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八月立秋,鼓噪的蝉鸣将要消退。

      青州县的农田早已栽满稻子,风带着稻香,拂过佃农手里的弯镰,佃农们脸上带着笑,喜悦地看着丰收的亩亩良田。

      前几年闹饥荒,其他庄子的佃农都被主家遣散,不是逃难去了,就是一家都饿死,唯有他们江家庄的主家心善,不仅免了两年的租子,还时不时发些粮食,让他们熬过那几年。

      被佃农放在心上感恩的江家庄的小少爷,此时正侧躺在床上,一条白胖的小短腿架在被子上,红润的小嘴微微张着,打着小呼噜,一看就睡得很熟。

      江书咂咂嘴,翻了个身正面朝上,睡梦中隐约觉着手打到什么东西。

      他挣扎着张开眼皮,一张白皙稚气的大脸就悬在他头顶。

      “哇——呜呜!”

      跟他一起长大的小厮,也就是嘉鱼眼疾手快地轻轻捏住江书的小嘴,免得他叫出声将鹿鸣招来。

      “扣父苦无(快放开我)!”

      眼看江书清醒,嘉鱼立马松手,讪讪地站在一旁:“少爷可小声点,小的是偷偷溜进来的。”

      江书气鼓鼓地起身,眼里还带着睡意,瞪着嘉鱼要一个解释。

      嘉鱼从小陪在江书身边,也不怕他,只从身后嗖地一声,掏出一个陶罐,递到江书眼前。

      江书一见到罐子,眼睛一亮,困意一扫而空。
      “你抓到啦!”

      他用小手捧着陶罐,轻移开盖子,就见里面趴着一只蛐蛐,这蛐蛐头圆腿长,须子微翘,颈粗毛糙,更绝的是它通体青色,无一丝杂色,正是蛐蛐中的极品!

      昨日在院子里给菜地浇水时见到这蛐蛐,江书就心里痒痒,本打算自己熬夜抓它,却不幸被鹿鸣逮住,拘着他回院里歇息,江书只能让嘉鱼帮他抓虫。

      鹿鸣是江书娘亲身边的丫鬟,自江书断奶后就派到他身边侍候,只要江书有个风吹草动,这个耳报神就一溜烟儿去娘亲那打小报告,惹得江书和嘉鱼总是躲着她走。

      江书穿来已经有六年了,从牙牙学语到现在将入学堂,他的日子过得很是潇洒。上辈子他刻苦读书十几年,毕业后进入科研机构与世隔绝,掉发脱发一个不落,好不容易完成一个项目,却因熬夜心脏病发,直接嗝屁。

      再来一世,他可不要像上辈子那样卷生卷死,还不如躺平当一条咸鱼,快快乐乐享受生活,吃吃美食斗斗蟋蟀,生活乐悠悠。

      江书细细欣赏一番蛐蛐,不舍地将盖子盖上,递给还站着床边的嘉鱼,想着吃完饭回来再玩它。

      嘉鱼刚要接过来,门外就响起少女的声音:“小少爷,您醒了么?夫人让您洗漱后去主屋吃饭。”

      两人在屋里鬼鬼祟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还是嘉鱼眼疾手快一手把在罐底,才没让罐子掉在地上。

      江书紧张地收回小手,稚嫩的嗓音才甜甜说道:“鹿鸣姐姐,我醒了,嘉鱼正帮我洗漱呢。”

      “这样啊,那少爷整理完后,奴婢再过来,嘉鱼你可得好好照顾少爷。”

      听到脚步声远去,屋内主仆二人才松了口气,江书娘亲姜氏一向不喜他玩这些东西,觉着玩物丧志,要是被鹿鸣发现,肯定马上就告诉姜氏,要是娘亲一气之下将他禁足,那可就惨了。

      嘉鱼连忙扶着江书起来,拿起放在一边的衣服,从那藕节般的胳膊上套进去。这衣服布料柔软轻薄,是用天香绢裁制而成,这天香绢听说是府城那流行的布料,一匹就得三四两银子,而平常的麻布只需要一钱到三钱,差距能有十几倍之多。

      即使江家算是青州县大户,这种料子一年也买不了几匹,除了给老爷和大少爷做衣服,剩下的都给了江书。

      手从铜盆里的清水一捧,然后浇到脸上,江书接过嘉鱼手中布巾擦脸,长舒一口气。

      看六岁的豆丁像大人一样舒气,嘉鱼忍不住想笑,但他还是努力咽了下去,他家小少爷小小年纪主意就正,要是知道自己嘲笑他,指不定要罚他帮着抄书呢。

      两人折腾了会儿就出了门,鹿鸣等在院子门口,江书院中侍候的人除了她和嘉鱼,还有个年纪大的嬷嬷,要有什么事不明白,鹿鸣就会找她来帮忙,只是今日嬷嬷家中有事,请了假没来上工。

      嘉鱼和鹿鸣都是本地佃农家的孩子,从小在农庄长大,等主家有了少爷,就从他们之中选出机灵的,让他们去伺候小主子,可以说他们既是下人又是玩伴。

      江书哒哒跑到正堂,嘉鱼紧随其后。

      一进屋,热腾腾的空气伴着馨香扑面而来。

      这是丁香的香气,也是姜氏的最爱,每年六月份,姜氏就跟丫鬟们摘去丁香的花蕾圆头,将留下的茎捣碎入香,这样制成的合香味道浓郁,却不失清新淡雅,尤其还可以舒缓姜氏因心情郁结产生的胸闷。

      姜氏是个孤女,从小被江书的祖父收养,琴棋书画样样不落,就如亲生女儿那般对待。可等到江书的爹年满十五,姜氏十六时,祖父一声令下,就让两人成亲。父母命不可违,即使两人再怎么不乐意,也成了亲入了洞房。

      可惜姜氏体弱多病,于子嗣多有艰难,成亲三年未有所出,江书的爹从那时起就接二连三地往家里抬人,不到一年,其中一个妾室就十月怀胎,生下江家的长子江诗。

      许是觉着嫡妻未孕,就生下庶长子有辱斯文,江家祖父拘着儿子必须呆在正房,没过一年,姜氏就怀了孕,也是自此以后,江书的爹就再也没进正房的门。

      连带着江书也甚少见到他爹的面,好在他也不是真的小孩儿,在襁褓里就偷听到这一系列糟心事,除了心疼他娘外,对他那渣爹半点感情都没有。

      既然不喜欢他娘,当初就不应该娶她,这里虽是古代,可以祖母对他爹的宠爱,他要是不想娶也不会逼他,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担起责任来。看似他是被逼的,可他娘难道不是吗?不像渣爹不喜欢还能抬妾室,上青楼,他娘就只能空守着对自己诸多不满的丈夫,侍奉长辈,下管妾室,一个做不好就要被埋怨。

      江书哼了哼,决定他长大后坚决不管这个渣爹,到时候他搬出去把娘接走,如果祖母愿意也接过去,就让渣爹自己和那些小妾过吧,看他那纨绔的模样,家业也迟早被他败光。

      屋里的人已经看到他进门,旁边丫鬟撩起帘子,告诉姜氏他来了。

      刚入秋,像江书这样火力旺盛的小孩还没感觉冷,姜氏的屋子里就已经烧上炭盆,每次江书过来都要将外衣脱下,就是这样也待不了多久,不出一会儿就要往外跑。

      姜氏身体柔弱,脸色发白,她容貌出色,即使将近三十也挡不住那身风韵,她一双美目永远含着愁,也就是看到江书,才噙起一抹笑来。

      “你个小东西,又穿这么少,若是着凉了,可就又要吃苦药了。”

      姜氏手边放着一碗粥,已经吃了一半,煮得软烂的米间夹杂着去了核的红枣,这是江家常来往的大夫给她开的食补方子,姜氏幼时吃不饱亏了身子,即使在江家吃得好也没将身子补回来,只能日日用药膳养着,那些荤腥发物是一概不能碰的。

      听到吃药,江书的小脸皱起来,嘴撅着,像是想起吃过的苦药。

      江书是早产儿,姜氏怀他的时候事事精心,没想到冬日来临,院中的水渍未擦去结了冰,姜氏在丫鬟搀扶下经过,不小心就滑了一跤,使得生产的日子提前。

      事后查找原因,原来是洒扫的仆人当日坏了肚子没及时赶来清理,这才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那个仆人自然是被打发了,可江书自生下起就离不开药,若不是姜氏日日陪伴照顾,不等他长这么大就要夭折了。

      这六年来,姜氏对他的照顾疼爱,就连前世的母亲也比不上,江书原来的父母都是科学家,自他小时候起就没见过他们几次面,还是奶奶抚养他长大,即使他长大后也进入科研领域,懂得他们的苦楚,可失去的时光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

      因此即使内里不是个天真孩童,重来一世,江书也已然将姜氏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对待。

      江书挪着小腿靠近姜氏身边,想看看她吃了什么。

      自从知道姜氏身体不好,江书就搜刮脑中的药方,想帮姜氏调理,可天晓得他一个农学专家,整日种地混实验室,哪记得什么方子,只能将他知道的几味养生食材告知厨房,偶尔给姜氏改善口味。

      看到桌上的红枣粥,江书有些馋了,张着嘴,仗着自己还小要娘亲喂他。

      姜氏好笑地点点他脑袋,宠溺地端起碗,一勺舀起一口粥,上面还带着甜滋滋的红枣。

      米粥的香气混合着枣子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可不等吃到嘴里,江书感受到勺子从眼前滑落。

      撑着碗的白皙手腕似无力垂下,热腾腾的粥洒落江书的衣服上。

      天香绢质地轻盈不可碰水,枣粥洒在上面,晕染出可怕的脏污。

      姜氏倒在地上,苍白的嘴角流出一丝血,那双美目之前还顾盼生辉,带着笑意和打趣,如今却紧紧闭合,似是永远不会张开。

      她就那么软软地躺在地上,脆弱地像是一只幼鸟。

      周围的仆人大呼小叫,忽得都围了上来。

      刚刚还笑着同他说话的娘亲离他只有一步远,可江书只是僵在原地,看着仆人将她扶起,手放在鼻子下方,江书从混乱中望向他,却只见到那摇动的头。

      有丫鬟跑出去叫大夫,还有小厮去后院报告祖母,江书小小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原地,视线落在地上的枣粥。

      为什么?

      为什么娘亲会死?

      是有人投毒?

      娘亲早上只会吃一碗粥,是这粥有问题?

      江书脑中逻辑清晰地分析事情真相,可他的心像是被封印了,完全无法和外界产生联系。恍惚间他有种感觉,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做梦,一场过于真实的梦,一觉醒来他就会发现,娘亲还好好的活着,会抱着他给他唱曲,会在他胡闹的时候教训他。

      他还等着长大将娘亲接出这个吃人的大宅,让她好好享受生活,她可以不循规蹈矩,可以不贤妻良母,她可以制香往外卖,可以写话本寄给书肆,她可以干她想做的一切事。

      身后嘉鱼回过神来,压下慌乱的心脏,看到小少爷一动不动,忧心地上前扶着他,怕他年纪小被吓丢了魂。

      他掌心碰到江书,感受到身下身子一颤,江书突然整个人晕了过去。

      “天哪,快来人,小少爷昏倒了!”

      嘈杂的声音如细丝抽茧,一缕一缕地倒放回去,重归于寂静。

      江书从黑暗中惊醒,姜氏死亡的场景还在脑中回放。

      他一睁开眼,眼前却是嘉鱼的脸,手中的东西因着他的抖动掉在地上。

      “小少爷,您醒了么?夫人让您洗漱后去主屋吃饭。”
      鹿鸣在屋外说着,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她心下起疑,马上推开房门进去。

      只见到嘉鱼站在少爷床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少爷还坐在床上,可地上却洒着一些碎片。

      “嘉鱼,你怎么在这?我早上没见着你进来啊。地上这是什么?”
      鹿鸣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两人。

      青色虫王大蛐蛐一朝得到自由,头前的长须一抖,就开始了长鸣。

      “啊!虫子,嘉鱼快抓住它,别惊了少爷!”

      嘉鱼这才啊了一声,连忙趴在地上抓蛐蛐。

      江书还愣在床上,白皙的脸颊还印着红印子,看着让人怜爱。

      鹿鸣压下被虫子惊得怦怦跳的胸膛,连忙上前向江书问好:“少爷睡醒了?女婢伺候您洗漱吧?”

      边说边拿起一旁衣服,要给他套上。

      江书视线缓缓扫过两人,再低头看着那跳来跳去活力十足的蛐蛐,一把推开鹿鸣,连鞋也顾不上穿,跳下床就出了屋子。

      他一路狂奔,路上的小厮丫鬟见着他衣衫不整,纷纷惊叫追逐,却赶不上他的小短腿。

      七拐八拐,江书终于看见了正堂大门。

      一进门,姜氏身边的丫鬟宝珠端着一碗粥,正要递给姜氏。两人看见江书只穿着里衣光着脚就过来了,都惊得不行。

      姜氏生气地皱着眉,本来柔和的嗓音变得严厉:“你看看你,真是病好了就不长记性,谁准你不穿好衣服就出门的?”

      娘亲一向温柔,从不大声说话,只有在江书身边才能看到她严厉的一面。

      听到娘亲的话,江书紧紧抿着嘴,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滑落,眼角变得通红,看着真的是委屈狠了。

      姜氏看着自会说话后就从来不哭的小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慌了,连忙起身想去抱他。

      江书站在原地,感受着娘亲的怀抱,馨香又温暖。

      他张开小手紧紧抱着姜氏,看到对方死亡后就封闭的内心裂开一条缝。

      娘亲没死,娘亲还在。

      他还来得及带她去看外面的风景!

      母子俩抱了好长时间,还是宝珠上前说粥快凉了,才让两人分开。

      江书看到宝珠手里的碗,小眉头紧紧皱起来,转头对娘亲说:
      “娘,这粥不能喝,里面有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