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她油盐不进》鹿饮苍云

1、温酌曦：朕驾崩了

　　酆都城，风沙渐起，城阙动荡。
　　扶青山浑身黑气缭绕，周身散发的煞气令众鬼避之不及。
　　系于腰间的竹铃响个不停，急促之声点在扶青山的心头，他不自觉又加快了脚步。
　　等待百年的逝者，终于出现了。

　　衣袂翻飞间，隐秘的交谈声被送入扶青山耳中。
　　“不知道这次下来的是什么人物？居然让阎罗殿最厉害的冥差出手了。”
　　“谁知道呢？冥界已经许久不曾有过此番景象了。”
　　“我听闻，这是扶青山引渡千魂的最后一关呐。此魂入轮回之日，便是扶青山掌阎罗殿之时！”
　　议论声压得更低了些——
　　“上头怎会重用他？此鬼的资历还差得远呢……”

　　“哼！”扶青山一挥披风，将闲言隔绝在外，施法向人鬼边界飞去。
　　他一路疾行，最终停驻在人界皇宫前。

　　此时的徽朝宫中，人尽缟素。
　　宫女和内侍步履匆匆，无一人敢停步交谈。
　　偶有几道身影隐在角落处，不知在交换什么情报。

　　扶青山恍若置身迷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不甘之气。
　　每近一步，便觉周身的怨念更盛一分。

　　此刻，这场怨念的来源正安静地躺在梓棺中，接受众臣的祭拜。
　　女子眉如翠羽，肌似白雪，端丽冠绝堪比洛神。
　　扶青山凝视着那张平和、温柔的脸，实在难以将她与如此强大的怨气联系起来。

　　“温酌曦，魂来！”扶青山唤出她的名姓，抬手施法。
　　伴着众人的悲泣声，一团若隐若现的白气从长眠的身体中浮现出来。

　　温酌曦虚幻的身形如残烛般晃了晃，飘落至梓棺边上依靠着，似乎格外疲惫。
　　生前不能露怯失态，死后反而得到了半刻轻松。
　　十八岁登基，她在这个位子上度过了六载春秋，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与四大世家博弈。

　　她眨了眨眼睛，意识还未回笼，却不可抑制地思虑起徽朝和小婵的处境。
　　只差一步，只差扳倒世家之首江氏，徽朝就能得享二十年太平，小婵的储君之位就能高枕无忧。
　　“唔”，她痛苦地捧住头，脑中盘桓的念头只剩下一句，“只差一步……”

　　眼看着温酌曦的身形渐渐被黑气包裹，一声铿锵有力的劝诫将她强行唤醒。
　　“生人自有命，不必回头望。”

　　温酌曦一惊，抬头望向面若冰霜的鬼差。

　　“你此生乃是为人界百姓呕尽心血而死，来世定会富贵顺遂的。”扶青山举起竹铃，挥开身边萦绕的怨气，“徽朝女帝，你阳寿已尽，随我离去吧。”
　　扶青山为她引出一条路，静静等待。

　　温酌曦的思绪莫名被清越的铃声吸引，缓缓步入扶青山指向的方位。
　　若不是嗅到她身上的怨念未减分毫，扶青山恐怕会怀疑这次引魂竟会如此容易。

　　就在此时，宫城外围传来隐约的兵械撞击声。
　　温酌曦猛地回头，只见一片乌压压的兵士闯入陈放帝王棺椁的大殿。
　　为首之人未着铠甲，手中握着黄澄澄的卷轴，面向众臣子发号施令。

　　眨眼间，冲突已起，大殿之中血流喷溅。
　　温酌曦见此场景，魂形好似被狂风吹动，在空中剧烈抖动起来。
　　刚刚被安抚下的情绪又被再度唤起！

　　扶青山暗叫不好，竟在引魂时赶上了宫廷兵变。
　　温酌曦是天授帝命，必定会因徽朝动荡、子民受辱而心绪难平。
　　若就此被怨念吞噬，温酌曦便再无转世的机会。自己苦苦等待百年的时机也将烟消云散。
　　想及此，他飞速变幻出缚魂灯，催动法力向即将失控的温酌曦罩去。
　　缚魂灯的力量拢在温酌曦周身，不曾想竟被她恐怖的威压碾碎，化为齑粉。

　　被激怒的温酌曦怨念大涨，直直冲着扶青山扑来。
　　人界帝王的力量不可小觑，扶青山丝毫不敢大意。他提掌蓄力，绕至温酌曦身侧，打出重重一击，温酌曦瞬间被击落在地。
　　正要松口气时，扶青山却惊觉腰间一空。

　　温酌曦将抢夺来的竹铃握在手中，全然不顾伤重的左肩冒出黑气。
　　引魂竹铃摇响，兵乱之中死去的忠臣、叛军的亡魂瞬间被温酌曦控制。
　　霎时妖风四起，天地晦暗。
　　看不见鬼魂的众人惊惧地环视四周，面面相觑起来。

　　右丞姚归庭年逾古稀，行动早已颤颤巍巍，见到此番场景竟激昂起来。
　　他怒指叛首，“江俞空！你江家结党营私，谋害储君，今日更是在陛下的灵柩前率兵逼宫，假传圣旨！凡此诸罪，天理难容……咳，咳咳。”
　　姚归庭面红耳赤，咳嗽不止，却执拗地振臂疾呼，“如今天相遽变，乃是陛下在天有灵啊！”

　　江俞空本就被这怪异的景象吓了一跳，听了姚归庭的斥骂更是怒火中烧。
　　他一把攥住老臣子的衣领，用剑柄重击姚归庭的侧脸。
　　“什么狗屁天相！老东西，我今日就叫你知道什么叫成王败寇。”他抽剑出鞘，眼中的狠戾让姚归庭咬紧牙关。
　　江俞空亮出剑刃，不紧不慢地向众臣施压，“诸位大人，看看你们这些归西的同僚，这就是不识相的下场！吾姊仁厚，来日摄政临朝，还需能臣干吏效忠，大人们可要给长姐和我一个面子。”
　　说罢，他举起佩剑，狠狠劈下。

　　“叮”地一声，佩剑发出悲泣的嗡鸣。
　　江俞空只觉胸口袭来一片凉意，随之而来的便是令人难以支撑的眩晕之感。
　　他僵硬地抬起头，仿佛看到了女帝怒目圆睁的幻影。
　　刺入他胸口的剑泛起微光，只倒映出了姚归庭惊愕又恐惧的脸。
　　江俞空直直倒下，望向女帝温酌曦的灵棺。

　　众臣不明真相，皆以为姚归庭老当益壮，在危急时刻反杀奸人，纷纷上前扶起他。
　　“姚右丞威武！我等绝不遂奸佞所愿。”
　　“不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大臣们倍受鼓舞，姚归庭却心知遇上了玄怪之事。

　　他缓缓站直身体，前方空无一物，却莫名有种与陛下相对而立的感觉。
　　灵棺中的尊躯纤尘不染，与先前别无二致，但姚归庭就是笃定，救他性命之人一定是陛下！

　　姚归庭老泪纵横，以额触地，行跪拜大礼，“吾皇护佑，大徽千秋万代！”
　　身后臣子纷纷效仿，一时间大殿上颂声不绝。
　　失去头目的叛军张皇失措，局面竟被一群手无寸铁的朝臣扭转。

　　温酌曦静静立在姚归庭身前，单薄的身形更显悲戚。
　　身边的鬼魂愈聚愈多，她与明媚的人界渐渐分道扬镳。
　　尽管无人能够看到，她还是轻轻点头，向朝臣回礼示意。

　　便就这样吧。
　　温酌曦心中长叹一声，寿数已尽，实非人力所能争取。哪怕就此化为厉鬼不能转世，只要还能守护徽朝，一切便在所不惜。
　　她深深望向这二十多载的安身之地，摇动竹铃，将鬼魂们带离徽朝皇宫。

　　与扶青山缠斗的鬼魂们一齐离开，陆续跟上浩荡的队伍。
　　扶青山顿时突围而出，解决掉几个残魂，飞跃至温酌曦身前，“竹铃还我！”

　　温酌曦瞥了他一眼，随手将竹铃扔出，仍旧向前走去。
　　鬼魂失去了竹铃的控制，驻留原地飘荡起来，唯有那一鬼踽踽独行，略显落寞。

　　扶青山颇有几分惊讶，她竟没有继续利用竹铃对付自己的意思。
　　“温酌曦，你已犯杀戮，当处极刑。莫再执迷了，随我回去受审。”扶青山面色凝重，他并不想让她走入灰飞烟灭的境地，“你初入冥界，只要将功赎罪便还有机会。”

　　温酌曦听罢，抬眸一笑，“你一个小小鬼差，还是莫管朕的事了。”

　　她语气柔和悦耳，若不是话中藏着揶揄和威胁，扶青山怕是会认为她在同自己谈笑风生。
　　不知怎的，扶青山却因她这无关痛痒的一句话耿耿于怀起来。

　　“我一再忍让，你却如此不识教化。”
　　扶青山握拳，幻化出一柄长刀。刀身赤红，是由业障滔天的恶魂淬成，所伤之处，魂魄尽散。
　　他再度警告道：“随我离开，不然我便要动粗了。”

　　温酌曦又是一笑，低头望向自己仍旧剧痛的左肩，又缓缓抬头直视扶青山的眼睛。
　　那灼灼的目光更是令扶青山如鲠在喉，恍若在说，警告无用。

　　扶青山不禁拧起了眉头，长在冥界近千年，还从未见过这样难解决的人物。魂魄未离体便怨气大散，竹铃引魂无师自通，魂体诞生不过一刻却能执剑杀人，更是对自己身上的冥差之气没有丝毫畏惧……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半晌才将心头的不爽压下。

　　温酌曦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举动，见他深呼气，又觉得好笑。
　　她嘴角微弯，将笑压在心里，生怕这个小鬼差又被自己气到。
　　只是眼眸中逸出的戏弄之意却瞒不过扶青山。

　　他别开眼，假装不曾看见。
　　手中的赤色长刀倏忽消失，扶青山垂下手，望着四周的游魂说道：“这里面还有为你而丧命的忠臣。若不是你冥顽不灵闹出此等祸事，他们本可以顺利投胎转世，得享来世福祉。”
　　扶青山见温酌曦的脸色黯淡下来，暗觉此法有用，继续道：“你的执念是为守护家国而生，可他们也是你的子民，你想看着他们魂飞魄散吗？”

　　温酌曦沉默许久，“朕的英灵们此生为国殉身，来世必会顺遂吗？”

　　扶青山心中莫名一恸，点头回应，“会的，我保证。”

　　“好！”温酌曦答得干脆，“汝欲何为？”
　　她的眼中又亮起闪闪光点，逼得扶青山再一次错开眼神。
　　他攥紧拳头，恢复之前的冷漠，“随我回酆都城领罚，若能抵消罪孽，便老老实实入黄泉转世。”

　　温酌曦转身看向晦暗不明的东方，朗声道：“随你！”
　　一阵暖风袭来，温酌曦的衣袖飞扬起来。
　　扶青山眼眸闪动，觉得这只鬼合该羽化升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