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海蒂可以说不

6、第 6 章

　　林芪转头望他，路峥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目视前方，他抽了几张纸，就着矿泉水浸湿，擦脸。旁边的这个脏东西手上沾满了尘土，也敢往他脸上摸，路峥抹了几把，废了几张纸巾，才觉得干净了一些。

　　路峥有些心烦，南边工厂不省事，要重新再找个人，这会儿回个马尼拉，更不省事，他觉得，他像是被她沾上了，好好的坐个车都能被黏上。不过，他眼睛垂下，这家伙出现得也算是时候，正好用来解决一桩麻烦。

　　南边的工厂体量小，也是他放手最多的一块，果然出事了。

　　那边的主管姓王，单名一个昊字，也是早些年就从国内招聘过来的，眼看着路峥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当然脾气也越来越不掩饰。

　　路峥在菲律宾主要做钢铁生意，近两年又加做一些零配件加工生产的活，都是产业链的下游，挣的都不是容易的钱。这些年他一头扎进去，也算有一些浮名薄利，在菲律宾华人里勉强是个叫得上号的名字。

　　他从马尼拉赶过来，眼下有些黑，大概是没休息好，往常他就是一副横眉冷对的神色，这会儿更是生人勿近。王昊在路峥身边做事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怵他身上这股子时不时冒出来的混不吝的气质。路峥生得一副少爷样，不说话时有几分斯文的清透。但偏偏一张嘴，就有些……格外不通人情。

　　王昊早听说，这位路先生十几岁时国内家中破产，负债累累，他一个人来马尼拉做小工，钢铁厂、酒店业……辗转了不少行业的底层，后头不知怎么发了一笔横财，几经疏通，开了厂做起了钢铁生意。大概是早年间艰辛了一些，如今性格是有些乖戾，王昊低垂着头，将这家工厂近半个月的产能报告递过去，给他解释数据下滑的原因。

　　王昊虽然是南边厂的一个主管，但这位路先生就像是抱着钱罐子不撒手的葛朗台，每隔半个月就要来视察一番。不只这一家工厂，菲律宾的他名下的大半工厂，甭管交给谁管，他看起来都不算是太放心。一年里头半年奔波在路上，另半年和住在工厂里也差不多了。

　　王昊尽量梳理好逻辑，以免被这位路先生抓住漏洞，尽管在路先生来之前他已经偷偷演练过五遍。

　　他说得嗓子有些干哑，暗中偷偷觑路先生的神色。

　　路峥皱眉听着，刷拉拉翻着报告页，他看东西很快，也习惯一心多用，又锱铢必较擅长抓细节，让汇报的人总是很惊心，王昊战战兢兢说完，心里先暗松了一口气，路峥轻唔了一声，面色算不上好看。

　　那就是不满意了。

　　空调外机轰轰作响，这是一款老式的机器，冷气开得很足，偏偏仍觉得有些闷，可能是楼下高炉里的热意通过地缝钻上来。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横占了大半的位置。窗外时不时传来昆虫的叫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酸涩的难闻的气味，地板时而缓缓震动，时而急剧抖动一阵，是隔壁厂房的连铸机在运转。

　　路峥的手指抚摸过报告的纸逢，随手甩在桌上，蓦地开口，问：“前两天的罢工是怎么回事？”罢工这桩事才是路峥临时赶来的原因，王昊还算是能干，在出更大差错之前将事情解决了。否则，这位路先生想必就不只是脸色难看了。

　　王昊嗫嚅着答：“也不只是我们这家工厂有工人闹罢工，是几个刺头联合起来怂恿，菲律宾人你也知道，狡诈偷懒，一被怂恿就上当了。不过他们也知道，我们工厂的待遇是最好的，完全符合法律法规，和他们谈判了几轮，又给带头的偷偷涨了价，事情就了结了。”他像是卖功劳一样，又说：“其他几家工厂的工人还在闹呢。”

　　路峥听到事情解决了，神色并没有轻松多少，眉头倒是越皱越紧。

　　他起身，报告已经搁在一旁，也没说什么。王昊摸不准他的心思，但也知道他这是要如往常一样亲自下厂房去视察了。

　　路先生自己就是小工出身，他早年间干过几年，厂房的真实情况瞒不了他，王昊心里紧了紧。

　　从空调间出来，楼道里很闷热，等下了楼梯，一转，空气中酸腐的气味愈发浓重，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疼。王昊上前打开钢板门，冷气重又扑过来，他们工厂的工作环境在菲律宾是排得上号的，不过显然路先生并不太喜欢。他从进了厂房起，脸色就没好转过。

　　王昊跟着他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过，他一声不吭，工人都知道这位是路总，路总不喜欢工人上去套近乎，他们也只当没看见，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小心了一点。

　　路峥停在转炉前，钢液分配成膜，又铸成胚，引拔矫直，由焰切机切割成块，形成大钢胚。整个过程自动化程度很高，工人能插手的部分不多，在转炉前坚守的工人两眼恍神，不知走神走到了哪里，见路峥来了，忙眼睛发直地盯着炉子。

　　路峥瞟他一眼，没多说。

　　等出了厂房，他掏出口袋里的纸巾，细细擦过摸过机器的手指，皱着眉，出声道：“转炉旁只守着一个？”

　　王昊点着头，有些心虚道：“现在菲律宾不比以前，我们又不再是小厂了，人工成本上去。这个岗位说实话本来就可有可无，我们安排了一个人守着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工厂一个车间就一人坚守。”

　　路峥瞥他一眼，只说：“再添一个。”

　　手指上擦不干净，路峥将纸巾随手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又说，“闹罢工的领头人开掉，不能用了。”

　　王昊一时间没说话。

　　路峥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王昊说：“当时谈判的时候为了结束罢工，我们许诺了很多好条件，这样出尔反尔……到时候工人怕是不服又要闹，他们闹就算了，也就损失几天工钱，我们哪里能陪他们闹得起，几个订单日程都紧，我们根本没时间耽误。”

　　马尼拉的雨季雨水当真是说来就来，阵阵温热的风拂过，很快树叶飒飒作响，而后倾盆大雨。路峥的声音在雨声里清晰可闻，他说：“中国有一句古话，人心不足蛇吞象。王经理，你的辞职报告也一并交上来吧。”

　　王昊心里咯噔一下，他扯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还要再做一番挣扎：“路先生，是报告有什么问题吗，可能数据有一些偏差，我再算算……我在工厂做了这么多年，我的为人您还不相信吗！都是误会！”。

　　路峥盯他半晌，像是在看人表演滑稽戏，他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王经理，还是要给彼此留些体面的好。”

　　王经理的腰更低了一些，他垂下眼，狠狠心咬牙道：“路先生，这些年厂子经营不容易，利润每年都增长，这不是三言两语的付出能概括，账面上挪用了一点，也是为了收买人心，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不给点好处哪个肯真心干活。”

　　路峥的笑敛起，很有几分不为所动的意味：“是真心干活，还是为你真心干活？”

　　一阵静默，路峥也不等他再回答，换一个经理和换一个工人对他没什么区别。

　　路峥并没在厂里多停留，外头的雨声越来越大了，空中有闪电霹雳一亮，路峥不知怎么在这菲律宾南方的小城市里想起家里的……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形容，郭妈说得对，一只野猫。他右腹部的青紫今早上再看的时候已经褪去，不过可能是心理作用，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他撇撇嘴，啧了声，等他赶回去最好她已经离开了。

　　司机问他接下来去哪里，按照惯例，路先生既然来了南边的城市，这里的几个小厂也要一并巡视了去。不料，路峥像是有些百无聊赖，他道：“回去吧。”

　　司机一愣，好不容易赶来一趟这就回去了。

　　不过马上，他就自以为找到了理由，来的路上，路先生接到了他母亲国内的电话，周夫人大概就在这个月要来菲律宾了。路先生从前每年回国一次，这些年工作愈发繁忙，时常抽不出空来，已经很多年没回了。周夫人又住不惯菲律宾，母子两人很久没见了。路先生赶着回去，也算是合乎情理。

　　不过这位路先生和他母亲的关系……似乎也远称不上母子情深，司机腹诽。

　　马尼拉的雨季总是闷热不已，路峥常年奔波在外，十几岁就来了这边，还是有些不适应，主要太闷太热，皮肤上易粘腻，很不清爽。

　　司机蓦地出声：“路先生，后头好像有人在追！”

　　路峥心烦，往后瞥一眼，王昊浑身湿透了，衬衫服帖在身上，里头狰狞的肥肉已经透出来，路峥看了一眼，就转头回来，不堪入目。

　　他嗤笑了一声，评道：“装模做样。”

　　司机心里一冷，不敢劝。

　　路峥心里烦，跟了多年的人做老鼠，偷吃自己的粮是一桩，另一桩就是周夫人即将来菲，每年她回来，他都心烦，没什么好心情。

　　这个世界上装模做样的人很多，王昊是一个，他母亲周夫人也是一个。

　　……

　　林芪揉揉自己的小腿，蹲坐在商场的沙发椅上，刚刚还不觉得，现在歇下来才觉得酸痛。

　　店员拉着一排排衣架划出来，都是些时兴的衣物。

　　路峥坐在她对面，翘着二郎腿，下巴一抬，对林芪说：“穿出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