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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倾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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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罗任,我才知道周华买了星期四的车票,说是要跑外地几天。
罗任说他从魏一诺那里知道的。
周华没告诉我,我也懒得问,本来想去送送他,也跟魏一诺这么说了,但这个决定没在我脑子里打起一点水花,直接忘掉。
周四下午,魏一诺的短信再次提醒了我周华那班车的时间。
我也不管迟不迟,就往车站赶。其实他早就走了,那班车一小时前就已经出发,现在大概在路上?
我想想,还是打电话给他。手机也快没电了。
“你在哪?”
“在车上。”那边很嘈杂,他停顿了一会儿。“刚上来,等着发车。你在哪?”
“在车站。”
“一楼是吧?我在站台这儿,车还没走呢。”
我找个位置坐下:“你不是四点的车吗?”
“改签了,魏一诺说你要来。”他语气柔和。
结果我压根就没想来。
“还有多久开车?”
“不知道。旁边有个小孩腻烦了,一直在问,妈妈这车什么时候动啊,他妈妈就倒数,十,九,八,七……车没动,又一遍,十,九,八……。”
“你坐哪儿呢。”
“靠门口。”他微微提高声音,“旁边很多买站票的人。坐在中间,很不自在,还不如像地铁那样,大家都站着。”
“爱站着就站着呗。”我答,“你能看见窗外吗。”
“窗外……一个人也没有。有车里的倒影。外面有一个搞清洁的,有一个灯牌。总不可能看见你吧。”
“我又过不了闸门。你路上准备做什么?”
他想了想:“可能会记一下地标……现在车厢在振动,好像要启动了。”
手机发出快关机的提示音,还有三十秒。
“有移动吗?”
“没有,是错觉。待会一开车,信号就没那么好了。”
我看了看天花板,想象铺设在上面的轨道。
“你去哪儿?我又忘了。”
他说了地名,大概在羽镇和省城之间的一个县。
“有地方住吗。”
“有。去了再找也不迟……我这个位置,看得见月亮。”
我往外望了望:“我这儿什么也看不见,外面黑乎乎的。”
“是上弦月吧,有点蓝色。那个酒店的窗都只朝西,不知道下半夜能不能看见。”他正慢慢说着,手机嗡地一响,大概是关机了,我心上一凉。
但还听见周华在说:“啊,开车了。总算安静……”
接着才彻底没声。我的牙齿和喉咙里一阵刺痛,不知道为什么。
罗任默认了我这周末不和他一起去找谢勇。倒是我不好意思,主动问他。
“也没什么事,你别去了。他爸大概下周才过来。”罗任不在意地说,“狗子就托你看着啦。”
我摸狗的额头和耳朵。狗天天奶孩子,没有以往那么精神,但眼神还是那么沉稳。趁着太阳好,罗任把狗崽子拿出来晒。
“你还是去了?赶上没?”罗任听我说起昨天的事,关心道。
“赶上了。”
狗崽在我手里扭动,像杀猪一般哼哼起来,我把它放回兄弟姊妹中间。
我突然笑了,惹得罗任瞅我一眼。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我昨天刚回家充上电,就看到尹河的一条信息。
他说:“我也在周华那班车上。”
我问他,你偷偷去的吗?他回,谁偷偷呢,我这是跟着他调查。
我很担心他的跟踪技能,怀疑他还没下车就会被发现。
我问他,还有谁知道这事,他说魏一诺知道。
我对着罗任,把话咽回去。倒也不担心尹河,相信他有自己的办法。
“看你还乐得出来,应该没大问题。” 罗任审视我一番。
晚上送走罗任,剩下的面条连肉,都喂给了狗。
我躺沙发上,狗的眼睛在暗处晃悠。要是住在乡下就好了,狗有更多活动空间,我老担心它闷出病来,尤其还被崽子缠着。
神思迷糊间,熟悉的心声敲门一般出现了。我立即躺好,最后一点感觉是狗悄无声息地擦着我的腿经过。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有时会害怕。笑着的,忙碌的,体谅别人的,做社团活动的……这样的我,深处好像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我,怎么去体谅谢勇呢。
说真的,任是谁都没法一眼看清那些飞出来的画,但和谢勇熟的人都猜得到画的是谁。
陈兰最初是一个人来到这城市的,我也一样。或许我们是一样的人。假如我能像他一样好,我能做到像他那样,就不会感觉那么空。
谢勇提醒我,我在模仿。他总是看穿我,知道我的伪装下面藏着什么。他什么也不说,却仿佛在逼着我说出真相。
一开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念着陈兰,至少也算有人可想,脑子可以转动起来。依然在做社团活动,也当上了社区的组长,替陈兰做着他会做的事情,包括陪谢勇。
直到那天,我不经意问了那个问题,谢勇想回答,却让那些画泄露了最真实的想法。那么多画,形态各异,画了多久,不头痛吗,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画着,每天带着它们。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追上,他始终没说话,回去了就把我关在门外。我每天都去找他。第三天,他终于来开门了。
我烧了水,四处收拾一下。他又把书放灶台边,遥控器放被子里。护工倒不管这些。
谢勇等着我,想说什么。我没也耽误多久,坐到他旁边。
“对不起。”他说,“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逃避了。你这次来,是想问清楚吧。我会解释的。”
他踟蹰了好一会儿。
我问:“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你提了那样的问题。”
当时我问他的是,“你过的快乐吗”……。
“你并不想听到我那样的回答。”
我抬头,发现他正直直望着我,让我害怕。
“我……”
“你不想听到我那样回答。”他重复说,“你不希望我过得快乐。你真正想听到的,是我过得并不快乐。是我过得很痛苦。”
又来了,针刺一般的言语。
之所以抓着他不放,是因为他跟我一样在受困。掩盖着伤口,压抑着思念。他有我喜欢的气味。
他觉得,是自己让陈兰发生了意外。他乐意沉浸在里面,而我……也乐意看到这样。
是这样吗?我摇头,但他眼神里带着压迫,我动弹不得。
“你说呀。你想听到什么回答。你不希望我快乐,对不对?”
我突然觉得,他很希望我说句“是”。我听到笑声,但他没在笑。仔细辨认,只有安静。窗外噗通一响,是什么落进了水沟里。
是我自己在笑,在脑子里笑。笑这个说不出话、唯唯诺诺的我。笑这个一脸难过的我。承认真正想法的诱惑如此的大,心脏久违地、重重地跳起来,推动着我开口回答。
“你说呀。”他无情地催促。
“不是这样。”我鼻子酸痛。“不是。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本来就是。你也这样想,不是吗?你不可能原谅我。”他柔和地说。
“不是你的错!”我喊出来,胸口发烫。
他无言地看着我。
我不能容忍他这样对待自己。
我确实怨恨过,没法摆脱那种毒素。所谓的约定,正是变质了,成为了那种样子。等他摆出放弃的姿态,就迫不及待扑上去撕咬。但为什么,凭什么这样对自己,谢勇?
“你没有做错,没有人能那样说你。”
虽然做不到完全地原谅,但我要坚持住,不能伤害他。一点一点挤出毒液,恢复冷静。至少能先给他一半干净的我。
我问他:“去看日落吗?”
和他坐上了公交。我看着旁边的他,也看着车窗倒影里的他。我的心很轻盈,明白了什么事情。
原来我一直想要喜欢你啊。
终于能够自由地喜欢你了。
今天没有晚霞,只有蓝中透红的天空,胭脂色的云远远堆在地平线。
坐在常坐的那堵墙边。他过了好久才开口:“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一时没听懂。他看向别的地方,我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接受我刚刚的答案。
我心里说,我想让你开心。但你甚至不愿意让自己开心起来。
“你笑什么。”他看着我。又嫌我了吧?但我不难过,我想让他知道我多快乐。
我说天上没有云,小时候学过谚语,“晚霞行千里”,明天也是好天气。
他问我会占卜吗。我说,我曾经跟着书学,然后买了一捆烧烤的竹签子来试验,结果没做成。不过,还是会摆弄几下,甚至还在同学聚餐上展示了。
“我不信这些。”他淡淡地说。
“占卜的结果,还是靠解读的人。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解读。”我解释道。
即便是凶兆,也有不同的说法,拥有希望并且信念坚定的人,是不会迷信这个的。
我曾经听过一种方法,凭照片判断上面的人的生命状态。用手在照片上方运气,感受气流的运动。照片上的人越是有活力,气就越是往上顶。
我对着陈兰的照片试过,每次都有不同的结果。最近一次,他的气流冒起,有些微弱,是暖的。
我问谢勇,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要把自己的东西都整理了,照片和文章选一些放在网站上。
“还是得做准备,是不是。万一要死……除了这些,要做的事还很多呢。”他回过头,不忍似的一笑,“不过呢,还是不死最好。”
“假如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呢?”他盯着我。
我默默看着他。
“你看得多了,好在,你没真的见过……”他转转眼睛,低笑着,“不,你也见过 。我治疗那段日子,最难捱的时候。还有在路上的时候……”
他语气亲切了很多,身体也转向了我。
“你该找别人去,为什么老是来我这里。”他突然问。
你知道的啊,我想。
表情上的不高兴,似乎被看出来了。他叹口气。
“明天别来了。”他瞟了我一眼,又改口,“……好吧,随你,想来就来。可你究竟怎样才满意啊。”
我突然起了个念头。
“你让我看看那个画夹。”
他动了动,头也不回地说:“在家里。”
“我想看看。”我坚持。
“不。”他不看我,小声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清。
“还在为陈兰伤心吗。”我坐得近了些,而他没有反应,“你连自己的病都不怕,却怕说他的名字?”
我握住他的手,冰凉。“我从来都没觉得是你的错。你和他一样,是最好的人,愿意为了朋友付出的人。如果没有你去找他,甚至不会有人记起来。”
他张了张嘴,找到了词儿:“不要说了。”手抖着攥紧了,大概是头痛。
“我也有责任,你为什么不说我呢。”我尝试握暖他的手,“当时陈兰跟我说过,他要走。要是我劝住了他,不就没这些事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这个,为什么不恨我?”
“跟你没关系。”他说。
“不,跟我有关系。”我握紧了他的手,“我看着你,直到今天。我很想告诉你,你应该更勇敢,哪怕就相信一个事实。”
我贴着他的掌心说:“我们没能找到陈兰。你曾经找过他,想要去到他在的地方。我知道你很想和他一起。你和他,都鼓舞着我……而你现在,在我心目中更了不起。”
他苦笑地看我。而我静静地、发自心底地看回他。
“这算什么。”他问。
“这是我想说的。我来找你,其实一直想说这些。”我站起来,太阳沉到了树梢边,“我不想看你这个样子,自己一个人,不再对任何人说起……”
他扭着头装作没听见。
“可是,陈兰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希望你,嗯,坦率一点……成长起来。”
“罗任!”谢勇快是尖叫了。
“我就是要说。”我走近一步,“不管你怎么样,这都是我心里想的。我就要跟你说他,天天说,……直到你好了为止。”
见他又垂下眼睛,打算抵抗到底,我提高声音,“给点反应啊!冲我来,过来啊。不理我,装作听不见是不是。也不走,不像那次一样跑掉吗?我就一直跟着你,在你旁边说,直到你听得见为止。生气了?哪怕反驳一句呢?冲我来啊!”
树声响起,一阵凉意袭来。
我也冷静了下来,感到尴尬。谢勇正抬头看我。
“我……”想要道歉,但停住了,我看到谢勇撑了一把,独自站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迎着他走去。突然想,要是他来打我,我不应该赶紧掉头跑吗?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谢勇朝我走来,已经来不及收回笑容,也来不及反应。
我不明白刚刚的事情。
他好像,亲了我?
只觉得脸被碰了一下。
谢勇很近地看着我,抓着我的手肘。他一个不稳,晃了晃,我赶紧反抓住他的手臂。
我记得第一次扶他时,他说我手架得太高,借不上力。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再来一次?”他问。
这次亲在了嘴上,快得不及准备,我的嘴还没闭拢。他的嘴唇是紧紧的,有点干。
然后分开。他不再看我,但也没有停的意思。于是我挨了过去。
直到觉得够了,才松开他,让他慢慢坐下。嘴上摩得都痛了起来,他也一样,抬手去摸。见我看他,又放下手。
“这是怎么了……”他有点不知所措。“忘掉这个,忘掉刚刚的,好吗。”
“好,忘掉了。”
回程的车上,我笑得太欢,他时不时用眼神警告我。
我没想到,一回家,他就找出画夹,整理一下递给了我。
“拿去吧。”他说,“你可以看。就放你那里吧。”
我不知说什么,抱着画夹站了一会儿,又挎到了肩上。他让我等他,又拿出一本书来,送我到门口。
“这本一直没看,可能也不会看了,给你。”
我看了一眼封面,《最后的夏天》。
“为什么给我?”我问,“我不大了解这个作者。”
“也是,你不怎么看这类。”他想了想,“那你给邢余吧,就说是我送他的。还没读过,跟刚买的一样,空放着可惜。”
我该转身走了,可还站定着,留神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动,用一种省力的姿势倚在门口。
好像知道我的想法,他又好笑,又带点安慰地说:“看什么,又不是以后都不见面了。”
他又摸了摸脸颊,还带着余热似的:“我知道!都算数的,我负责行了吧?我负责我负责……”他轻轻推了我一把,“累了,都站不稳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我走远了,看着他转身进了门里。
罗任啊,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
天也亮了,我起来,看了看狗子们,又瘫回了沙发上。好像早就料到了,也不知道是该高兴他俩,还是该心疼自己。
我牵了狗,看看它愿不愿意出窝。小崽子们没嚷,狗子也乖乖地和我出去。
我带着狗,小跑起来。狗不怎么配合,跑了一小段就慢了下来,我也不敢强迫它,毕竟它的体型,对付我还是绰绰有余。
来到了白石桥,眺望着清朗的天色。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念头。我也懒得追究,打开了手机。
昨晚我睡了,周达发消息问,周日——就是明天——要不聚一下,她和我,还有魏一诺。
我说好,敲着按键,就记起了刚刚闪过的思绪。
几天前,也是在这白石桥上,我遛狗,遇见了魏一诺。
他大概是和朋友或同事在这里闲聊。还没上桥,我就看见了他,想着要不要打招呼。走近了,他聊得起劲,好像没看见我。
我正打算低调经过,突然被他瞥了一眼,而且他那样子,明显是一早就留意到我了。
他视线又移到了狗身上。狗过去嗅了嗅他,尾巴晃了晃,倒也没久留。
我一面走一面想,他对我甚至头都不点一下,现在还在和别人说话,笑得可灿烂了。仿佛熟到不必对我客气,熟到直接把我当空气。
我已经走到河另一边,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是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见魏一诺在桥栏杆后面,朝我挥手呢。
“邢——余——!”他光是叫名字,我还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向他走去。
他摇动着手臂:“没——事,没事!就是叫一下。”
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明白了,他刚刚不理我,就是想等我走到这边再开玩笑。真是无聊。要是我没听见,他岂不更是自找无聊。
这会儿,桥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只是望了一阵子,就加快脚步带狗回去了。
周日下午,罗任说他晚上回到。我煎了昨天留的饺子,出门前吃了几个。
到了周达约定的地点,魏一诺已经在那儿了。他光看手机不说话。已经点了菜,我看了账单,问他这么些够吗。他说,这里的菜份量大,如果不够再说。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吃饭。”我问他。
“问我干嘛。”他抬头看看我,倒是把手机收起来了,“又不是我提议的。”
“是因为罗任没空开社团吗。”我猜测。
魏一诺张了张嘴,眼神突然绕到我身后。
“是啊,”原来是周达来了,她坐在我们之间,“没有社团日,都看不到你们了。”
“现在不就看到了。”我挥挥手,“可惜就我们几个。罗任他还没回到。尹河……”
周达微微地挑了眉,打断道:“我们几个就够了。”
“重要的是你。”魏一诺突然咕哝一句,我没明白。
“是啊。”周达点头,“你应该也猜到,我们这次想聊什么。”
她狡猾的微笑提醒了我。“聊什么。”我警觉道。
“聊点你熟悉的话题啊。”她说,“新闻业?柏拉图?还是周华?”
在他俩的逼视下,我默默喝一口水:“聊这些不会闷吗。”
“不会。”他俩异口同声。
看我哽住了,周达忍不住破功,笑着保证他们不会整我,只是怕我刚分手难过而已。
“那就别提这个了,一起吃东西嘛。”
她陷入靠垫里,抱起手臂:“你以为周华是你一个人的?在场的说不定更有发言权。”
“我也没说要跟你们抢。”我投降。
“好不容易,趁他不在,我们八卦一下不好吗?”
“正好你俩也分手了。”魏一诺在一旁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