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七言》吾其还也

1、第 1 章

　　宋霜晚一岁半的时候，她妈受不了她爸了，没有任何铺垫，潇潇洒洒地离婚走了。她爸卷走了她妈给的抚养费，把她送到她爷爷家，也潇潇洒洒地走了。
　　或许因为这个，她爷爷并不喜欢她，好赖是一直养着她。
　　在她满三岁时，她爷爷意外去世，奶奶确诊癌症晚期，没几天就不行。
　　所以这时候，她又没人养着了。邻居家爷爷看不过去，把她带回家，照顾着她。
　　后来她姑姑回来处理奶奶丧事时，发现了她，才被迫把她带走了。
　　她姑姑不止一次表达过对她爸爸的不满，宋霜晚稍微犯点错，就会被打骂。
　　再后来，被打得次数多了，她渐渐明白了，她只有安静和听话，才不会总是被打。
　　按理说，她三岁时就该上幼儿园了，但是并没有。
　　她姑姑说：“我把你养着就不错了，哪有钱供你上学？”
　　这句话宋婧或许说的是实话，她的工作薪资不足以支撑她和一个需要上学的孩子在一个大城市生活，可总有人心高气傲，决心在大城市闯荡一番。
　　然而，比想象中难上许多。屡屡碰壁，压迫，她不自觉地把怨气撒在了宋霜晚身上。
　　宋霜晚五岁那年，她姑姑结婚了。
　　宋婧妥协了，趁自己还年轻漂亮，在当地找了个人家结婚了。并就放弃了工作，本本分分地当个家庭主妇。
　　她丈夫刘愿不嫌弃她身边带着个小拖油瓶，对她也是极好的。
　　宋霜晚随她姑姑搬去了刘叔叔家里。
　　宋霜晚是挺开心的，不用跟她姑姑挤在棺材房里，更不会被锁在房间里一天。
　　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她发现附近家的孩子都会在废弃工厂空地上玩。于是她每天早早起床，打扫好家里卫生，兴冲冲地在空地上等着。
　　小孩子们团体意识很强，看见宋霜晚也都离得远远的，耀武扬威似的宣示着领地主权。
　　可宋霜晚丝毫不觉，只坐在边儿上，静静地看着，就像一个小木桩子，一动不动又呆呆的。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愿意带着宋霜晚一起玩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把恶作剧捉弄宋霜晚时，不小心把王爷爷家的菜给踩坏了。他们跑得及时，只剩下宋霜晚一个人，也不知道王爷爷怎么教训宋霜晚了，反正之后没人来教训他们了。
　　那天王爷爷赶到菜地时，看到了宋霜晚。那么小一个孩子，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做到这些，何况这孩子衣服上都沾着沙子，裤子口袋里不少土还在往下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不知道是出于怜悯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过多斥责，就让这孩子走了。
　　但回家后，还是遭到了宋婧的一顿骂，她从不追问宋霜晚在外面做了什么，可宋霜晚的衣服呢，会把家里弄脏，尽管卫生大多都是宋霜晚自觉做完的。
　　刘愿不在家，家里只有她和宋霜晚，这时候的宋婧已经怀孕了。过几个月，她婆婆回来照顾她，她不想在婆婆面前跌面，对宋霜晚的要求也越来越多。
　　宋霜晚不哭不闹，乖的不行，很多时候都让宋婧忘了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也没意识到对她的要求太过严苛。
　　那群孩子因为愧疚，算是接纳了宋霜晚。
　　可宋霜晚好似并不在意他们的改变，即便他们邀请她一起玩，她更多时候还是一个人呆着，安安静静地看他们游戏。
　　因为之前宋婧总是把她锁在屋里，她只能通过窗户看外面的车辆，行人，现在可以自由出入了，仍习惯着一个人默默地看。
　　她交际实在匮乏，很长一段时间那群孩子都把她当成哑巴，直到某天她开口询问“你们为什么不来了”，这才发现宋霜晚原来会说话。
　　这些孩子暑假结束了，自然是要去上学的。宋霜晚恍然大悟，失落了一小会儿，又坐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宋婧确实是想让宋霜晚去上学的，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唯一的优点就是脑子好使，他的女儿也不会笨，没准儿长大还能给她挣钱。可每次她提这件事，刘愿就找借口敷衍，对宋霜晚的态度更是冷淡。毫无疑问，一旦宋霜晚出了麻烦，他一定不会管。
　　宋婧也不敢再提，她意识到刘愿对她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婚后刘愿和他母亲的一言一行都告诉她，得到的一切都有代价。现在离婚，她真的会一无所有。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对她很重要。
　　宋霜晚依旧天天出门，寻到一个好去处的话，就坐下来，充当一个小木桩。
　　她看景看物极认真，眼眸清清亮亮的。或许因为她是小孩子，人被她看着不会觉得被冒犯，反而对她的注视怀着些隐秘的期待，虽然不说，却传达着许可的意味。
　　那个有个菜园的王爷爷挺疼惜宋霜晚的，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带去给她。
　　“小石头，你想去上学吗？”王爷爷问她。
　　“不想。”
　　“为什么？”
　　宋霜晚疑惑道：“为什么要去上学？”
　　王爷爷愁的不行，甚至比宋霜晚亲姑姑更关心这孩子。
　　之前他以为这孩子是孤僻自闭，可不见得如此。她也可以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玩得很好，可她更愿意一个人远远地呆着。他总觉得这孩子少了一窍，好像不会难过，不在意别人的善意与恶意，也不会生气。
　　或许是因为鲜少接触人。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与接触的人无关，她本性如此，更喜欢一个人。
　　周围邻里对她虽不热络，但也并不冷淡。每当宋霜晚故意露出身上被打出来的淤青时，总有人过来，或是给她小孩子爱吃的东西，或是给她上药。宋霜晚对此很期待，每次吃到好吃的都极欢喜。
　　第二年春末，宋婧生了一个孩子。
　　是男孩。
　　宋婧的婆婆满面红光，喜气得不行，抱孩子半天都不舍得放下，平时小气的不行的人破天荒给宋婧一个大红包。刘愿也很高兴，满月时请了不少人来庆祝。
　　宋霜晚在家里的存在感更低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她，一门心思都在出生不久的孩子身上。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宋婧和她可以相安无事了。
　　她之前好奇想去看一眼那个孩子，宋婧婆婆就守在那儿，把她教训了一顿。之后，她也就没去看过。
　　那年七月过于炎热，连带平地吹起的风都是躁郁的，日光持久不歇，像是要拥抱整个夏天。
　　宋霜晚在屋里热得不行，想要偷溜进宋婧房间里吹空调。就要进去的时候，突然一顿。
　　室内传来宋婧婆婆的声音：“刘愿不回家难道是因为我？我儿子难道没给你钱吗？你在家养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我还要问你，钱都花哪儿去了？”
　　“钱都花给你孙子了！妈，你怎么不信？”
　　“行了，别给我装委屈，想要钱问刘愿要去。还有，你带来的小贱人你做好打算，说不定哪天就把她扔了。”
　　宋霜晚听到脚步声，立马躲得远远的。
　　宋婧婆婆从房间里出来后，边走边骂，很快回到了自己房间。
　　即便刚被提到如何安置她，宋霜晚却不受丝毫影响。
　　就像宋婧看到的那样，这个孩子跟谁都不亲，可现在每次宋霜晚看着宋婧沉默的时候，宋婧都莫名心惊。那双眼睛不带温度，平静异常，清亮得好像可以倒映世间的一切，包括人心。
　　只是如此，更让人惶恐。
　　宋霜晚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走到宋婧房门口，丝丝凉意从门缝里透出来，宋霜晚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宋霜晚听见了屋内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她好奇地推开一条缝，认真看着屋内人。
　　人老珠黄用到宋婧身上本是极不合适的，可现在这副场景下竟无比恰当。她在一个年轻的年纪，却早早的老去。
　　头发凌乱，眼神黯淡，色斑暗沉，穿着廉价的衣服，一个普通的大众意义上的妇女形象。
　　她做着外人看来一文不值的工作，或许也不仅仅只有外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恨自己多一点，还是恨刘愿多一点。这个孩子绊住了刘愿，也绊住了她。
　　她眼泪止不住往下落，不料声响却惊动了熟睡的孩子，孩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宋婧只得擦干眼泪，去哄孩子睡觉。
　　她平复了情绪，柔声哄着，没料想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多，宋婧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自暴自弃，狠狠打了小孩一巴掌。
　　宋霜晚在门外看到宋婧高高举起的巴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随后她平静地转过身，留哭喊声在身后，自顾自地离开。
　　一切早就有了预示，这年冬天，宋霜晚终于要离开了。
　　宋霜晚记得那天吃了顿最好吃的饭，穿了新衣服，许久不回家的刘愿也回来了，既是送别，也是庆祝。
　　宋霜晚坐上刘愿的车，抬头一一扫视车窗外的每个人。
　　她看到宋婧惺惺作态的不舍，宋婧婆婆假模假样的关切，可更多的却是庆幸和解脱。
　　宋霜晚皱着眉看着车外挡住视线的宋婧，她沉默不语。
　　宋婧发现宋霜晚正看着自己，竟生出一种被看透的感觉，她不由上前一步，准备说些什么，可刚一开口，怀里抱着的孩子就哭闹不止。
　　等她安抚完孩子，却见宋霜晚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后的菜地上，她神色复杂，满腔话语却说不得一个字。
　　车终于启动了，宋霜晚有些遗憾，没能好好和王爷爷道别。但这些遗憾，像是投石入海，没有太大波澜。
　　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如同一场演出的谢幕，并不盛大，也不悲情，更不值得回味。
　　腊月寒冬，风声凛冽，今年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