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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舟洲夜访,虚实试探 ...

  •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漫过长安的屋檐。祁华熠刚从贡院回来,靴底还沾着城外的尘土,砚秋就急匆匆地掀帘进来,手里捏着一张烫金帖子,脸色有些古怪。

      “大人,舟洲大人派人送了帖子,说今夜想登门拜访,还特意交代‘备好江南的雨前茶,他带了好东西来’。”

      祁华熠正在解官袍的玉带,闻言动作一顿:“舟洲?他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白日里在吏部敲定了考官人选,舟洲全程笑眯眯地当个看客,既不帮世家说话,也没替寒门站台,此刻突然要上门,倒是有些反常。

      “管他来做什么,”砚秋将帖子放在案上,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这人不对劲。上午在贡院外,他看那些寒门学子的眼神,就像看棋盘上的棋子似的。”

      祁华熠拿起帖子,指尖拂过上面“舟洲”两个字。墨迹圆润,笔锋藏而不露,倒像是个精于算计的人。他想起舟洲总拿在手里的那串蜜蜡佛珠,想起他说“清歌似蓄姐,华熠类肖允”时眼底的笑意,总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什么。

      “备茶吧。”他把帖子丢在案上,语气听不出情绪,“既然他带了‘好东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
      酉时刚过,舟洲就来了。没带随从,只提着个青布包袱,穿一身月白色的便服,倒比在朝堂上多了几分温润气。他刚踏进祁府的院门,就眯眼打量起院子里的景致,目光在那棵歪脖子枣树上停了停。

      “祁大人这院子倒是别致,”他笑着拱手,“尤其这棵枣树,看着不起眼,秋天结的果子定是甜的——枝干歪成这样还能扎根,倒是像大人您。”

      祁华熠引着他往书房走,闻言淡淡一笑:“舟洲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棵野树,没人打理才长歪了,哪比得上舟府的名木。”

      两人穿过回廊,廊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是祁华熠特意让人挂的,说是“驱蚊”,实则是提醒自己别忘了江南水乡的蚊虫有多凶。舟洲的目光在草药上扫过,脚步顿了顿。

      “这是艾草?”他伸手碰了碰,“还是三年生的,驱蚊最管用。大人倒是细心,连府里的下人们都顾及到了。”

      祁华熠没接话。他知道舟洲这话是在试探——寒门出身的官员大多吝啬,像他这样给下人设驱蚊草药的,确实少见。

      进了书房,砚秋早已沏好了茶,碧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漾着热气,带着雨前茶特有的清苦香。舟洲毫不客气地落座,拿起茶杯先闻了闻,眼睛一亮:“果然是正宗的西湖雨前!看来祁大人对江南风物很上心。”

      “家乡的东西,总得多些念想。”祁华熠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舟洲大人深夜到访,总不会是为了陪我品茶吧?”

      舟洲哈哈一笑,从青布包袱里掏出个木盒子,推到祁华熠面前:“当然不是。这是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好东西’,大人看看喜不喜欢。”

      木盒打开的瞬间,祁华熠的瞳孔微微一缩。里面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叠泛黄的纸卷,最上面那张写着“江南寒门学子名录”,墨迹陈旧,边角都磨出了毛边。

      “这是……”

      “二十年前的江南寒门学子名册。”舟洲用手指点了点纸卷,声音忽然沉了些,“那时先先帝刚登基,江南大水,粮税全免,寒门子连笔墨都买不起。是舟蓄皇后让人悄悄送了三船纸墨到江南,还特意交代‘别说是朝廷给的,就说是乡绅捐的’。”

      他拿起最上面的名册,指着其中一个名字:“你看这个‘沈砚’,当年在破庙里抄书,手指冻得流脓,后来靠这纸墨写了篇《治水策》,被先先帝看中,一路做到了工部尚书。”

      祁华熠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名字,纸面粗糙,仿佛还能摸到当年书写者的用力。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在漏雨的祠堂里抄书,砚台里的墨冻成了冰,就用体温一点点焐化。

      “舟洲大人拿这些来,是想告诉我什么?”他抬头看向舟洲,眼底的情绪淡了些。

      舟洲把名册推到他面前:“想告诉大人,寒门子能出头,从来不是靠硬碰硬。先先帝当年若直接说‘朕要给寒门子送纸墨’,世家定会闹翻天;舟蓄皇后若不遮掩,怕是要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大人现在推行科举改革,就像当年给江南送纸墨——方向是对的,但步子太急,容易被石头绊倒。”

      祁华熠的指尖在名册上顿住:“舟洲大人是在教我做事?”

      “不敢。”舟洲笑了笑,“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提个醒。你把考官换成周、顾两位先生,是想堵住世家的嘴,可曾想过他们会在试卷上动手脚?你让寒门学子在贡院外写‘劝学赋’,是想鼓舞士气,可曾想过这会激化他们和世家子的矛盾?”

      他每说一句,祁华熠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改革迫在眉睫,他没太多时间迂回。

      “那依舟洲大人之见,该怎么做?”

      “慢慢来。”舟洲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先让周、顾两位先生稳住阅卷的关,再让舟家的人暗中盯着贡院,世家子要小动作,让他们做,但别太出格。等寒门子真考出了成绩,哪怕只有十个八个入榜,也能堵住那些说‘寒门无贤才’的嘴。”

      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上官清歌今日在吏部帮你说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可知她为何要保你?”

      祁华熠抬眼:“愿闻其详。”

      “她大哥上官瑾在江南贪墨了三百万两税银,被御史盯上了,”舟洲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天气,“上官词想让她嫁入姜家,换姜党余脉帮忙压下这事。她拒婚,等于断了上官家的退路,现在急需找新的靠山。”

      祁华熠的瞳孔猛地一缩:“姜党余脉?她大哥贪墨?”这些事他竟一无所知。

      “长安的水,比你想的深。”舟洲拿起那串蜜蜡佛珠,指尖轻轻转动,“姜尚元当年虽倒了,但余党散在各处,有的藏在世家,有的混进官场,甚至……还有人在宫里当差。他们就像地里的草,看着不起眼,一到春天就疯长。”

      他凑近了些,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先先帝当年为了除姜党,借了舟家的兵力,还让舟蓄皇后亲自去江南查了三个月,才连根拔起大半。可你看,这才多少年,又冒出来了。”

      祁华熠沉默着没说话。他忽然明白舟洲为何要提肖允和舟蓄——他们是在提醒他,眼前的对手不止是明面上的世家,还有藏在暗处的姜党余脉。

      “那舟洲大人觉得,我该与上官清歌联手?”

      “联手?”舟洲笑了,“可以。但别当真。她保你,是为了找靠山;你用她,是为了借上官家的势力。你们就像两块互相取暖的冰,看着靠得近,实则各有各的寒气。”

      他站起身,拿起那个青布包袱:“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名册留给大人,睡不着时翻翻,或许能想起些当年的事。”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祁华熠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对了,忘了告诉大人,明日卯时,姜家的公子会去城西的‘墨香楼’,说是要和几个‘朋友’商量‘给寒门子找点乐子’。大人若是有空,不妨去看看。”

      说完,不等祁华熠回应,便推门走了出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书房里只剩下祁华熠一人,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拿起那叠江南名册,指尖划过“沈砚”的名字,忽然想起白日里在贡院外,那个叫“阿木”的寒门学子,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布满厚茧,握笔时指节都在抖,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给寒门子找点乐子……”他低声重复着舟洲的话,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姜家的人想动他的学子,怕是没那么容易。

      “砚秋。”他扬声喊道。

      砚秋从外间进来:“大人?”

      “去查一下‘墨香楼’的底细,再看看明日卯时姜家公子的行踪,”祁华熠的声音冷得像冰,“另外,让人盯紧贡院的库房,尤其是存放空白试卷的地方,别出什么岔子。”

      砚秋应着要走,又被他叫住。

      “等等,”祁华熠看着案上的江南名册,忽然想起什么,“去上官府附近看看,若是上官小姐今晚出门,跟着她,看她去哪里。”

      砚秋愣了愣:“盯上官小姐?”

      “嗯。”祁华熠的指尖在名册上轻轻敲击着,“我倒想看看,这位一心想找靠山的上官小姐,深夜会去见谁。”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上官府的角门就悄悄开了条缝。一个穿夜行衣的身影闪了出来,身形纤细,动作却极快,像只夜行的猫,很快就融进了巷口的阴影里。

      砚秋雇的那几个追踪的汉子都是老手,贴着墙根远远跟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可转过两条街,那身影忽然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时,汉子们追过去时,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哪还有半个人影。

      “见鬼了!”领头的汉子低骂一声,“明明看着拐进来的,怎么就没了?”

      他们在巷子里搜了半天,只在墙根下发现一串新鲜的马蹄印,一直延伸到巷子深处的一扇小门前。那门虚掩着,推开门是个废弃的马厩,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草料堆里藏着一件黑色的夜行衣。

      “人跑了!”汉子们面面相觑,只能回去给祁华熠报信。

      而此时的上官清歌,正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里,指尖捻着一枚刚从发间取下的银针。针尾还沾着点草药味——方才在巷子里,她故意放慢脚步,趁着汉子们分神的瞬间,用银针打灭了灯笼,借着黑暗翻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

      “小姐,真要去见那人?”赶车的老仆声音有些发紧,“听说他脾气古怪得很,当年连先先帝的面子都不给。”

      上官清歌掀起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声音平静:“脾气再古怪,也比上官词靠谱。至少他手里有我要的东西。”

      马车在城西的一处宅院外停下,这里离墨香楼不过半条街,周围都是低矮的民房,夜里安静得能听见虫鸣。老仆上前敲了敲门,三长两短,节奏很特别。

      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汉探出头,看见上官清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侧身让她进去:“先生在里面等您。”

      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槐树,落叶积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正屋的灯亮着,窗纸上映着一道佝偻的身影,手里似乎在翻着什么书。

      上官清歌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旧木桌,一把藤椅,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守拙”两个字,笔力苍劲,倒像是个有故事的人。

      藤椅上坐着个白发老者,背对着门,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医书,听见动静也没回头,只是慢悠悠地说:“二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敢深夜来找我的上官家人。”

      上官清歌在他身后站定,微微躬身:“晚辈上官清歌,求周先生救我大哥。”

      老者这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布满皱纹,左眼浑浊不堪,像是受过伤,右眼却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救你大哥?就凭你?当年你父亲上官词设计陷害我儿子时,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上官清歌的脸色白了白:“当年之事,是上官家对不起周家。晚辈不求先生原谅,只求先生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给我大哥指条明路。”

      提到“舟蓄”两个字,老者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些。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扔给上官清歌:“这里面是你大哥贪墨的证据,还有姜尚元儿子藏在舟氏老宅的地图。你用证据去换你大哥的命,用地图去换姜党的信任。”

      上官清歌接住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她抬头:“先生为何要帮我?”

      老者笑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干枯的菊花:“不是帮你,是帮舟蓄皇后。当年若不是她力保,我周家早就满门抄斩了。她说‘上官家有清歌,是块好料子,只是被污泥糊了眼’,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看走了眼。”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贡院的方向:“明日卯时,姜家的公子会在墨香楼交易你大哥的罪证,你去。记住,别信他们的话,也别想着硬碰硬。你手里的地图,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也是你的护身符。”

      上官清歌握紧了布包,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先生放心,晚辈知道该怎么做。”

      她转身要走,老者忽然又开口:“对了,提醒你一句,祁华熠的人怕是也会去墨香楼。那小子像极了当年的肖允,看着温和,骨子里比谁都狠。你和他打交道,得留三分心眼。”

      上官清歌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推门走进了夜色里。

      马车驶回上官府的路上,她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果然有一叠账册,每一页都记着大哥贪墨的明细,字迹娟秀,倒像是女子所书。地图是手绘的,用朱砂标出了舟氏老宅的位置,在西北角的一间柴房里,旁边还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只展翅的鸟。

      “小姐,这符号是什么意思?”老仆凑过来看了一眼。

      上官清歌指尖拂过那个符号,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是舟家的标记,意思是‘此处有陷阱’。看来周先生早就知道姜尚元的儿子藏在那里,只是一直没说。”

      她将布包收好,重新掀起车帘。夜色深沉,长安的街道像一条沉睡的巨蟒,而她和祁华熠,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都是缠绕在巨蟒身上的藤蔓,互相绞杀,却又谁也离不开谁。

      “去备些点心,”她忽然对老仆说,“明日卯时要去墨香楼,得早点起。”

      老仆应着去了,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在为明日的风雨欲来,奏响了前奏。
      祁华熠是被砚秋的急报吵醒的。天刚蒙蒙亮,砚秋就撞开了书房的门,脸色发白,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大人!不好了!”他声音都在抖,“跟踪上官小姐的人回来了,说她昨晚去见了周先生!就是那个二十年没出过门的前朝御史周明!”

      祁华熠猛地从榻上坐起来,睡意瞬间消散:“周明?那个被上官词陷害,儿子惨死在天牢里的周御史?”

      “是他!”砚秋把纸条递过去,“这是周先生的底细,您看看!当年他负责查姜党余脉,被上官词和姜尚元联手陷害,瞎了一只眼,才保住性命,从此隐居在城西,二十年没踏出过院门!”

      祁华熠快速扫过纸条,指尖在“周明曾为舟蓄皇后的幕僚”那行字上停住。他忽然明白过来,上官清歌深夜去见周明,绝不是为了闲聊——她是去拿东西的,很可能是与姜党或她大哥贪腐有关的证据。

      “墨香楼那边呢?姜家公子的行踪查清了吗?”

      “查清了!”砚秋点头,“他约了三个朋友,都是姜尚元的余党,说是要在墨香楼的雅间里交易‘能让上官家听话’的东西。属下猜,很可能是上官小姐大哥的罪证。”

      祁华熠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利落地穿起官袍:“备马。我们去墨香楼。”

      砚秋愣了愣:“现在?不等天亮?”

      “再等就晚了。”祁华熠系玉带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利,“上官清歌去见了周明,姜家要交易罪证,舟洲特意提醒我去墨香楼……这盘棋,他们都落子了,我总不能看着。”

      他走到案前,拿起舟洲留下的那叠江南名册,随手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周明,江南吴县人,精算术,善查账”。墨迹旁边有一行小字,像是舟蓄皇后的批注:“周生有大才,惜乎太刚,易折。”

      祁华熠合上名册,将它塞进怀里,转身往外走。晨光正从窗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去看看也好,”他低声道,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砚秋说,“看看上官清歌和姜党玩的什么把戏,也看看……舟洲说的‘好东西’,到底是什么。”

      墨香楼的灯笼还亮着,在晨雾里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祁华熠勒住马缰,看着那扇虚掩的黑漆大门,忽然觉得这楼像一张张开的嘴,正等着猎物自己钻进去。而他和上官清歌,还有那些姜党余脉,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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