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海蒂可以说不

5、第 5 章

　　林芪现在很有些狼狈，是的，她再一次很狼狈。

　　说来也是倒霉，偏偏又出了一点意外。

　　她和郭妈告别，趁着夜色跑出来，一路都很顺畅，天未亮之际她已经又一次潜到了那片树林里。她走得很小心，没有惊动任何人，事实上，她也没有瞧见任何公司的人巡逻。大抵他们是放弃了，或者，就算没放弃也不愿意大晚上的不睡觉守着。

　　林芪顺利地到了街上，此刻街道上很安静，天空中划过一抹暗蓝色，是天将亮的征兆。林芪加快了步伐，街道上响起轻微的鞋底摩擦声，她和无数个流浪汉擦肩而过，每经过一个，她的心都要提起一下，她还是不习惯这样的街道。

　　再往前走，是市里著名的贫民窟，那里有一条小道，直通大使馆，林芪走着，街角处蓦地冒出一个小孩。

　　小孩五六岁不到的样子，其实也看不大出年纪，浑身脏黑，瘦瘦弱弱的，拽住她的衣角不放。

　　林芪凛了一跳，她扯衣角往后退，竟扯不过他。

　　他叽里呱啦讲了一通，林芪一个字都听不懂，不知他在说什么话。

　　她恼怒不已，又不想发出动静引来人，正要伸手再使力推开他，那小孩突然抬起头，暗色的夜里，月光温柔，他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晶晶润润的，像要浸透出汁水来。或许，那不是汁水，那是泪水。林芪的心一紧，在他的目光和自己的脑补下败下阵来。她从郭妈给她准备的包里掏出食物给他，他眼睛一亮，一把抓起，一溜烟跑了。

　　事后，这是林芪这天最后悔的举措。

　　此刻，她正被人堵在街道里，天光已微亮起，再过两小时，大使馆就要开门了。带头堵她的是陈斌，浩浩荡荡五六个大男人，陈斌在其中，他胳膊上没有一点肌肉，像个小鸡仔，不过她应该也打不过。

　　陈斌耸耸肩，眼睛盯着她，猥琐又信心十足，他一步一步往前靠近，说：“林芪，别怪我。你是我介绍过来的，你这么不上道，才做了三个月就走，我也不好办。况且，你想走就好好走，偷偷逃跑算怎么一回事，按流程赔了违约金，公司还能不放人吗？”

　　他这话说的林芪像是多么不懂事一样，全是林芪的错，当真是行尽颠倒黑白之能事，厚颜无耻至极。

　　她的家庭情况他很清楚，她为什么来到马尼拉他也很清楚，怎么能一分钱没有赚到还要倒贴一笔巨额违约金，她气得咬牙。

　　街道口探头进来一个小孩，正是凌晨向林芪要食物的男孩子，他全身依旧穿着破烂的衣服，眼睛转悠来转悠去，手上还拿着陈斌给的钱币，林芪气结，她方才怎么会一时心软觉得他可怜。

　　她撇过脸去，不再看他，再看要气撅过去。

　　人确实是会变的，不过陈斌，她不能再给自己找借口了，他不是变了，他大概一直就是懦弱又背信弃义，她不得不承认，她从前有很大的可能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老实又可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事已至此……她只能给他一点教训了！

　　陈斌没等到回答，继续道：“其实现在也不是没有办法，公司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我也理解你现在不想回去，毕竟……不过，你可以先电话家里，汇一笔钱过来，就当是违约金，一切不就都解决了？”

　　他说得轻巧，林芪向他挥挥手，引他过来。

　　他走得闲庭散步，丝毫不怵，毕竟已经到了今天这一地步，她又能再玩出什么花样，逃到哪里去。他对林芪很熟悉，就是一个心软纯良的小白花，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张脸突出一些。他在心里嗤之以鼻，又有些可惜。

　　林芪看起来六神无主，全然被他唬住了，这会儿让他上前，八成是要和他说些悄悄话，再软言软语求他几句。

　　可惜，求他也没用了。

　　到了马尼拉，他也做不了主。

　　这真的不能怪他，他也是没办法，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容易轻信别人。

　　林芪看着他这张脸离她越来越近，她只觉得面目可憎得令她作呕。她这辈子还没有过后悔的事，如今是必须要添一桩了。

　　她当初到底是怎样的眼瞎看上了这样一个玩意儿！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已是近在眼前了。她脸上仍是楚楚可怜的神色，面上惶惶不安，身体因恐惧瑟瑟发抖。陈斌一时间都有些不忍了。猝不及防间，她抬腿，狠狠往他跨下踢去，快准狠，那一脚她使了十足的力气，踩的位置也很精准，从前他们防身术课上老师教过，她竟然记得那么清楚，令她自己都觉得赞叹，陈斌发出一声痛呼，又虚弱到满头大汗，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只剩下一点气声，林芪快速穿过他胳膊下方，一溜烟地跑出去。

　　她又在跑，这一回她知道胜算并不大，她身后有五六个人在追，他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反应，她该乖乖跟他们回去，或者真的受了他们挟持，向家里要钱。但那是一条不归路，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马尼拉的夏天仿佛是静止的，但这一刻却因她的跑动生起了一阵一阵风。

　　身后的几个壮汉不像手不能提的陈斌一样好对付，他们可不是小鸡仔，一个一个凶神恶煞，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蛮力，他们踩在地上，尘土飞扬，土地发出有节奏的震动，震在林芪的心坎上，她的心一紧又一抽，觉得或许可能只能认命了。

　　太不甘心了！

　　她吭哧吭哧地往前跑，肺部像要炸开来，脚上才处理过的血泡处不断地摩擦，大概又有血水流出来了，这点疼她已经顾不上了。

　　林芪想到郭妈、想到家中的亲人……甚至想到了那位叫路峥的恶劣的男主人，尽管清楚这样的讨厌很没道理，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不是他急着赶她出去……当然，这不能怪他，他没有这个义务！林芪很明白，只是理性阻挡不了感性的直觉，她还是讨厌他！那个自大、傲慢、刻薄……一个一个形容词从她脑袋中蹦跶出来，到后头她的脑中一片空茫，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林芪双手摆动，双腿往前迈，整个人机械地奔跑……在快要晕过去之前，她的眼睛蓦地瞪大，双手双脚无意识地惯性摆动后定住，在她的心跳滞住以前，车子在她的跟前急刹住——吱嘎。这声响快要刺破她的耳膜，她脚一软，彻底在地上坐下了，扬起的风尘扑到她的脸上。

　　驾驶车门推开，司机匆匆忙忙下来，他瞧起来也有些腿软，慌慌张张道：“怎么回事？撞到了？”说着，他就要掏出钱包，大概是想找几张纸币扔下来应付了结一下。他直呼倒霉，车开到半途，突然冲出一个人，差点踩刹车都来不及。

　　八成是专门来讹人的，在菲律宾这么多年，这样的招数他见多了。

　　平常他还要掰扯掰扯，只是现在先生在车上坐着，他不能耽搁了正事。

　　又是一个中国人，林芪不得不惊叹马尼拉华人之多，看他的神情像是觉得她在讹诈，林芪心内一转，轻嘶了一声，抚着腿站起身来，她调整了一下表情，道：“这位大哥……我不要你赔，只捎我一段路可以吗？”

　　陈斌说她是小白花，其实她五官很艳丽，只是或许可能因为皮肤莹润透白的缘故，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司机明显有一些松动，能省一笔钱的事谁能不愿意。

　　林芪的心里泛过一点喜悦，她清楚她只需再加点劲，这事就成了，她在心里酝酿说辞，好让这位司机老大哥彻底松动，正要出口，车门后座的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英俊的脸，英俊到连林芪都要赞叹的地步，只可惜这英俊只有一瞬，他出口，问：“吴明，被人讹上了？”他眉头一皱，像是极不耐烦：“快些！”

　　司机欸了两声，不敢多话，只想快点了结。

　　这位路先生可不好伺候。

　　路峥眼睛掠过，看到站着的林芪，他的脸上现出一丝茫然，而后转变为恍然大悟，而后又渐渐转变为厌恶！

　　怎么又是她！简直是阴魂不散!

　　林芪心里也暗呼倒霉，每一个狼狈的时刻都能遇到他。

　　司机抽了两张纸币洒在她身上，林芪硬吸了一口气，她在国内时家境一般，但也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她来到这里三个月，和外界频繁接触也就这几天，她早已意识到这里是个更蛮荒的地方。市中心可以有高楼大厦，也可以有平民窟，有人出门汽车代步，有人衣衫褴褛靠乞讨度日。这里处处是阶级，赤裸而直接。

　　钢筋水泥里本质是原始森林一样的弱肉强食。

　　司机疾步匆匆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很快汽车启动声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林芪侧过头去，看到他们在四处张望，刚才她使了一个小诡计，骗过了他们，多争取了一些时间，不过现在看来，这点多出来的时间已经不够用了。

　　他们越来越近了，汽车发动成功了。

　　林芪一个跃步，她的身体舒展开，像飘然飞起的蝶，又像森林里疾奔的小鹿。

　　门啪嗒一声打开又关上，车子开了出去。

　　司机踩着油门的脚不变，愕然地转头看着凭空出现在汽车后座的人，前方有障碍物，他又手忙脚乱地转头过去调方向，最惊愕的是路峥，他先前的表情仍是高傲的、不耐烦的，在这一时刻表情凝固成了一个夸张的、怪异的、难以形容的不可置信里。

　　在他要大声呵斥停车时，林芪眼明手快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沾满尘土的手一把糊在了他的脸上：“路先生！郭妈让我出来找你……”这当然是一句谎话，他被捂住了嘴，眼神由不可置信转变成了惊疑，他扫视她的脸，视线锐利，火辣辣的，像是早已洞穿她的诡计。

　　他发出一声嗤笑，一把挥开她的手。

　　司机惊愕地望了望后座，没等来指示。

　　车子已经开出很长一段路程，林芪当然知道这个谎言一戳即破，她转头望车后身，那几个男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如此，也被狠狠甩在了后头。至于陈斌，林芪衷心祝愿他，往后别说跑步，走路也艰难那就最好了。

　　她嘴角盈起一点笑意，瞧着温暖可爱。

　　等她回过身来，才注意到身旁的这位路峥先生直直地盯着她，眼神里有冷意，有嘲弄，也有几分……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