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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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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夏婆婆已经从热和的被窝里爬起来了。昨天晚上雪下了一夜,她梳好头推开房门一看,这院里的房顶上,院子里全成了白皑皑的世界。
她出了门,脚下的老布鞋踩在雪地上“咔嚓,咔嚓”作响,那脚却是冻的厉害,雪水一下子渗进棉鞋里,冰冷刺骨。
她到了井边,把圆木桶放下去吊了两桶水上来,然后坐在炉灶旁烧火准备热水。火升起来了,熊熊的火苗终于使人感到了一点温暖。
她把她的老布棉鞋脱下来放在火上烤烤湿气,一会儿功夫,那鞋和锅里都冒出腾腾热气上来。
她把鞋梆子在灶台角上拍打了两下,重又穿在脚上,去后房里叫年轻小生起床练功。
年轻人总是睡不够,她每天去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差不多都还在被窝里躺着。听见她敲门,总是嘻皮笑脸求她:“夏婆婆,再睡一会,实在困的很。”
她也没有办法,实在不愿天天来扰人清梦,可是乔老板安排她在戏班里,就是要她每天早上烧好热水,叫他们起床练功,然后准备一天的吃食。
听见屋子里的年轻人起床穿衣服的声音,她又去叫下一间屋里的人。有时屋里的人没反应,她就会板起脸来吓他们道:“还不起来,乔师傅已经在练功房等着了,去晚了小心他拿鞭子抽你们。”
这一招保准管用,屋子里的人跑的比兔子还要快。
乔师傅虽然在练功上面对弟子极其严厉,但是私下里却对他们极好。他常常告诫弟子说:“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自己?”
这苦头他自己是吃过的,压腿,鲤鱼打挺、侧空翻、筋斗、每天早上练嗓子。那时他的师傅是拿着一根棍子在旁边看着他们练的,哪样没做好,棍子就要落到那人身上。
夏婆婆来到西厢房门口,乔师傅的大弟子缕芳和另一个师妹翠茵住在这间屋里。正准备叫她们起来,那门“吱呀”一声倒先打开了。
缕芳是个子高挑,白净脸庞的姑娘,说不上漂亮,但是有种沉实的美态。她踏出房门,拢了拢脑后的头发,笑着招呼道:“夏婆婆,早。”
夏婆婆笑道:“哟,芳姑娘,你倒是起的早。”
翠茵这时从缕芳身后站出来答腔道:“夏婆婆,这大雪天还要练功啊,冷死人,也该放我们两天假休息。”
夏婆婆笑道:“小丫头,就知道偷懒。我还想放假呢,可是乔师傅不答应哪!”
缕芳和翠茵关了房门正准备去练功,却听到夏婆婆在她们对面那间东厢房门口喊道:“沈姑娘,起来了吗?乔师傅说你今天不用上练功房了,昨晚上上台辛苦,上午你在房里好好歇歇。”
她的话音刚落,那翠茵立马就掉过头来问夏婆婆道:“这倒是奇了,怎么我们这班人都要去,只给她一个人放假啊,一样这戏班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
夏婆婆道:“哟,小姑娘,你也别不服气,这都是乔师傅叫安排的,你要是看不过,问乔师傅去。”
翠茵脸色涨的通红,大声道:“问就问去,我倒要看看师傅怎么偏袒她。”
缕芳忙上去捂她的嘴,劝她道:“算了吧,你还是消停些。人家现在好歹是个红角儿,你这样大声嚷嚷,像什么话。”
翠茵忿忿不平道:“我偏不服这口气,论资格,你才是大师姐。她凭什么才进来一年师傅就把好角给她演。那虞姬的位子原是你的,就因为你伤风嗓子哑了,换了她上,她才有今天,就这样在班里作威作福的。师傅这样宠着她,也太偏心了。”
缕芳道:“师傅不是说了吗?昨晚上登了一晚的台,想是累着了,才会如此。”
翠茵冷笑道:“她昨天去了哪里我可不清楚,不过她走的时候是坐傅公子的车走的,回来时却是那美国佬的车子送回来的。谁知道他们昨晚干了些什么好事。哼,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夏婆婆见她实在说的不像话,忙小声劝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平白坏了人家的声誉。”
“打量谁不知道呢?她做了什么事,自己清楚。”
突然西厢房里“咣铛”一声,像是打翻了茶杯在地上。她们三人倒唬了一跳,这才噤了声。
沈梨云在夏婆婆来之前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她们在外面一唱一和的说话声她听的一清二楚。
她气的浑身乱颤,把那把黄梨木梳子抵在了下颌,下颌抖的仿佛要落下来。同她睡一个屋里的碧纹看不过,本来正倒了一杯茶准备喝,听了她们在外面说的那些混话,气的把那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就要跑出去和她们理论。
梨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上前拦住她,满眼哀楚示意她不要出去。
碧纹本是个火爆脾气,专好打暴不平。她知梨云性格软弱,见她被人欺负,便想替她出出气,看着她道:“梨云,你别拦着我,我要出去撕烂了翠茵那丫头的嘴,看她还敢到处混说。“
沈梨云不敢注视碧纹的眼睛,因为她眼睛里的信任和愤怒会把自己灼伤,她知道自己不配,于是低下头去,满心的哀楚统统说不出口。
碧纹瞧她这个模样,突然明白过来,气得直跺脚,骂她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她恍惚笑了一笑,可是这笑竟比哭还难看,那眼泪顿时簌簌落了下来。她是糊涂,可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她没有选择的机会。
十岁那年,她被卖到了戏班子里。给红角儿做打扫丫头,那红角儿脾气不好,经常为一些不顺心的小事冲她发火。她到现在仍记得,当时那涂着鲜红丹寇的细长手指狠狠抓在她的脸上,五条红血印子,狰狞的像是毒蛇的信子。
她不怪他们,天下没有父母狠心到会卖自己的孩子,她知道他们也没有办法。
她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她是最大的一个。父亲是个人力车夫,母亲常年在城东的沽衣街帮人缝补衣服赚些零钱,家里穷得经常吃不上饭。
有时买来一点大米也是熬成一锅粥,因为加了太多水,米粒都沉在锅底,稀薄的一片,那也是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