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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房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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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对座的陌生人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在这种节骨眼上,我只希望平安到站,不希望自己真的被认出来。
这人与我年龄相近。聊了几句,不幸的是我们都在羽镇下车。他又问我是哪个学校的。我说了实话。
他一听就笑了,“要是我说我和你是一个学校的,会不会就太假了。”
他带着更大兴趣问我要去羽镇干什么。
既然他没认出我,说明那件事没我想象中闹得那么大。于是我坦诚多了:“我去见朋友。”
“女朋友吗?”
我摇头。
“我在羽镇也有朋友,你说说是谁,说不定我认识。”
到了羽镇以后,我有两位朋友可以联系,而他们也互相认识。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看望其中一位,我也打算这么交代。但转念一想,我说出了另一位朋友的名字。
“她叫周达。”
没想到今天巧合到底了。
“周达,你说的是……”对面的人眼睛一亮,“她是跳舞的吧?”
呃,看来是真的认识。
“看来是缘分。”他还从包里抽出纸,写下名字给我看,“尹——河,我的名字。”
“顺带问一下,你认识周达的哥哥吗?”
我摇头。
“就是这个人。”他竟然又翻出一个人的半身图像。只不过,这图片像是从什么视频里截取又放大过,略显模糊。
难道是罪犯?难道他是——警察?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攥着纸,不好意思地笑,“我只是,帮助别人打听一下。”
难道是调查记者吗。他想要打听的是谁?
“我不认识。”我多看了那人一眼。
周达的哥哥吗?我从没听说过她有哥哥。
周达就在出口站着,时隔两年她依旧爱穿这一套对襟上衣和长裤。尽管是暗色的,她还是相当显眼。
“来了。”她挥挥手走上前来。她的笑容很暖,我不觉也笑起来,想着先跟她走出这人挤人的地方再说。
“你……怎么会?”她一瞬间就认出了我旁边的尹河。
“我们在车上刚刚认识。”他急着说。
“真是想不到。”
比起周达的冷淡,尹河的紧张更加有意思。
周达似乎不想深究。她看看我,然后回过头说:“华,帮忙提箱子。”
一个高个子的人从她身后转出来。
“他叫周华,我哥哥。”
他对我和尹河微笑了一下。让他代劳提箱子,我真是受宠若惊,但他表现得很自然,我道了谢,也就随他去了。一路上他都没说话,只有周达在介绍沿途的情况。
我想起来,他大概就是尹河想要打听的人,于是回头寻找他。但尹河提着自己的包,落在后面。
沿着中心西路走,到了一个露天的快餐店。我买到了吃的,环顾四周,发现尹河靠墙站着。
我学着他的样子,靠上他旁边的墙:“不过去聊聊吗。”
“不认识,怎么聊。”他移开了目光,但我知道他前一刻还在看着远处的兄妹俩。
他有所顾虑的是那个“华”吧。
“不去交个朋友吗。”
“不了。”他讪讪地再看了一眼,“我还有事,请你跟周达说一声。”
他真的提起包走了。
看来这家伙并不是来调查的啊。
“你联系过谢勇吗?”周达问。
“还没。”
“他刚刚从医院回来,现在该在休息。”
我点头。看来,明天再去看望谢勇也不迟。
终于来到这里了啊,我和他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这个城市下过雨,小巷里湿漉漉的。
太多巷子了,我日后可不想绕进死胡同。
“我还要回剧院,华,就拜托你了。”
她从一个转角离开了,只剩下我和“华”两个人。
我仔细打量周达的哥哥。他比我高一点,似乎是个安静的人。
“你叫……”
“周华。”
走上了人多的大路,我也放松了一些。
“我有一间闲置的房子,是代朋友保管的。现在带你过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哪儿的话,愿意给我一个睡觉的地方我就很开心了。
“箱子我来提吧。”
“不,你是客人。”
当我伸手去够箱子时,他没有避开,只是毫无让步地向前走着,于是我无声地缩了回来。
到了一处临街的公寓。周华领我上了三楼,打开了房间。这地方足够好了,我想要马上躺下来。
房间显得冷清,并没有上一个人住过的痕迹。
“这个房子原本是谁的?”
“是我一个朋友的。”他停顿了片刻,“他已经死了,这里就由我管理。他的事情,已经有人妥善处理了,不用担心。”
我的表情有点僵。
“怎么说的这么平淡,我都要以为你是凶手了。”
他看着我,“抱歉,我理解你的担心。”
他不像在说谎。
他已经走到门边,拿起钥匙晃了晃:“这个我就放在门旁边。我走了。”
他确实走了。
我在窗边看着他消失,然后把门反锁。这个人情,实在是没法安心接受啊。
房子显得很正常,或许它本来就是用于出租的房子,周华只是吓唬我罢了。
冲了凉,我拿出收音机来,不巧的是要换电池了。
我给周华打电话:“家里有螺丝刀吗?”
“有,在露台左手边的工具箱里。”
我谢了他,忍不住想,他对这房子也挺熟悉啊。
我躺下来,故意把广播声音调大。隔墙听见邻居开门和说话的声音,渐渐也放了心。
新生活感觉还不错。
两个月以前,我被学校退了学。虽然得到的是“无限期在家等候处置”的命令,但这和退学没有不同。我参与了对学校不利的游行。我并不是一个人,但却是少数被拎出来受罚的人。在家里蹲了两个月,我终于坐上了来羽镇的车。因为,曾经认识的学姐,周达,主动联系了我。羽镇是她的舞团目前驻留的地方,也是谢勇休养的地方,她以谢勇名义邀我过去玩。
羽镇是一个僻静的城镇,背靠山区,有一条铁路通向省会城市。有不少大学生,物价也便宜,是个待业者的避难所。
谢勇家靠近一个小公园,采光很好。他家的绿窗纱被照成了亮黄色,轻轻飘着。他瘦了一些,样子似乎没有大变化。
床头有苹果,我说我要帮他削。
“家里没有刀,”他笑道,“只能等护工随身带来。”
“我出去给你买一把。”
“不了,我的护工不让。他觉得家里有刀很危险。”
他还是腼腆地笑着,我注意到他手边有烟。
护工为啥不禁止他抽烟啊,要知道对于他这种病人,抽烟同样是自杀。
“这是习惯,也是为数不多的乐趣了,他是不会剥夺我的。”谢勇辩解道。
我在他房间里慢慢地走,看见桌上一个打开的画夹:最上面一张画是一张铅笔稿。一个消瘦的少年站在草丛里,背景是田野。
“你画得真好看。”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自在:“麻烦你帮我它拉上吧。”
我把画夹关好。画画一直算是他的业余爱好,没想到最近他还在画。
他问我来的路上顺利吗。
“还好,没有被认出来。”我笑,“我连口罩和帽子都准备了,不过,最后发现我高估了自己的名气。”
他也发出沙哑的笑声,目光很温和。
我继续讲,周达来接我,我认识了周华,以及周华带我去了落脚的房子。“周华还说,房子的主人已经去世了……感觉有点吓人呢。”
谢勇沉默了,感觉他知道点什么。
碰上我的目光,他问:“除了这些,他还有说其他的吗?”
“他还说,那位朋友的事,已经妥善处理了,叫我不要担心。”
谢勇点点头,明显在想什么不愉快的事。
“难道你知道,周华说的这个人是谁吗?”
“我……不确定。”
“改天我再问问他。”我说。
感觉到风大了,我把窗户合上,用窗帘掩住阳光。一回头,我发现谢勇正看着我。
“不必了,请你不要去问。”他说。
看着他泛白的脸色,我忍住了疑问。
他又笑,拍拍他身边的床垫,我就过去坐下,顺便把他刚捏在手里的烟拿掉了。
“要抽的话,至少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吧。”
“行。”他无奈,“那你现在是想马上找份工,还是先四处去玩玩?”
“先找到工作。”
他不舍地瞄着我手里的烟,“我会帮你的,但是,你也总得去交一些朋友吧。”
“有你,还有周达,我觉得差不多了。”
“我有什么用?周达挺忙的,有时一个月也见不到她。”
“那个周华怎么样?”我问。
谢勇摇摇头。
“你没跟他打过交道吗。”
“有是有,但我……不了解他。”谢勇靠在了床头。
半天他又说:“建议你去一个本地的社团。他们每周末都会聚在一起。说不定,你能找到可以说说话的人。”
“那么快就嫌我烦了吗?”我逗他。
谢勇无视了我,“那个社团,我以前也去,但现在没精力,说实在的,他们聚在一起就会很吵。但是,你可以在那里找到几个伙伴的。”
周达听说了我要去社团,提出要来给我带路。周六下午,我听见了自行车的铃声,跑到楼下去。
周达就在楼下支住了车,后座上下来了一个人,手上搭着一件像是医生的白褂,看上去很斯文。
周达还是一身黑衣,但是敞着扣子,里面穿了一件抹胸。
“这个是魏一诺。”她介绍道,“坐上来吧,我们要出发了!”
等等……
“那他怎么办?”我一面跨上后座一面问。
那个魏一诺站在我们旁边,见我回头看他,做出一副哀怨样子。
“不用担心他,”周达头也不回地愉快地说,“一诺会自己走过去的,辛苦了!”
她一蹬就出发了,我看着魏一诺越来越远,消失在后面。
这样真的好吗……
社团聚的地方,在某条巷口,一间似乎是夜校课室的房子里。看到隔壁打牌的大爷们我就明白了,这种聚会,只不过是没地方可待的人,在一起凑热闹。
现场有几位书生气很重的成员,在争论一些大问题。
“你喜欢辩论吗?”周达问我。
我摇摇头,我一度也热衷于舌战群儒的幻想,但今天不知怎么,有些羞于承认。
周华来了,他戴着条绿色的围巾,正在搬动桌子。我便一直观察着他,发现那围巾,有点像是手工织的。搬完,他似乎有点热,就把围巾像条汗巾似的搭在肩上。我还发现尹河靠在墙角,他冲我挥挥手。魏一诺竟也来得不迟,他坐在了周华旁边,一起闲聊着什么。
气氛热烈了起来。
一个戴眼镜的胖子说:“……冷血并不是缺乏同情心,而是对离自己远的事件,缺少切身的体会。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什么道德的滑坡。对所谓的大事夸夸其谈,还不如留意身边的事。”
“还不是只在意自己那一点小圈子,只会在网上沾沾自喜,自吹自擂,”另一个似乎是搞艺术的人在反驳,“你真的有对身边的人伸出过援手吗?”
“我确实在网上有点影响力!”胖子脸红了,“不过事到如今,人人都有自己的观点,早就用不着说教了。无非是把握自己的范围,一种’力所能及’的限度。”
“那你有想过这个吗,面对普遍的冷漠,怎么恢复人的’感觉’呢。还是说,你觉得这就是合理的,让大家在铁屋子里继续沉睡就好了?”
“我没有为冷漠辩解……已经跑题了!假如冷漠仅仅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情感消耗,避免利益的损失,那确实是人之常情!你并没有亏欠这个社会什么。只能说,在新社会里的人们,还保留着旧有的需求,对于认同……对于参与感……所以才热衷于上网。”
“确实跑题了。”对方似乎也累了,“我不关心冷漠是什么,只想知道,这样的事假如发生在我身上,我能否得到真正的帮助,还是说,对于这个失灵的社会,和没有监管的暗处……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你们,”魏一诺突然切了进来,“还是在为自己开脱。对别人的要求太多,却没有哪怕自己衡量一下,说明自己也从来没有标准,没有去实施的动力。”
因为突兀,另外俩人一时都盯着他。
他声音小了下去,但还是继续说着:“接触别人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实际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高尚,自己的独特,自己……这种错误不纠正,再怎么抨击’冷漠’也没有用。”
感觉到了安静,魏一诺似乎十分不自在。“抱歉……”他做了一个手势,“你们继续。”
魏一诺溜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也想要出去透气,刚站起来,遇上了周华的目光。
我和周华走到路边。
我刚想要问问他,那位房主的事情,周华突然对我笑了一下。
这个笑很奇怪,感觉不像他应有的样子,有些不自然甚至羞涩。
我一时愣了,没话找话:“你觉得,他们说得怎么样?”
“他们的观点都很好,只不过他们更想要的是对方承认那些观点。”
“这样才辩得起来呀。要不然,辩论和聊天有什么两样?”
“那你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观点呢。”
我说我更赞同那个戴眼镜的。
“戴眼镜的那位,以前在学校时,和某位教授走得很近吧。”
听见了一位熟悉的教授的名字,我惊异地看了周华。
“你也是这学校的吗。”那我和周华竟然是同窗。
那位教授激烈地表达立场的样子,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这么说,戴眼镜的那位,身上有一点他的影子。
“你也见过这位教授?”
周华点头,但他所知的并不比我多。
这位教授的论辩,是夸张和敏感的,大家都觉得他挑起了纷争,但他本人却深居简出。
我也曾经由同情走向仰慕。教授不认识我,但我一度以他的博学作为我追求的方向。
周华听着我回忆,颇为认真。
“这些东西我都快忘记了。”我带着点感激说。
“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周华回视着我,突然问,“你已经听见了,每次都是这样的辩论。就是来听这个,还是说要找什么人?”
他无理的态度有点奇怪。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这是融入新生活的方式呀。”
我独自回到座位,发现旁边有个人正对我笑。
“是邢余吧?我是罗任。有什么想法都麻烦告诉我。我很喜欢听人讲话和辩论。”
他刚刚一直缩在旁边,只不过没有说话。他似乎就是谢勇所说的负责人。
他长得很秀气,但一口牙齿坏得很明显。
“今天来了很多人呢。”
“是啊。可惜谢勇好久没来了。”他说。
“是因为喜欢辩论,才组织这样的聚会吗?”我看看他友好的微笑,“但是今天不大好,连一个有趣的问题都没有。”
“是吗。”他毫不气馁,“但你要能看到以往几场就好了。自从几位朋友不来以后,就没人挑战周华了。”
我转头看看他。他察觉到了:“小余不相信吗?”
不是,怎么突然叫得这么亲昵……
我挠挠头,看向另一边的周华。他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会辩论的人,他缺乏好辩的性格。
“别看周华那个样子,他其实很有说服力。”
“那是怎么做到的?”
他只是笑着。
我暗想,大概只有罗任自己这么觉得吧。
我打开了收音机,插上耳机。这个时间,没有我想听的节目,但实在无事可做。
罗任和两个小孩坐在一起。他们是初中生,带着作业来写。
小孩突然来向我借收音机,说要听一个节目。等他们打开,我才知道,是彩票开奖。一个小孩拿着听,另一个小孩掏出了奖券。罗任看看他们那专注的样子,又看看我。没等他说什么,小鬼就叫起来。“中了!”
罗任毫不怀疑地问:“多少钱?”
他们看着罗任,一瞬间安静下来,脸高兴得红了。一个小鬼数着奖金的位数。然后,他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罗任把他们打发回家,和大人去商量提奖的事。
一瞬间我想着,要是中奖的人是我,我会怎么办。听起来,是不大不小的一笔奖金。大概会试试看所谓的理财吧。随后,我又想到了谢勇,给谢勇当药钱也可以。
小孩走了,罗任恢复了平静,虽然刚刚还跟他们一起闹得欢。他见我要走,叫住我:“明天我们一起去看谢勇吧。”
我答应了。
我打算自己找路回家。正走出巷口,后面就有人跟了上来。
是魏一诺,他穿上了白大褂,推着单车,并排走到了我旁边。
这单车,不就是周达骑的那一辆吗?难道说,这是他本人的……
“对不起,让你一路走过来。”
“没事。”他径直走着。
我加快脚步跟上:“你是医生吗?”
“在附近小诊所上班。”他说,“要值晚班,所以现在就过去。”
“吃饭了吗?”
“哦,不必担心。”他终于回头了,“我会在路上解决的。”
又走了一段,他一直不说话。就在我想要说什么的前一秒,他也开口:“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我忙说,“魏一诺。”
“啊,我忘了之前我们见过。”
你怎么可能忘呢,被欺负成那样……我腹诽着,一转头,发现他露出了一个补偿似的笑。
他似乎很不安。
“我叫邢余。”我也补充。
“我也已经知道了。”
“哦,是周达……”
“不,是周华告诉我的。”他打断。
“只是好奇,我就随口问他了。”他继续说,“因为你是新面孔,也是他的朋友嘛。”
我感觉到他还想说什么。
“好吧,”他停了一阵,终于开口,“我知道这样很突兀,但我的交流能力在大大下降……我只想说,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们现在已经是了。”我忙说。
他张张嘴,只露出了微笑。
“提醒你,任何时候都不要觉得周华是个很好理解的人哦。”
我们静静地走着,现在换我感觉不安了。
他嫉妒了吗?我只能想到这种可能,因为我的表妹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用各种方法制止我和表哥聊天。
“你和周华是很好的朋友吧。”我瞄了他一眼。
他是否在告诉我,要离周华远一点呢?
魏一诺似乎想说什么来挽救一下沉重起来的气氛。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要快点赶过去了。”
“嗯。”
“你只要直走过桥右拐,就到中心西路了,到那里你总知道怎么回家了吧。”
“谢谢你。”
我目送他飞快地蹬走。
还没熟悉家里的灶,也是为了偷懒,我买了几个面饼,想着可以一直吃到明早。
昨晚睡得很沉,所以这一晚我也信心满满地躺下了。谢勇已经帮我联系了某家报社,明天就可以去一趟。
我却做了一个真实得不像是梦的梦。
几个伙伴环绕在我病床旁。其中一个拍拍我的腿。“那我们改天再来。”
其他人也附和着,顺便强调一番他们带来的水果都放在床边的桌上了。
不需要提醒,那个桌子上的东西我每天都盯着看,只有那些可看。翻一个身,另一面就是白墙,上面还有污渍,但有时我宁愿看墙。
我嫉妒从外面来的人们,虽然这样不必要,但我还是会白白地嫉妒着,他们留下的那些卡片和水果,又让我悲哀。那些都是在医院楼下成套买的。虽然费钱,但毕竟包装好了。
陈兰会给我带些书来,精力好时,我才会翻一下。
看着他们鲜亮的面庞和乌黑的头发,我挤出笑容来。
“真的谢谢你们,”我说,“下次再见,我坟头的草就长得很高了。”
几个人没听清,诧异地回头,也有人听清了,但径直走了出去。
我忧伤又歉意地对他们笑笑。刚刚那句话里包含的恶意只有我自己知道。
陈兰从床边站了起来。他刚刚一直坐在离我最近的那把椅子上。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天,有时也会待一整夜。
他看看我,面颊消瘦,一对大眼睛。
“你不是有意的,对吗?”他问,“你不是真心这么说的。”
“我是真心的。”我答,“我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
“你……”他轻轻地念着,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我要道歉时,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你等等,我必须去跟他们说几句。”
他转身跑出了病房。
“陈兰——”我大喊了一声。
他真的去追那些刚刚离开的人了。
等他回来,我蒙头躺在被子里,装作睡着了。
“我知道你在听,”他两手放在我身上,安抚地拍了几下,又摇动起来,“别生我的气。我找到了他们……”
“你说什么了?为什么要说?”我掀开被子,坐起来冲着他问。
他看着我,不自觉地睁大眼睛。
“那是我说的话,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样呢!我说的,就让我自己当好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改变你的意思,”他碰到我的手背,而我紧紧抓着被子,“我跟他们说的,都是我自己的话。”
“你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很坏。”我躺回床上。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疲惫地一笑。
他抓着我的手指,默默坐了一会儿。
我知道,结束探视的时间快到了。我希望他快点走,想要用被子蒙住头,这样就可以自己待一会儿。
但我还是装作闭目养神的样子躺着。终于,感觉到他上来吻了一下我的头。
我的心加速跳动,紧紧抓住了他。
“不要走……”用很小的声音说,但他贴着我的额头,所以听得很清楚。
“明天会再来的。”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我的头,护士在外面等着。我出声地对他说,快走吧,推了他一下。
每次看他的背影,都会感到一阵下坠,尽管能够做到忽略。
我把自己紧紧地包在被子里。
凌晨,小鸟的唱歌声简直震耳欲聋。但还是感激地松了一口气,因为感觉心很沉重。那个梦太累了。就算醒来也难以忘掉,里面的细节也历历在目。
我爬起来,下了楼。清晨的街道又冷又潮,我慢慢走着,看见不少营业的早餐店。
肚子也饿了,就在我一家家店面看过去时,昨晚那个名字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陈兰。
他是谁?明显不是我认识的人。
昨晚我看见的,是别人的故事。就像借着别人的眼睛在看,但却完全投入其中。
那时的我,究竟进入了谁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