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筵》鱼藏游

3、迷踪

　　戚寒端坐于太师椅，静静聆听二人的汇报，右手指节不自觉地叩击桌面。待十二郎将情形描述完毕，便默默退至一旁等候他的指令。戚寒思索一番，忽然道：“那个朱瑾，找人盯住她。”
　　“头领，她有什么问题吗？”卢澄询问。
　　“她一定知道些内幕，否则不会如此谨小慎微。”秋鹤廉主动接过话茬。
　　“所以只要跟着她，就一定能找到线索！那正好用来试试我的追踪路数。”十二郎微笑道，他摩拳擦掌，有些跃跃欲试，却被戚寒劝阻：“这件事交由阿凌来处理，你继续调查那条暗道。”
　　“凌姐姐不是陪侍皇后出宫祈福了吗？”十二郎不解。
　　“皇后是去祈福，并非在那里常住。”英柳端了糕点和药酒进屋，替戚寒解围，“你们当真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放火归放火，总不该将自己弄伤，何时能让我少操心一些？”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十二郎目不斜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于是秋鹤廉便不再好意思隐藏，乖乖拉起袖子，将伤处递向英柳请她处理。
　　戚寒会心一笑，又仔细交待了其余事项，方执起佩剑起身往外走去。
　　“头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卢澄不解，话刚出口便被英柳拉了一把，她悄声提醒道，“头领的清净日，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卢澄恍然，连忙道歉。
　　金骑卫经年累月与妖物打交道，少不得频繁接触丹药或妖毒，长此以往，体内便积累诸多毒素，若不能及时排出，便会在体内聚集，直至渗入五脏六腑，最后攻心入脑，毒发身亡。故金骑卫从初代便设立了清净日，每个人根据自身情况都会有固定的日子专门用于拔除毒素，在这一特殊时期，需专门寻一个安全且僻静之处，浸泡于药汤之中，等到体内余毒散尽，便算大功告成。
　　戚寒肩负首领重担，少不得亲力亲为往复奔波，故祛毒次数较其他人更频繁，为其准备药浴的英柳自然心知肚明，很快，二人依照事先约定好的地点碰头。
　　仅从表面上看，除了选址偏远清幽，静波府与寻常府邸并无不同，一来是为了防止妖邪侵扰滋事殃及平民，二来远离朝堂便于隐蔽行踪执行任务。但鲜少有人知道，金骑卫之所以受皇族重视，遇事能迅速护驾，除了平日跟随守护，更因为静波府宅基之下，藏了一条能直通皇宫的地道。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金骑卫的历任首领，其余人可谓毫不知情，而戚寒这次选的位置，恰恰就在其附近，适才听十二郎提及的种种细节，他便确信宫中通往外界的暗道已不止一条，而能如此明目张胆挖掘而不被人察觉，绝非人力所能为。不如就以清净日为由，避开外界的耳目，再伺机入宫探查。
　　自清息云林归来，戚寒隐隐生出一种不安的直觉，面圣遭拒，数次行动屡被干涉，不怕外患，但惧内忧……他担心金骑卫曾经共患难的同僚当中已生出二心，若真如此，那找寻公主下落一事便玄而又玄。
　　“师父，我是真不希望金骑卫气数尽于此……”戚寒低头凝视腰间悬挂的佩剑，喃喃道。
　　当初设立金骑卫的初心便是□□皇宫，如今却是皇族将他们唾弃，无论何种原因，戚寒皆不愿看到这一幕发生。
　　“头领，四周已施放了摒除人息的往生粉。”英柳在暗室周围布下屏障，又燃起能驱妖的菖蒲。他们所在之处位于静波府的柴房，一般人根本料想不到在平平无奇的柴房墙上，还设立了暗室。高高堆起的柴垛背后，隐蔽起了别外洞天。
　　戚寒转动起桌子上那不起眼的烛台，暗门缓缓打开，镶嵌在角落的四盏琉璃灯应声而亮，照得室内光明如昼。
　　英柳熟稔地将配置好的汤汁注入半人高的浴桶，那药汤暗沉如墨，散发出一股草木的清香。她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又转头诚挚道：“先前入浴的方子劳力且费心，需掐算着时间更换汤药，于是我便又钻研改进，虽不能立即药到病除，起码不需要再有人在旁侯着。我知头领心中必定有其他打算，但无论如何，还请头领务必保证浸浴时间满三日，将体内余毒驱散。”
　　戚寒原本只想利用这个借口掩人耳目，来一招暗度陈仓，未料到心中所想全被英柳全数猜到，难得的是她看破不说破，只委婉提醒他注意身体，他多少有些意外，便尴尬一笑，将话题引开：“英柳姑娘的话，自然不能不听，我一定照办。对了，还有什么需要交待的吗？”
　　“头领您能听进去已是极好。”英柳摇头。
　　“我这人很是听劝。”戚寒望着那药汤，又看向英柳，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在这里看我一个大男人宽衣解带，始终不妥……”
　　英柳无奈，只得叹气离开。
　　确认她离去后，戚寒停下解扣子的动作，重新将衣襟整理好，他并不急于启程，而是选择在桌旁寻了个位置坐下，又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一杯茶，耐心等候。
　　直至三更，明月高悬。
　　夜深人静，正是引蛇出洞的好时机。
　　戚寒从暗室步出，随即遁入夜色中，绕至屋后的草垛，往旁边地面的石板轻扣三下，缝隙应声缓缓裂开，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
　　这便是通往皇宫的暗道入口。
　　进了暗道，身后机关自动归位，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一盏焰火忽然凭空点燃，随即连绵延展如长龙摆尾，将漫长的廊道照亮如白昼。
　　与此同时，一道俏丽身姿悄然潜入掖庭宫，目不转睛盯梢熟睡宫女们的一举一动。更声交叠，偶尔有宫女翻身呢喃说着梦话，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前些天下了雪，寒意更甚，但这样的时节仍有人的心火熊熊欲燃。
　　黑暗中，同样竖起耳朵警惕的不止一人。
　　有细小的声音轻轻呼唤，一声，两声，换来周围无人应答，于是声音的主人便缓缓从榻上坐起，蹑手蹑脚钻出了被窝，窸窸窣窣穿上衣服鞋袜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往外走。
　　切勿打草惊蛇。
　　凌蒙初忆起戚寒的叮嘱，不动声色地跟上，她轻功极佳，平日行走落地皆悄无声息，追踪一名小宫女易如反掌。当下乌云蔽月，周围阴影惶惶如鬼魅骤生，只见那人摸黑一路疾行，可见对宫内路线极为熟悉，偶尔遇上巡夜的羽林军，便抢在对方察觉之前灵巧绕开，等她七拐八拐停下，突然闪身消失了，藏于暗处的凌蒙初抬眼看了那宫殿上的牌匾，正是重华公主的华阳宫。
　　头领所言非虚，此行收获匪浅。凌蒙初当下不再犹豫，隐匿身形飞檐而上，落于瓦上。
　　屋中微弱的火光亮起，凌蒙初轻掀起一片碧瓦，透过缝隙看见那抹光随着位置移动来到安置在寝宫东南方向的床位，白玉床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微幽光，似笼罩在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中。
　　那宫女举了蜡烛，在玉床周围摸索一番，仿佛在找寻机关，不多时那火光蓦然一暗，再也看不到其身影。凌蒙初纤眉一挑，目标竟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她略加思索便有了眉目，不徐不疾取出一只骨哨，轻轻吹奏，一道常人听不见的声音便随了寒风递送至它应去的地方……

　　戚寒只身行走于暗道，脚下是坚硬的花岗石，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回响。空中混着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不时有阴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偶尔，另一端传来些许无名的声响，似有人在低声啜泣，又像冤魂凄切的嘶吼，说不出的渗人。
　　这条路他曾在年少随师父进宫时来过几次，谁也说不清楚它的来历，更不知晓建于何时，这个秘密传到戚寒处，还是当初老头领下令翻新静波府时，要求工匠特意将暗道入口做了改造，戚寒经手方得知。这通道平时无人提及，自然也没有使用的必要，直到今日听十二郎提起，戚寒忽然记起，所谓山不就人，便人来就山——既然皇帝下了禁令不许金骑卫入宫，那这条暗道便是通往查明真相的唯一途径，他要亲自探个分明，究竟圣上排斥金骑卫是出于本心，还是被外物所牵制。
　　思绪浮动间，他又想起一人。那日与李修仪不过匆匆一面，尽管那人用了瑞脑熏香遮掩，可仍逃不过戚寒的敏锐嗅觉——他身上有一丝极淡的妖气，而太守府浓厚的妖气无疑成为其最佳的挡箭牌。凡事出皆有因，且不论李修仪年纪轻轻便执掌司天监，居于高位却恰在此时现身求情，当与王方岁之事脱不了干系。
　　萧焕朗的母族素来与司天监有几分交情，至今仍查探不到李修仪的底细，戚寒与之商议，决意安插眼线留意其行踪。至于宫内情况，凌蒙初因金骑卫身份而被皇帝忌惮，已无法再伴驾皇后左右，自然不能再轻易抛头露面，干脆转至暗处，总能观察到些蛛丝马迹。
　　敌暗我明，施莲清的警示提醒危机迫在眉睫，皇室遭此劫难，公主离奇失踪更是雪上加霜，只盼能早些查明真相，一扫妖氛。
　　戚寒如是想道，带了重重顾虑往前踏出一步，忽然有冷箭袭来，一连数发直勾勾射向朝命门所在之处，他仰赖多年练武的利落身手，几乎瞬间作出反应翻身避开，不容喘息，紧接着又从右侧方射来另一丛箭雨，戚寒当即挽起剑花悉数将其挡下。与此同时，另有三道利戟自不同方向拔地而起，将他退路齐齐封住，直欲取他性命。戚寒双腿一蹬，奋起向上突破重围，但头顶骤然有巨大重物落下，他警惕抬眼一望，却被牢牢锁住压了下去。戚寒顶住重压，坠身落下，足尖点在铁戟将其稳稳踩在脚底。
　　幸亏再无机关触动，否则便是再有一条命，也难逃生天。戚寒看清困住自己的乃是一张带了符咒的网，侥幸之余暗暗运劲试图将它震裂，孰料甫一挣扎，便觉那网似有生命般，将自己越缚越紧。
　　电光石火间，他脑海中闪过一样物事——缚仙索。
　　心念刚动，四周立即亮起红光，竟是网上的符咒自动燃烧，化为万千丝线试图渗入他的身体。戚寒顿时明了，想来是有人察觉出端倪，抢先一步设下埋伏，阻碍他再深入调查。
　　摆下的这种法术名为缚仙阵，素有“缚仙索命气当绝，诛神吊魂灰飞尽”声名之怖，金骑卫伏妖一贯使用阵术与法器协助，相应也对妖魔的招数计俩了然于心，缚仙阵便是其中之一，这阵法的厉害之处在于可以融合修道者的符咒兼妖物的法术，只需以妖气注入，沾人身即可催动。缚仙索原是抽取诸妖身上的筋脉鞣制炼成，普通刀剑无法伤其分毫，上面附着的妖毒刚猛无匹，寻常人吸入一点便会全身麻痹无法动弹，若拖延久了任由妖毒侵蚀入心，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救回。何况缚仙阵内还有其余机关，哪怕侥幸能顺利解毒，亦难逃法阵的连番催动。
　　普通捉妖师布下天罗地网不过点到为止，如今这法子被妖邪学了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可不谓啼笑皆非。想到对方明显有备而来，戚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虽然缚仙阵被变本加厉改造成了歹毒的陷阱，可对金骑卫而言，要破阵却也不难。静波府诸人身经百战，又研习演练过千百回，临机应变见招拆招。戚寒当机立断，拔剑运转，找准绳结的交织点，以锐利剑气横扫破阵。只听一声悠长龙吟呼啸而起，瞬间光芒四耀。
　　雌龙怨吟寒水光。
　　待那夺目白光散去，缚仙索也随之化为星星点点光斑随风而逝。
　　这柄寒光剑，就是历代金骑卫首领的专属佩剑，传闻是抽黑龙的脊骨融入五彩晶石，加以南海冥火淬炼锻造，便成了霸道蛮横的破邪之剑，出鞘如雷霆，一力破万钧，而晶石有补天之能，更有克制妖毒的功效。老头领有意栽培戚寒，最后一次出行更是有预感会出意外，一早便将此剑托付于他，未曾想一语成谶，竟真一去不返。戚寒视此剑如珍宝，从不离身，凭借解其毒功效屡次化险为夷，此刻更感慨万分。
　　然而阵术并未就此消失。
　　戚寒持剑向前踏步，立即感受到一股无形阻力，空中罡风骤起，形成了阻隔的透明气墙，硬生生截断了他的去路。
　　戚寒微微诧异，察觉手心传来一阵灼热感，愈演愈烈，似有燃烧着火的迹象，他略一低头，便看见有成片红斑在裸露的皮肤上迅速蔓延。他当即了悟，原来先前的缚仙阵不过是障眼法，此刻才是真正落入了对方的圈套。那缚仙索打造的网上附着的妖毒本就是障眼法，对方料到他一定会动用寒光剑避毒，五彩晶石虽能解百毒，可凡事皆有例外，有一种诞生于洪荒名为“犭戾”的妖怪，通身赤如丹火，其携带的猛毒便与这五彩晶石相克，若被寒光剑上的晶石激发，又会形成一种新的火毒，皮肤与之接触状若火燎，初时只觉疼痛难忍，除非在七日之内找到属性玄寒的金鳌研磨成粉入药，否则毒性发作愈演愈烈，整个人将连皮带骨化为飞灰。
　　且不论金鳌如何狡猾难捕，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寻来这种奇毒，竟只为困住自己，未免大动干戈。火毒蔓延极快，转瞬间便烧到了小臂，受毒素影响，戚寒亦开始迷失五感，眼前一片模糊辨认不清方向，四面劲风不断刮来，他心中明亮，若要强行突围，便如鬼打墙一般，至死都绕不出这方寸之地。
　　也罢，暂且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此刻戚寒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困境，只有保持冷静，才能迎来一线生机。那无名罡风虽困住了他，却也暂时形成了一面保护墙，形成了内外皆不得进出的微妙局面。于是他干脆待在原地，服食英柳为金骑卫炼制的清心丹暂且压制毒性，长剑插入地面撑起一方结界，同时戒备周围。
　　一切只等时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