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回 灯夜风月 ...


  •   时南宋高宗建炎二年。自靖康后,北宋灭亡。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定都临安。江南风景如画,处处笙歌,朝廷也在这半壁江山中怡然自得。是以有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而江南确是山水秀绝,男子俊美,女子清丽,置身于此,真有如天上人间。是以又有词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鑪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风光,又以三州为妙。是以人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仅苏州而言,又称吴门、吴郡。而姑苏景致,以园林为最。
      在城东就有一处园林,名为“笙竹山庄”。其间栋宇连云,楼台水榭,泉石亭舍,曲径通幽,颇具苏园之妙。可唯一不同之处,是在莲池之畔,正厅之后,有碎玉青石铺成的极大空地。只见寒光闪动,两道剑光相互纠缠,斗得正酣。一侧立有一个人影,在旁观看。
      其时正值元宵佳节。残霞漫天,外边炮竹声响,四处洋溢着佳节的喜庆气氛。而庄内,却是如常般习武练剑。使剑二人已对拆了近百招,胜负未明,便各自撤剑而立。
      只听一个声音叹了口气,淡淡道:“‘许氏剑法’是‘悲天悯情剑’的基础。你们练了十几年,招式虽熟悉,却没有掌握到精要。”只见此人四十多岁年纪,身着淡黄锦袍,须发均黑,颧骨高凸,神情淡然,隐然可见年轻时的英俊。
      原来,他就是“笙竹山庄”的主人许广笙。他继承了祖上殷实的家业,在三州均开有钱庄,却富而不矜,常扶危济贫,是以名声甚好。
      而许家在江湖上声名更响,乃武林世家,其家传绝学“悲天悯情剑”更是无上武功。许广笙祖父当年靠此绝招独步武林,无人能敌。而他父亲却始终没有练成。于是迁家至苏州,过上了隐逸的生活。“悲天悯情剑”剑谱仍传袭下来,许广笙练成与否,却无人得知。
      许广笙时年四十有三,其夫人苏沅竹出身于书香世家,与他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一向被视为天作之合,“笙竹山庄”之名也由此而来。两人成亲二十余载,一直相敬如宾,夫妻恩爱甚笃,且有三个儿女承欢膝下,如今均已成人。相亲相爱,共享天伦,被视为最幸福欢乐的一家。
      而许广笙家教甚严,在武功方面要求更是苛刻。除因女子舞刀弄枪有伤大雅,着女儿许泠霜仅习轻功外,长子许凌涧与幼子许陵泉均是他亲自传艺督促,日日不可懈怠。见二子始终未掌握“许氏剑法”要旨,不由怫然不悦,方说出这番话来。
      见父亲并不满意,幼子许陵泉问道:“爹!到底要怎样才算是掌握到了精要呢?”他年方十九,一身笋绿青衣,棱角分明,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灵活,又显稚气未脱,在七分俊气中隐隐透出三分英气。
      许广笙见幼子如此稚气地发问,叹道:“‘许氏剑法’,讲究招招笃实。泉儿,你生性跳脱,又爱玩闹,毫不沉着,又怎能练成?涧儿为人稳重,和‘许氏剑法’剑诣相符,易于练成。”
      “爹!您就是偏心!”许陵泉虽对严父很是敬畏,毕竟少年气盛,赌气道,“老是夸大哥,老骂我!”
      许凌涧见幼弟恃宠而发,也不理会,只淡然一笑。他身穿浅云淡白衣衫,手持佩剑,长身玉立,五官端正,眉目甚是清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容置辩的凛然英气,一见便知是稳重少言之人。
      “泉儿,怎么又在发脾气了?”这时,传来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只见苏沅竹与女儿许泠霜相扶而来。
      苏沅竹知书达理,是一名门闺秀。出生后有一仙家道士无尘说她五行缺水,所生子女尤为更甚,是以她与三个儿女的名字中都含“水”意。她已满四十,看上去却仅三十来岁,蛾眉淡扫,面目如画,肤若凝脂,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端丽神韵。
      女儿许泠霜身着云山蓝轻衫,发鬓如云,肌肤胜雪,姿容绝世,甚是出尘脱俗。三分清美柔和,三分秀丽飘逸,清而不寒,柔而不弱,可眉尖眼底隐隐流露出淡淡的忧郁。比起其母的端庄贤淑,另有一番难言的楚楚之致。
      “娘!”许陵泉一见慈母,更如有了依靠,撒娇道,“娘!爹又在夸大哥骂我了!”
      见幼子仍像长不大的孩子,苏沅竹与许广笙对视一眼,含笑摇头。
      许泠霜微笑道:“小弟,别生气。你看你成天欢蹦乱跳,像只小猴儿,的确不如大哥冷静沉着。”即使是嫣然含笑,她神色间的忧郁依然并未化开。
      “哼!姐姐你也老是帮着大哥!”许陵泉见自己孤立无援,一扭头,赌气道,“好像我不是爹娘亲生的一样!”
      此言一出,许广笙夫妇脸上同时变色。他更是脸一沉,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许陵泉一怔,不知父亲为何发怒,很是不服,嘀咕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又没有当真。”
      苏沅竹脸色微显苍白,柔声道:“广笙,泉儿还小,不懂事。你又何必与他当真?”
      许广笙这才脸色稍和,轻轻一扶她肩,叹了一口气。
      见父母微显异样,许凌涧兄妹对视一眼,心中均感诧异。
      许广笙平和下来,道:“好了。今天就练到这儿,你们各自回房读书吧!”
      见父母就要并肩离去,许陵泉大急,叫道:“爹!”
      “怎么?”许广笙停步回头。
      许陵泉被他冷然如电的目光一扫,心中一惊,垂下头,将欲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见幼弟不敢说,许泠霜便道:“爹,今天是元宵节,我们想出去看看灯会。”
      “看灯会?”许广笙眉头一皱,面有不悦。
      “是啊,爹!”直到这时,许凌涧才开口,恳然道,“我们平素不常出门。今天是元宵,就请爹答允。”
      苏沅竹也软语劝道:“广笙,孩子们平日练功读书,的确很辛苦,难得轻松一下。就让他们去逛逛庙会,看看花灯吧!”
      许广笙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不过不要太久,在亥时之前,一定要回来!”
      三人都是一喜。许陵泉更是欢然应道:“是!谢谢爹娘!”
      看着三人兴高采烈地离去,许广笙叹道:“真快呀!转眼之间,都二十四年了。他们都长大成人了!”
      苏沅竹神情间却深有忧色,幽幽道:“是啊。二十四年了……那件事,就像噩梦一样。但愿我们,真的醒了。”
      许广笙柔和怜惜地看向爱妻,轻轻揽住她肩,柔声道:“过去了。沅竹,一切都过去了……”
      站在夕阳晚霞的残照之下,夫妻俩心中都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幸福的凄凉,都忆起那个纠缠了他们二十四年的噩梦……

      三人走在去灯会的路上,一路上张灯结彩,行人比肩。
      许陵泉仍是满脸不高兴。“爹就是偏心!他对你们都很好,就是对我又骂又凶。别人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小儿’。爹倒是好,倒着来!”
      见他矛头直指自己,许凌涧也不以为忤,澹然笑道:“好了,小弟。我给你赔不是,行吗?”
      “小弟,别生气了。”许泠霜也微笑道,“爹这不是让我们出来了吗?”
      “那时因为你们俩说情!”许陵泉气忿难平。“爹就是不疼我!姐姐,刚才我说我不是他们生的,爹马上就变了脸色。难道被我说中了?我真不是爹娘亲生的?”
      “傻小弟!”许泠霜安慰道,“那些叔叔伯伯,谁不说你和爹年轻的时候完全一个样。如果你不是爹娘亲生的,那我……那大哥岂不更不是了?”
      许陵泉向长兄瞧了一眼,嘀咕道:“大哥主要是像娘,像爹的又不多。”
      “好了,小弟,别胡思乱想了。”许凌涧微微一笑。“看,我们到了。”
      姐弟俩一定神,只见眼前灯火通明,空中烟花璀璨,映亮了处处挂满的各种精致花灯。人来如潮,喧哗热闹。同时代的词人辛弃疾有一首非常著名的《青玉案·元夕》,就是写的这般美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一见这元夕闹景,许陵泉便欢笑道:“大哥,姐姐,你们看,真是热闹呀!”
      许广笙家教甚严,他们平日极少有这样游玩的机会。他虽有一肚子不忿,可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一见这闹市的繁华美景,先前的不快立即一扫而空。
      许凌涧兄妹虽不如他这般兴奋,也欣然观灯。
      许陵泉不改灵动跳脱,一路东奔西窜。他正颇有兴致地摆弄着摊上的小灯笼,却在不经意间一瞥,立时呆住了。
      在离他不远处的花灯前,立着两个少女。一个头束双鬟,身着粉红袄衫,约十六七岁,作丫鬟打扮。虽然她很是娟秀俏丽,而她身旁的姑娘,才更是惊为天人。
      只见她披着鹅黄狐旄,云鬓似雾,珠坠闪动。就那么在灯前一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大家闺秀的高贵气韵。与身边的小鬟轻声谈笑,微微侧头,这才看清容貌,果然绝世姿容。谈话间,她嫣然一笑,更增盈盈风致。原本许泠霜已是难得出众的美,可比起她,却似乎稍逊一筹。她是清美中微显忧郁,而这名少女则是美得纯真自然,就似上天赐予人间最完美而无半点瑕疵的璧玉,从未受过红尘浊世的浸染,没有一分世俗之气,出自纯洁天性,而无人工雕琢的痕迹。
      任何人一见她,所有的烦躁苦闷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顿感心旷神怡。许陵泉似乎也在这一刹那忘了置身何地,只呆呆地凝望着她。
      那小鬟颇有警觉,随即发现了他。见他这般呆样,“扑哧”一笑,低声向那姑娘说了一句话,还向他一指。
      那姑娘的目光便向他投来,先是微现诧异,但随即又友好地嫣然一笑。见她居然朝自己微笑,他顿时心花怒放,忙回以微笑。
      许泠霜正与兄长颇有兴致地猜着灯谜,无意间见幼弟这般神情,很是讶然。“大哥,小弟怎么傻呆呆地朝那位姑娘笑?”
      许凌涧顺着这边望去,也与那姑娘目光一触,顿时也为她那出于天然的美丽与气质所震慑,也感到自己在她的盈盈笑意清爽了许多。
      见他们三人都注视着自己,那姑娘也毫不窘迫,笑意依然不减。
      这时,一个须发皓然的老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从背后一把拉住那姑娘的衣袖,叫道:“寒儿!寒儿!你是寒儿!”
      那姑娘和小鬟固然吓了一跳,这边的许陵泉也是大吃一惊。年少冲动的他哪管得了这么多,连忙冲了上去。
      许凌涧兄妹对视一眼,也忙上前。他们见这老头身形一晃,就窜到那姑娘身边,显负上乘轻功,心中暗加提防,也颇为许陵泉这么贸然上前担心。
      那小鬟急道:“你这老头!快放手!你怎么敢冒犯小姐!”说着就欲将他扯开,可刚一碰他手臂,“哎哟”叫了一声,又急缩回来,想是老头用内力将她震回。
      这时,许陵泉已冲到近前,右手掌疾向他手臂斩落,左手却反拿他肩上大穴,这是江湖上广为流传的“小擒拿手”。虽不甚高明,但他救人心切,又没带佩剑,只得使出这一招以逼他放手。
      见有人来袭,那老头先是一怔,随即出于本能地抽手一搁,两人迅速过了一招。但这么一来,老头自然而然就放开了拉住那姑娘的手。可因回击他而自然将那姑娘朝身前一扯,带上了自身深厚的内力。那姑娘显然不负武功,身子不由退了一步,向后一倒。
      这时许凌涧已到近前,忙扶住她,关切地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姑娘见一陌生男子伸手相扶,脸颊微微晕红,浅笑道:“没事。多谢公子。”
      她先前能落落大方地与他们相视而笑,此时却忽显羞涩腼腆,更让他的心没来由地悸然一动。
      许泠霜见此情景,眸中忽现忧郁黯淡之色。见许陵泉还要动手,忙拉住他。“小弟,先别动手。”
      许陵泉对姐姐向来听从,便收手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冒犯这位姑娘?”
      “她……她是寒儿!”老头乐得眉开眼笑,又欲上前拉那姑娘,叫道,“寒儿!爹终于找到你了!”
      许凌涧见他神智不清,疯疯癫癫,便挡在那姑娘面前。
      那小鬟不敢再碰老头,只是护住小姐,道:“你认错人了!我们小姐不是什么‘寒儿’!”
      那姑娘阻住她,和颜悦色,柔声道:“老人家,寒儿是谁?您的女儿吗?”
      “是啊是啊!是我的女儿!你不是吗?”老头睁圆的眼睛满是热切。他身穿苍青短衫,虽已沾了不少尘土却不褴褛。仔细看他,其实并不太老,红光满面,眼睛清亮,丝毫没有老者的混浊,皱纹也不太多,约五十几许。可须发皆是雪白,是以看上去更显苍老。
      那姑娘见他并无恶意,微笑道:“我不是。您认错人了。”
      “你不是寒儿,不是寒儿……那寒儿呢?”老头满脸沮丧,嘴一扁似乎要哭,一瞥眼瞧见一旁的许泠霜,又忽地喜上眉梢,笑道:“那你是寒儿!你是寒儿!寒儿!”
      见他又误认自己,许泠霜已暗加提防。他衣衫微微一动,她已施展轻功,脚步轻移,霎时间转到许陵泉身后,避开了他这一拉。
      老头见一拉未着,面露伤心之色,叫道:“寒儿!你为什么躲着爹?爹这些年找你找得好辛苦!是爹……是爹对不起你!寒儿,你在怪爹吗?”说着眼泪就开始打转,势欲哭出声来。
      见他寻女心切,凄然欲泪,许泠霜忙上前柔声道:“老前辈,对不起。我不是您要找的寒儿。”
      “你是你是!”老头忽又喜色满面。“寒儿,你不怪爹了?!爹可找到你了!寒儿!”
      许陵泉见他又哭又笑,尽显疯态,心中已感麻烦,不由皱起眉头,见他拉住姐姐不放,更是不满。
      那少女也微笑劝道:“老人家,您真的认错人了。这样吧!寒儿长什么样子?您告诉我们,我们帮您找。”
      许凌涧见她好心劝解,软语安慰,心中直感一股清泉般的柔情流过。
      “爹!”这时,一人走近。他一抹白衣胜雪,面目极为俊朗,比之许凌涧有过之而无不及。手持一把折扇,潇洒倜傥,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嘴角随时勾起微微笑意,更显出许凌涧没有的随和洒脱,豁达气度。
      老头一见他,更是兴奋,叫道:“逝寒,快来!我找到寒儿了!”不由分说将许泠霜拉到他面前,喜道:“快看!寒儿长成大姑娘了,多好看!”
      许泠霜极少外出,除了兄长幼弟,从未与年轻男子靠得这么近,脸颊生晕,向后退了一步。
      那公子微笑道:“姑娘受惊了。”向老头温言道:“爹,您又认错人了,快放开这位姑娘。”
      老头似乎对他很是忌惮,松开手,又不甘心地问道:“你真不是寒儿?真的不是?”
      许泠霜再后退一步,道:“不是。”
      老头更是沮丧,凄然道:“那寒儿……寒儿她到底在哪儿?”
      “好了!爹!”那公子轻拍他肩,安慰道,“放心。总有一天,您会找到寒儿的。”
      许氏三兄妹见这老头疯得像三岁小孩,这公子居然也爱父如爱子,暗暗称奇。
      那公子又向他们微笑道:“在下端木逝寒,这是义父名修。义父思女心切,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许凌涧抱拳回礼道:“端木兄客气了。伯父寻女心切,我等怎敢怪罪?在下许凌涧,这是舍弟陵泉,舍妹泠霜。”
      “原来是‘笙竹山庄’几位少庄主,久仰。”端木逝寒微笑道,“在下初来苏州,便知令尊乐善好施,百姓人人敬仰。能与三位相识,真是幸会。”
      见他赞扬父亲,许泠霜心生好感,羞涩尽去,微笑道:“端木公子客气了。”
      “义父方才卤莽,让姑娘受惊了。”端木逝寒笑意不改,抱拳道,“逝寒代义父向泠霜姑娘致歉。”
      那老头端木修在一旁插口道:“逝寒,这儿还有一个寒儿!”向那姑娘一指。
      见他天真烂漫,毫不作假,许陵泉不禁一笑,先前对他的不满随即淡了。
      端木逝寒这才朝那少女看去,微笑道:“敢问姑娘芳名。逝寒代父向姑娘赔罪。”
      “不敢。”那姑娘嫣然一笑。“我姓纪,小名文嫣。端木公子不用这么客气。”
      文嫣?好名字,果然人如其名。许凌涧心中暗赞。
      而许陵泉却心直口快,笑道:“文嫣?真是好名字!”
      那小鬟不满道:“你怎么能够随便叫小姐闺名呢?”
      纪文嫣微笑道:“青鸾,不能这么说话。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
      “纪姑娘快人快语,真是让人佩服!”端木逝寒笑道。
      许凌涧见纪文嫣如此与众不同,自然大方,心中更是柔情涌动。
      “好!文嫣真是痛快!”许陵泉心中甚喜,笑道,“‘名字不是用来叫的吗?’这句话说得真好。”
      纪文嫣只浅浅一笑。
      时年正值南宋,男女之防甚严。一般女子深居闺中,足不出户,对外人也仅道出姓氏,小名是绝对不说的。直到出嫁,才在新婚之夜告之丈夫。即使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女侠,也少有公告名讳。而她不仅夜出观灯,坦然对陌生男子道出姓名,还允许他们直呼小名,可见其极是叛逆,难怪方才能与许氏兄弟相视微笑了。
      “文嫣?你叫文嫣?”端木修一怔,道,“你叫青鸾?你叫泠霜?你们都不是寒儿……”他虽显疯癫,可记性甚好,一个也没有记错。
      “是啊。爹,她们都不是寒儿。”端木逝寒温言道。
      许泠霜问道:“端木公子,令尊为什么会叫我们‘寒儿’?寒儿是他女儿吗?”
      “是啊。寒儿是义父的女儿,刚生下不久就失散了。义父这些年来一直在找她,急得头发都白了。其实,寒儿极可能不在人世了。”端木逝寒神色黯然,轻轻抚摸端木修那一头白发。
      “寒儿,寒儿!”端木修低头呜咽。“你在哪儿?是爹害了你!爹不该丢下你……寒儿……”
      众人见他们父子真情流露,均是心中凄然。
      纪文嫣柔声道:“老人家,别伤心。‘皇天不负苦心人’。您一定能找到寒儿。”
      “是啊。老前辈,你们父女有缘,终有一日会相见。”许泠霜也安慰道。
      端木修忽地抬起头来,深切又怜惜地注视着她们,疯态尽去。“孩子,如果你们是寒儿,该多好啊!”
      二女一听,心中均是一颤,想道:他思念女儿,未老白头,神智都有些不清了。有这样的爹,那个寒儿真是好命。纪文嫣更是凄然:如果爹像他这样待我,该有多好。
      “爹,别伤心了。”端木逝寒又向他们道,“打扰众位观灯雅兴,逝寒实在过意不去。我和义父客居‘升云客栈’,期能与众位改日一聚。”
      青鸾听了这话,不由一笑,望向纪文嫣。纪文嫣则只盈盈一笑,并不说话。
      许凌涧微笑道:“改日一定拜访。”
      端木逝寒淡淡一笑,柔声道:“爹,我们走吧。”
      “走?”端木修惘然问道,“去找寒儿吗?”
      “是啊,去找寒儿。”端木逝寒向众人一笑,拉着他远去。
      众人目送着他俩,心中均感黯然。许陵泉道:“真希望他能早日找到寒儿。”
      “他思女心切,上天一定不会辜负他的。”纪文嫣柔声道。
      青鸾一对灵秀的眸子忽闪忽闪,问道:“小姐,我们现在是回去,还是逛灯会?”
      纪文嫣轻声道:“我想晚些回去。”
      许陵泉一喜,笑道:“文嫣,我们一起逛灯会吧!”
      见他盛情相邀,纪文嫣盈盈一笑。“好。”
      许陵泉登时喜上眉梢,许凌涧也甚感欣喜。许泠霜见兄长幼弟这般欢喜,眸中郁色更甚,只默然不言。
      于是五人便同行观灯。许陵泉围着纪文嫣说东道西,丝毫不改跳脱生性。她只是嫣然微笑,时不时与许凌涧交谈两句。许凌涧为人稳重,本非能言之人。在她温言柔语中,也渐显开朗。两人越谈越投机,渐渐并肩而行。许陵泉见长兄占了自己之位,先是微有不忿,但孩子气甚重,过一会儿就忘了。同青鸾一起东跑西窜,到处观看。
      见他们四人似乎渐成两双,许泠霜神色微显凄然,只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兄弟俩终得尽兴而归。若不是严父早有亥时之定,他们一定会玩得更久。
      许陵泉兴致正浓,拉住乃姐,笑道:“姐姐,你说,文嫣长得既美,又没有千金小姐的架子,真是难得!”
      许泠霜不愿扫他的兴,浅浅一笑。“是啊。”
      “大哥,你和她谈得最多。你说呢?”许陵泉笑问。
      许凌涧一想到纪文嫣,一股柔情就从心头涌过,点头道:“不错。文嫣的确是难得的奇女子。”
      许泠霜更是黯然,道:“大哥,小弟,现在刚过亥时,我们快进去吧!”
      三人走进正厅。他们家的正厅雕梁玉柱,甚是宽敞华贵,装饰精美。雪白的墙正中挂着一幅孔子的画像。许广笙文武双修,苏沅竹也能书会画,对儿女的要求也甚严,也甚尊孔重道。正中是两张舒适的太师椅,其两侧是两个精致的青花大瓷瓶,侧道两旁还个摆放着三张红木大椅。大厅两侧是两副雅致的淡青色帷帐,也是上等缎子所制,左侧是平日用饭的偏厅,右侧通向他们各自的厢房及几间客房。整个大厅富丽堂皇,让人眼前一新。
      三人一进大厅,就看见许广笙坐在太师椅上品茶,上前唤道:“爹!”
      许广笙神色淡然,道:“回来了。玩得高兴吗?”
      “当然高兴了。”许陵泉笑道,“爹!您真该跟我们一起出去!”
      许泠霜不愿再谈及游玩之事,问道:“爹,娘呢?娘怎么还没有出来?”原来,平日他们练剑之后还要读书到亥时,才出房与父母在偏厅用宵夜。此时正值元宵佳节,他们一家人更应该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共享天伦。
      许广笙淡然道:“你娘她等得倦了,已经睡下了。你们也回房早点休息。要吃什么,自己吩咐厨房一声。”他一向平淡不喜多言,他们早已习惯,是以不以为异。
      见母亲已经睡下,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各自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许泠霜深有心事,见父亲隐有忧虑,更无心进食。而兄弟俩没有她姑娘家心细,都没有发觉。许凌涧想起与纪文嫣相识,很是欢悦,便吩咐厨房做了两样小菜,自己回房饮酒为乐。许陵泉则更是意犹未尽,亲自跑到厨房东挑西选,要了一桌子丰盛饭菜。

      许泠霜独自回房,靠在床头,忆起适才许凌涧与纪文嫣言笑晏晏,互有情意,心中好生伤感,泫然欲泪。
      这时,门被推开,苏沅竹走了进来,唤道:“霜儿!”
      “娘!”许泠霜连忙下床,问道,“您不是睡下了吗?怎么……”
      “没什么,睡不着,找你聊聊天。”苏沅竹温柔一笑,拉她在床边坐下。“今天玩得不开心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娘……”许泠霜心中一颤,更显忧郁。
      苏沅竹温和地注视着她,柔声道:“这些年来,娘一直都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有什么心事,就告诉娘,可别在心里憋着。”
      “娘!”许泠霜心头一热,更是凄楚。“今天我们遇到一位叫文嫣的姑娘,大哥和她……和她……”
      苏沅竹顿时明白了,幽叹一声。“涧儿已经二十三岁了,也该找个好姑娘……霜儿,娘知道你暗中心仪于他。可是,你的身世,真的不能告诉涧儿呀!”
      许泠霜凄然道:“娘,我知道。无尘道长说过,我不能将身世告诉大哥,否则我就会早死。”
      “好孩子。”苏沅竹怜惜地拉住她冰凉的手,幽叹道,“听无尘道长的话,千万不要告诉他。其实,娘也希望你和涧儿能……哎,都怪娘不好,不该那么早就将身世告诉你,害你一生孤苦……”
      “娘,这不能怪您。”许泠霜神色黯然。“是我天生命苦,被亲生父母抛弃荒野,心中的人,又把自己当妹妹……”
      “霜儿,别伤心了。”苏沅竹也被她说得潸然欲泪。
      许泠霜抬起泪眸,凄然道:“娘,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您和爹将我养大,待我如同亲生。只要这一生一世,有您和爹这样疼我,也就够了。”
      听了这话,苏沅竹微微一颤,脸色顿显苍白。
      许泠霜一怔,问道:“娘,您怎么了?”
      苏沅竹渐渐平静了下来,长长缓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玉坠,只见其呈形椭圆,晶莹剔透,泛着莹莹碧光,上面刻着四个精致清晰的小字:“望帝托鹃”。
      许泠霜微微一怔,问道:“娘,您不是说,这个玉坠二十多年前就丢了吗?怎么……”
      苏沅竹幽幽一叹,又取出另一个玉坠。这两个玉坠外形一模一样,刻的是“庄生迷蝶”。“是啊!这一对玉坠分别了二十多年。今天,终于相聚了……”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母亲神色忧虑,语气怪异,许泠霜也莫名地紧张起来。
      “霜儿,你是懂事的孩子,比泉儿懂事得多。”苏沅竹爱怜地拉住她的手,道,“这件事,娘只能告诉你。”
      “娘,到底什么事?”许泠霜已知事关重大,更是紧张。
      苏沅竹幽叹一声,道:“这一对玉坠的来历,你是知道的。当年你外公为我刻了这两行字,我将一个送给你爹,另一个自己收藏。”
      “我知道。”许泠霜接口道,“这是您和爹的定情信物,那时,你们还没有成亲。可后来不久,您身上的玉坠就丢了。”
      “丢了?”苏沅竹神色幽绝,叹道,“不是丢了。‘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那件事,真的是一场噩梦……”
      “噩梦?”许泠霜不禁打了个寒颤。
      苏沅竹叹道:“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和你爹已有婚约,成亲在即。你爹早年认识了一个朋友,叫纪延威,是扬州的一个大户。他的胞兄纪延晖是宗泽将军手下的文士。”
      “宗泽将军?”许泠霜一怔,问道,“就是现在仍留守汴京的宗老将军?”
      时年,南宋已经建都临安,宋高宗派宗泽任汴京留守。宗泽大规模发展各地义军,准备收复失地,并屡次上书请还都汴京以安民心。可高宗及丞相黄潜善、汪伯彦等主张屈服求和。宗泽无可奈何,只得苦守。
      苏沅竹点点头,道:“那时还未‘靖康之变’,那是崇宁……崇宁三年。你爹带我去纪延威府上做客。”想到当日许广笙将自己介绍给纪延威时,他那深含赞叹欣赏的目光,那冷峻表面后隐藏着的强烈的欲望,就不禁一阵颤栗。
      许泠霜发现她说到“纪延威”三字时,语气虽然平淡,可神色间却显露出无比的痛楚。她知道此人必与母亲这些年的隐痛有着莫大关系,更不做声。
      “因为正值新春,纪延威便留我们过了元宵再走。”苏沅竹忆起那让她终生痛苦的往事,语气依然平静清淡。“谁知,就在元宵那天。你爹出去拜别其他朋友,留我一人在纪府……”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那时她年方十八,风华绝代,端丽动人,又尤具苏州女子的温婉清柔,人见犹怜。在纪府的客房内,她独自一人收拾行李。
      “弟妹!弟妹!”随着一个粗豪的声音,纪延威大步走进。只见他身着常穿的青白袍子,面目冷峻,蓄着短须,目光如电一般冰冷,与他声音的粗犷很不相符。
      苏沅竹一见是他,便起身相迎。“纪大哥!”
      他看看她就要收拾好的包袱,皱眉道:“你真的决定走了吗?”
      “是啊。广笙说,明天就告辞了。”苏沅竹浅笑道,“这些天,真是叨扰了。”
      “再住些日子吧!”纪延威冰冷的目光中满含期待。“我还有很多武功招式没有和广笙切磋呢!”
      苏沅竹隐隐觉得他有些异常,又感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气,不愿再与他这样独处一室而纠缠不清,便道:“五月初六便是我与广笙成亲之日,到时候纪大哥来喝杯喜酒,再切磋不迟。”
      “成亲?”纪延威忽地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你和广笙成亲?”
      见他突然变色,神情诡异,苏沅竹吓得一颤,后退一步。“纪大哥,你怎么了?”
      第一回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