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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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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竹披着白大褂,头发还在向下滴着水珠。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目光空洞无神,仿佛没有了焦距,也再没有一点光可以透过那一层薄薄的角膜。
夜,是如此的黑暗漫长。他抬起手,里面衣服袖口上还沾着血,已经凝固,暗红的发黑。
白竹拿起一边江砚的外套,上面的血如一朵又一朵枯萎的花,他现在竟不知道到底要流多少的血才会将这衣服染得如此透彻。他攥紧了那件因被血浸染而略有些僵硬的外套,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头顶的稻草,血基本上已经止住了。
徐遇开门进来,将一胥东西放在桌上,在白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失血量有点大,现在重度贫血,在输血小板。
白竹呆呆地看着衣服上的血迹,像没听到一样。
“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徐遇拍了拍白竹的肩,
“去看看她吧。
“我回去的太晚了。”
白竹将头埋入臂弯中,声音中俱是自责,“如果我早一点到家,哪怕只早十分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少流点血,少受点苦。”
他站起来,将怀中的衣服叠好,从胸腔中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然后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
病房里,林夕收拾着抢救用的器械,叶菁菁站在床边,担忧的看着。
“大家都没回去啊......”
白竹张口,嗓子发哑,声音有些干涩。
“今晚我和徐遇值班。
叶菁菁最后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江砚,走出病房,
“江砚的情况还不稳定,你关注一下。”白竹点点头。
门被轻轻关上,将外面的嘈杂隔绝。
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脸上的血迹都被擦干净了,如瓷片般的白,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几乎要和这白色的枕头被子融为一体。而江砚瘦弱的小臂上扎了一根导管,一整袋的血小板挂在床头的架子上,顺着导管慢慢流入她的身体。
床头的心电监护显示出有规律的心率,不急不徐,但血氧浓度还是偏低,
白竹握上她微凉的指尖,不敢太用力:“冷不冷,我帮你捂捂。”
江砚还是昏睡着,外面还在下雨。夜风呼啸,倾盆大雨直直的冲刷下来,卷天卷地,到处黑漆漆的一片,远处的楼房都熄了灯,医院里的灯光二十四小时长明着,永不熄灭,但在风雨中,还是摇曳成了虚虚的光线,有些模糊了。
天际处,有隐隐的雷声逼近,闪电飞速袭来,照亮整个夜空,又仿佛破开苍穹,自九天而下,把连绵成片的雨丝都照亮了。很快,天地间又暗了。
白竹恍然忆起了在阿富汗的那次空袭,炮弹从身后逆风而来,扬起一片尘土。救护车驶进了医院。被抬下来的女孩腹部贯穿伤,全身上下五六处伤口,初步检查都是擦伤。送过来一检查,脾部破裂,立即进了手术室。
一齐坐车过来的男孩多处擦伤,左腿骨折,竟忍着疼看着女孩进了手术室。男孩看着手术室的门关上,护士想来带他去处理伤口,不料他却跪了下来,放声大哭:“她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过来!”
护士并没有过于吃惊,必竟这种事在医院里发生的大多了,以至于对于手术室外家属的痛号有些麻木了。
“要受伤的明明是我啊,躺在手术室里的人应该也是我啊!阿辰做错什么了?老天爷,保护她,让阿辰好好的。”
警察来了,“你是何执睿吧,来跟我们做个笔录。”男孩罔若未闻。
护士要过来扶,他却俯下身,重重的在地上瞌了三个头,要站起来时,何执睿脚软,又倒了下去。
他是浦西技校的学生,而那个女孩,苏礼辰,住在技校边上的老小区,两人偶然相识,成了朋友,何执睿高考失利,本想去参军,谁料身高和身体素质不合格,只能去了技校。
“阿辰先天性失聪铁语,她听不到声音,也说不出话。
何执睿的伤口被处理过后,端端正正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
“她从小父母离异,和奶奶长大,奶奶去年冬天去世了。本来我们约好的今晚在技校后门口见面,却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月黑风高,大雨污陀。苏礼辰出门迟了,撑着一把伞,脚步匆还有一个拐角就到后门的时候,她加快步伐,小跑了起来。转过街角,却远远看见何执睿被两个男人推揉着,一个人手中拿了一根长棍,另一个人手中拿了刀。
她惊得差点摔倒,想去叫人,四周却没有任何一人的身影,只有密集的雨点飞速坠他的目光从她这个方向一掠而过,然后没有再看她。
不知那男人向何执睿说了什么,他被重重一踢,跪倒在雨中。一个人举起了棍子,苏礼辰疯了似的跑过去,一把推开男人,去拉地上的何执睿,却被另一个人从后面抱住。她拼命挣扎着,发不出一点声音,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有的掉入口中,有的流到下巴处,再汇成一大滴,落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男人圈住她的手臂上狠咬了一口。
自己被松开了,肩膀却突然感到一阵凉意,有黏乎乎的东西顺着流下。何执睿已被拖到一边,被人拳打脚踢。
他用他们才懂的语言,用眼神告诉她,不要过来,快跑,她摇头,用行动回答他,不走,她要救他。
再到后来,一阵扭打过后,那把被雨水冲净的刀,扎进她的身体,雨中绽放出红花。两个男人见伤了人命,立马跑得无影无踪。
她跌进何执睿的怀抱,抬头看了看他脸上的伤,想做手势安慰他,手臂却沉得抬不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苏礼辰的世界一直寂寥无声,现在,连光都看不见了。何执睿在大雨中,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雨夜,不仅仅代表了愁绪,似乎也变得多灾多难起来。
但第二天的太阳,还是准时升起了。江砚睁开眼,一下子看到的,是澄澈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阳光,也许是这阳光对她来说太过刺眼似的,她又将眼睛闭上了。
熟悉的监护仪的声音响在耳畔,熟悉的人也在。
“我……”
她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靠在床边的白竹立马惊醒了,又或许他根本没有睡着。
“昨天晚上发病了,没什么。”
白竹并不愿过多提起这件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会好的。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那里不舒服?等会还要去做检查。”
江砚摇了摇头,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在白竹温热的手掌上:“你陪陪我,就好了。”
丁婧然将昨天染了血的外套衣物都拿去清洗了,早晨刚送来。
“白老师!”
白竹趁着江砚又睡着时去打热水,却碰上了从医院门口走进来的郑晚桑。她的头发被松松的绑成一个低马尾,没有穿白大褂,而是套了一件黑色短袖衫,整个人较之前看上去沉静了不少。
白竹这才想起,好像自从阿富汗回来,就再也没有在医院见到过郑晚桑了,难怪最近耳边清静了许多,也没有人隔三岔五来烦他:
“好久不见,你去哪了?”
郑晚桑快走几步,跟上白竹的步子:“被我爸拽去施合门诊了,今天我轮休,刚好来这儿看看,快半年没来了,但咱们华祯好像也没怎么变啊。
白竹没有回话,径直向前走。
“白老师,你什么时候从阿富汗回来的?
也不告诉我一声,帮你接个风。
郑晚桑有些嗔怪的意思。又走了几步,她又奇怪道:
“这不是去办公室的路啊,白老师你......”话还没说完,就见白竹拐进了一间病房,郑晚桑想跟进去,却愣在了门口。
房间中的人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空空荡荡的,手扶着墙,弯着身子,慢慢地走,让人担心下一刻她会倒下去。
白竹立马放下热水瓶,紧走两步,扶住江砚:
“怎么起来了?”
江砚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着门口傻站着的郑晚桑,笑道:
“郑医生,好久不见。
郑晚桑一下子竟不知该说什么了,张了张嘴,过了半晌才道:
“江医生,你……还好吗?江砚有些喘息:
“挺好的。”
她顿了顿,
“至少还能站在这儿和你说话。”
又是无休无止的沉默。
“江砚她到底怎么了?”
办公室内,郑晚桑问林夕。林夕无奈的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急性粒细胞性白血病。她救了这么多人,自己却被病痛缠身,老天爷也太不公平郑晚桑的心猛得一颤,担忧不由自主地绕上心间,语气竟也焦急起来:
“找到合适的配型了吗?”
“还没有。连我们科室所有人都去试着配了,都配不上。”
“那她父母呢?不会还没回国吧?”“可不是,江医生好像不想让她爸妈知道,一直瞒着。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亲属间能找到合适配型的概率更大。
林夕换了个话题,
“你怎么有空回来了?”
“今天调休,有一个轮转名额,我估计下礼拜就能回到华祯了。”
“哪个科室?不会你爸真让你去康复科“才不是,来EICU!”
傍晚时分,郑晚桑得知自己的骨髓也没能和江砚配上时,莫名失落。
自从得知这件事后,她总觉得怪怪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鬼使神差地去测了配型。
郑晚桑问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她费尽周折抢到轮转名额,就是为了回到白竹的生活中,继续追求自己想要的。假如江砚消失了,那自己岂不是少了一条障碍?难不成指望着救了江砚,成了救命恩人,想让白竹对自己感恩戴德?
但也许就是在今天的某一刻,她真切认识到了自己和江砚在白竹心中如隔天堑的差距,那是她无论如何努力都到不了的高度,她到今天才知道,感情,强求不得,勉强不郑晚桑突然觉得,她并不是一定要得到能和白竹成为同事,成为朋友,就已经很好了。迷茫袭卷而来,当放弃了白竹这个目标后,郑晚桑竟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之前的她,天真地认为只要跟上白竹,就一定可以成功,可以达到他的高度,并肩而战,但现在不是了。
“我到底想要什么?”
郑晚桑垂下头,喻喃道:“是科学研究,进实验室,还是一步步向上爬,成为高层领导,又或者是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医生,平平淡淡,守住生命的最后一道门......”
日光沉寂下去,一天又这么蹉盹地过去“医生,我这儿就两万五千块钱,不够的能不能后面补上?我就这么一点钱了……”顾兮雯出院前,有些为难的将银行卡递上前,不好意思。
“没事,这钱你也拿着,你的医药费杨女士已经结清了。
护士礼貌地双手递回薄薄的一张银行卡。
顾兮雯睁大眼,不可置信到根本说不出话来。
苏礼辰睁开眼,没有看到何执睿,她挣扎着想抬起手,却一动也不能动。无法打手语,她就丧失了一切和外界交往的能力,拼命张大嘴,顶多只能发出嘶哑低沉的呜呜终于,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何执睿见她醒了,撑着拐杖向她走来。到了床边,如往常一样熟练地打手语:“我没事,你怎么样,要不要让医生来看看?”
苏礼辰无法回答,目光长久的停留在他脸颊,胳膊的擦伤处,随后久久落在他打着石膏的左腿上,看着看着,有泪水滑落。
何执睿有些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
何执睿的父母也来了。中年夫妇衣着普通,一进门就直奔床前,对着苏礼辰连连道谢:
“谢谢啊,多亏了你,我们家小睿才没有事,太感谢了!”
何执睿拍了拍母亲的肩:“妈,阿辰是聋哑人。”
那位母亲怔了怔,然后忙推儿子:“那你赶紧给人家翻译啊,傻愣着干吗?”何执睿开始比划起来。
那父亲在儿子肩头拍了一掌:“你个臭小子,难怪之前偷偷学手语,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你也是,还让人家女孩子去救你,委屈了人家了。”
“和小礼说,出了院就住我们家去,好有个照应……”苏礼辰有的听不到,但微笑却一直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