刀哥喝完了,赵力又开了坛新的。
刀哥说:“大力啊,你知道哥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赵力摇头。
刀哥笑了一下,说:“那你知道,我明明知道你那天闯进寨子是想杀我,为什么我还把你留在身边?”
赵力一惊,半晌没说话。
刀哥说:“因为你的经历,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月亮出了云层,泠泠的月光洒在桌面。
刀哥话锋一转:“听说在阴间和阳间交界的地方,有一个茶馆,叫‘洗前尘’,可以洗去过往一切记忆。”
他看着手上的酒碗:“可惜啊,这地方只渡有缘人。”尔顷,一饮而尽。
寨子起火了,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就像白天。
赵力愣愣地看着麻叔和马胜他们在火海里逃窜,捕快带人抓了几个活的,幸运的是,抓到了刀哥。
刀哥的脸被烧掉了半张,皮肉翻卷,掺着黑灰,整个人半死不活,跟过去那个威风的刀哥判若两人。
赵力抓着他的衣领:“记不记得,两年前你杀了一对母女?”
刀哥一顿,抬起头,许久才笑出声:“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见他兀自发笑,赵力多年积压的怒火再控制不住,一脚踹在他胸口,怒道:“你为什么要杀她们?!”
刀哥喉中嗬嗬有声:“都是孽缘……”
原来那日,刀哥带人劫完一队官兵押送给县令的除夕贺礼,在赵力家讨了碗水喝,后来官兵追到赵力家,只道那母女俩与土匪勾结,便对她们严加拷问。
这贺礼是私贩盐铁的丁员外用来买通县令的,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官兵们怕事情闹大,索性一把火烧了赵力家,把所有的罪责推给土匪。
刀哥死了,他是自杀死的,因为不愿意落到衙门手里任人宰割。
潜入匪窝花费了他太多精力,赵力心灰意冷,背上行囊开始流浪。
别人说得对,他只是个普通人,拿什么跟人家斗,索性把剩下的日子过好。
可是悔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减,他反而越来越畏惧见光,刀哥狰狞的面目总是在他脑海浮现,就连梦里,都是麻叔在火海挣扎的模样。
后来他遇到一个隐士,那人给了他一罐回梦丹。
回梦丹可以让人梦到最快乐的场景,这比酒、大烟更能麻痹神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迷在过去的美梦中。
就在回梦丹要告罄时,他突然想起刀哥说的话,他说有一个名叫“洗前尘”的茶馆,位于阴阳交界处,可以帮人洗掉记忆。
如果忘记所有的过往,会不会过得更开心?
他不敢想象,自己明明那么爱老婆和孩子,怎么会动这种薄情寡义的念头。
转念一想,如果没有那些记忆,报仇的时候是不是更能果断些,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瞻前顾后。
想通这点,他开始期待见到茶馆。
睡前,他吃下了倒数第二颗回梦丹,醒来时既不在家里,也不在寨子里,而是在一座大山。
山上种了很多竹子,层层叠叠,风吹过时,绿浪一波接一波。
他从没来过这般让人心静的地方。
下的雨也是牛毛细雨,丝丝凉凉。脚下只有一条路,他顺着这条路,找到了传闻中的茶馆。
***
怀音拿着长柄杓费力地搅着锅里的茶,那茶水呈墨绿色,很浑浊,味道也不好闻。
赵力问:“喝了这个……真的能忘记一切?”
怀音嗯了声,回头看了眼他面前的纸和笔:“你可以把想记得的事记在上面。”
赵力没多想,在纸上写了名字、籍贯,以及杀清水县令为妻女复仇的事。
怀音说:“我这茶,不会改变习惯和口音,也就是说,除了不记得过去的人和事,但你读的书,学的技能,都还刻在你脑子里。”
赵力点头,道了谢,接过她手中的碗,犹豫一瞬,忍着苦味喝掉了。
……
目送赵力下山,怀音倒出酒葫的回梦丹,丹药呈深蓝色,周身白雾缭绕,摸起来冰冰凉凉。
眼眸一转,看到角落里的纸张,捡起一看,是原先那张写着赵力名字籍贯的纸。
怀音迅速折好纸,往外追了几步,忽然顿住。
纸张落的地方不像是不经意间落下的,倒像是故意丢下的。
她往躺椅上一坐,将一颗茶叶丢进嘴里嚼。
来这里的,不就是想与过去划清界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