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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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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日甚少做这样没来由的举动,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古怪。杨千润是个巴不得什么新鲜有趣都瞧一遍的性子,自然说好。
木槿木棉和杨千润贴身的两个丫鬟来不及阻拦,只能急忙追上自家小姐。日和心想人太多说话不方便,又对丫鬟们道:“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和千润去问他几句话就回来。”
两人跟在瞎子后面,朝他叫一声“先生留步!”那瞎子却像没听见似的,拄着杖背着包袱快步向前走,她们两个追两步瞎子走三步,竟一时不能追上。
日和腹诽,不听人说话又走这样快,这是个瞎子还是个聋子?提起裙摆紧追。
那瞎子走的路线弯弯绕绕,转过不知几条街巷,日和再看四周街景,全然陌生起来。杨千润也拉拉她袖子,问:“这是哪儿?”
日和毕竟是官家小姐,即便不像大多数安心在家做针线的女子一样,眼里只有后宅的三分地,出门到底不如男子方便,在京城长了十五年,多得是地方未曾踏足。这里离江府杨府若坐马车也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却像换了个天地。
江府附近世家名门聚集,处处是高宅大院,住的平头百姓也多为这些世家甚至宫里做活,连下人都穿绸穿锦。此处却人人穿粗布麻衣,街道窄小马车难行,街边低矮的房子上贴着纸糊的窗纸,顶着草扎的屋顶。
晒得黝黑的男人不知为何被狗赶到屋顶上,叉腰对狗大骂。光膀子的半大小子拿一根绑了红绳的树枝当刀枪,胡乱练着自创的功夫。女人在家门口一边绣鞋底,一边给怀里的小娃娃喂奶。断了条腿的人拿长杆子支撑着,一步一挪慢慢走……如此种种,都是日和从来没见过的。
一个赤足乞儿一眼看出这儿有两个女子与其他人衣着不同,扯住日和的袖子,求日和给他口饭吃。日和来不及反应,又有三五个乞儿围了过来,口中夫人小姐姊姊的乱叫。
这些乞儿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并不以乞讨为生,只是穷人家对孩子没那么些规矩,看到贵人经过,要些吃的和钱财总是不亏的。
日和看这些乞儿衣着破烂却个个活蹦乱跳挺健壮,突然有了主意,指着前方远处道:“有一个穿着道袍的瞎子爷爷走到前面去了,我有事要问他,你们帮我把他叫住,我就给你们赏钱。”
乞儿们从六七岁到八九岁不等,正是能跑能跳的年纪,争先恐后跑远了,过不多时便得胜归来。那算命的瞎子被一群孩子扯袖子的扯袖子,扯裤腿的扯裤腿,拖到日和面前,看起来颇为狼狈。
日和给乞儿分了一把铜钱,孩子们一哄而散。瞎子朝她作个揖,“小姐行行好,放了老头子吧。”
日和赶忙向瞎子赔罪,“不是有意得罪先生,只是先生写的四句判词实在难解。我想先生既然这样写,自然有说法,故而寻先生来问个究竟。”
瞎子朝她笑,“小姐聪慧过人,能写出人人称颂的好文章,却解不出老头子四句大白话?”
日和一愣,越发觉得这个瞎子不简单,竟连她写文章也知道,于是态度愈发恭敬,“小女子蒙家中训导,能读几篇经文,怎能及先生慧眼,看透世间道理。还请先生行个方便,指点一二。”
旁边杨千润也眨眨眼,道:“老先生,你若是愿意相告,我帮你买个铺子,你日日在铺子里给人算命可好?免得在街边摆摊风吹雨淋。”
瞎子哈哈大笑,“你们两位小姐倒是有趣。既然小姐诚心,追着老头子追到这个地方来,老头子便破一回例,回答你一个问题。只是小姐若直接问‘判词何解’,老头子可说不出。”
这瞎子不知是何来历,看样子,是要她自己悟了。日和还没想好怎么问,杨千润开口便说道:“老先生,一个也太少了,三个。”
“两个。”瞎子说。
日和没想到这位不知高人还是怪人还真吃杨千润讨价还价这一套。
“只是,只能由这位小姐一人听。”
“她连何时来月信都不瞒着我,这倒要瞒着我。”杨千润愤愤走到一旁等候。
日和仔细斟酌一下,问出最为关心的第一个问题:“先生说的‘离乱’何指?”
“能在一处是聚,不能在一处便是离。若是此生再不能在一处,便是真正的离。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便不乱,突然有一日看不清楚、看不明白了便是乱。若是再进一步,过去以为是黑的成了白的,以为是白的成了黑的,便是乱到了极处。这有何难解?”
瞎子一时说话仿佛暗藏玄机,一时又仿佛胡言乱语,日和觉得自己此刻就乱得很,脱口而出:“先生怎么知道我的事?”
瞎子“啧”了一声,“算命算命,算出来的呗。小姐问算命的怎么知道,可不是坏了行规?”他笑呵呵地说:“不过老头子既然答应回答你的问题,就偷偷告诉你。”
他原本用黑布蒙眼,把黑布解下,露出的两只眼睛一只完好无损,一只瞳仁是青白色,不知患了什么眼疾。他蒙眼的黑布甚是透光,怪不得这个“瞎子”走路疾步如飞。
“我啊,看到的。”
日和回到家中,回想一路所见所闻,简直像怪力乱神的话本子,越想越觉得荒诞。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江家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她便将独眼瞎子的事抛在脑后了。
一转眼,明日就是迎亲的日子。
晚上薛青遥在日和房里说了好一会话,舍不得女儿离家,又生怕她今后过得有一点不舒心,弄得自己眼泪汪汪。江执在旁边陪着妻女,话不多,但眼圈也有些发红。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远嫁,再回不来了。”日和勉强忍住眼泪,开玩笑宽慰父母,“以后我天天回家用午饭可好?只是到时候,恐怕不得不带着另一张嘴一起回来,父亲母亲可别不给他筷子。”
薛青遥笑着抹抹眼泪,知道女儿明日还要辛苦,亲手帮她理好头发,让她早些睡下。
日和刚躺好,还睡意全无。夏夜静穆,几声虫鸣格外清幽。这时薛青遥突然又折返回来,吞吞吐吐地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倒忘了一件事。”
日和坐起来,“母亲,什么事?”
“你要嫁人了,以后就不是小丫头了,有些事总要教你……”
日和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果然,薛青遥清清嗓子,开口道:“你知道明晚要做什么事吧?”
日和觉得耳根子发热,小声说:“我知道……”
“咳,不是合卺酒那些。是……”
日和浑身不自在起来,赶快拦下母亲后面的话,“娘亲……我知道,我看过话本子的……”
薛青遥欲言又止,把手里一直拿的一本小册子丢到她床头,“和儿你……你还是提前看一看的好。你不想听娘讲,那你自己看吧。”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起身前又拉着日和的手臂叮嘱几句,“虽然世人都说,女子要侍奉丈夫,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不知想到些什么,眼圈又红了。
女儿年纪这样小,在她眼里还是一丁点大的小肉团子呢,怎么就要嫁人了!
在母亲面前,连尴尬也可以被柔软的关切化解。日和伸手抱住薛青遥,把脸贴在她肩上,“娘放宽心,木槿木棉跟着我,咱们家又近,不会让人欺负了我去。我一定经常回来看娘和爹爹,有什么事都告诉娘,可好?”
薛青遥走了,替她关好房门,日和还是有点恍惚。
母亲身上有她爱用熏香的味道,是日和最熟悉的,母亲身上衣物的材质也让她眷恋。
小时候母亲换了新衣抱她,她哭闹,嫌新衣不够柔软,母亲记在心里,从此常穿洗过很多遍的旧衣。
大抵是因为父亲母亲不像其他养女儿的人家,从不念叨她今后要如何侍奉夫君、孝顺公婆,日和心里总觉得自己是会一辈子呆在父母身边的小女儿,总觉得嫁人离家离自己很远。
这桩婚事已经很完美了,日和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想到明天就要成亲,总觉得不真实。
明日要早起梳妆,打扮成戏里那样凤冠霞帔的新妇。要拜别父母,坐婚车跟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夫君游街,到时候木槿木棉会向人群大把大把撒喜糖,小孩子会来抢,一边抢一边探头探脑,想看一眼新娘子长什么样子。自己够好看吗?应该不至于丢楚知非的脸吧……
明日还要拜堂,礼数颇多,日和在脑中温习一遍,还好不曾忘记。拜完堂,就会有人引自己进新房,楚知非会……会挑开自己的盖头。之后是同牢,合卺,结发……楚知非的朋友应该都会来,那个向子澜可要收敛些,别闹得太过。
礼毕,楚知非要在外面酬客,自己盖着盖头坐在床上等他。这时候自己应该已经很饿了,明天要记得提醒木棉带些点心给自己填填肚子……他要酬客到什么时候?希望回来的时候不要喝得太醉……
想象一个醉酒的楚知非,让日和感觉整个人烧了起来,在被子里抬起手臂挡住脸颊。
按规矩,两人订婚后不能相见,满打满算她和楚知非也只见过两面,比一般的盲婚哑嫁自然好些,可两人一天之内,就要从几乎素不相识变得亲密如斯……
日和想起在庙会楚知非扶过她的小臂,那是两人唯一一次身体接触。
后来回想,楚知非礼数相当周全,只用几根手指隔着衣裳托了她一下。他的手指尖很凉,大概是穿得过少吧,过了很久她好像还能感觉到那点凉意。
明天……他喝了酒之后,手指是凉是热?
日和突然有些耐不住,摸出枕边母亲塞给她的那本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