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署名》方榆

4、避雪

　　391醒来的时候，他在熹伽湖的湖边，而他的怀里是一个白金色的脑袋——那是已经昏死过去的沈京黎。
　　在实验楼崩塌的前一秒，他抱住了沈京黎。
　　这是他肖想了两年的怀抱。但他在下一秒瞬间意识到。人类的身体并不能再这里待太久。
　　这里可是世界极点，沈京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上衣，绝对受不了。
　　当他看向周围，企图找到什么东西取暖的时候，怀里的沈京黎却动了动。
　　他一脸着急的看着怀中的人，不自觉的收紧了双手。
　　“一会就暖和了，再等等。”
　　就在这时，沈京黎睁眼了。
　　但在看清那人的眼眸后，391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不禁想起了这人身上的针孔和纱布。
　　他急切的解开那些，是数不清的针孔和青青紫紫的伤痕。
　　391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一想到是自己把沈京黎送上七楼，想到是自己把沈京黎丢在那里，想到是自己把沈京黎带到这里，他就难以接受。
　　是他害了沈京黎。
　　“京黎，我错了。”
　　沈京黎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像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一般。
　　391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处，声音颤抖的不断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沈京黎都大脑并不清楚，现在的他对疼痛都已经麻木了，他被那盏灯晃了不知多久，现在只觉眼睛胀痛。他看见了一片朦胧的白，听见了身边人的哭泣。
　　“颜清恒。”
　　他语气微弱，咬字并不清晰。
　　他或许只是没有安全感时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抱住他的人却在那一秒停止了所有动作。
　　世界忽然安静，熹伽湖上空落下了皑皑白雪。
　　在记忆如江河涨潮一般涌入来的那一个瞬间，世界化为泡影，曙光被遮云后。
　　——
　　颜清恒是NUE309所抓获的实验体之一。
　　那天，他失去了姓名，变成了391。
　　变成了实验台的小白鼠。
　　那时的他，处境比现在的沈京黎还要差。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黑布条蒙蔽了他的双眼。
　　不知什么人刮下了他的皮肉、抽走了他的血液、取走了他的内脏。
　　在被折磨的体无完肤的时候，在恍惚中，他本能的发出了一声求救。
　　“沈京黎，救救我。”
　　那是一株开在心头的郁金香。
　　是他贫瘠世界里唯一的保护神。
　　那时，他正被关在窄小囚笼之中，周围潮湿而昏暗。
　　在他身后，一个庞大仪器正复制传输着他大脑中的一切。
　　而那句沈京黎也终于让他再次回忆了起来。
　　没人知道，这期间时隔多久。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信徒，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信奉者的身份。
　　所幸，他的神大度，终会降下福泽，给予保佑。
　　十多年前就是这么救他的。
　　——
　　391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已经不同往日了。
　　他的样貌、声音、所有现在属于他的一切都与沈京黎记忆中的不同。
　　纹身没了，怀表没了，所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事物都没了。
　　他该用什么来证明他是颜清恒。
　　他甚至还间接性的伤害了沈京黎。
　　明明是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生怕伤着碰着的人，到了最后还是伤了他。
　　那不是一道小伤。
　　这是391深刻意识的问题。
　　“沈京黎。”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世间没有后悔药。
　　他不能回到勿忘花开时。
　　——
　　沈京黎在长期的折磨中精神已经恍惚了，他每日都不说话，眼眸也越发的白了。
　　391把沈京黎安置与一个偏僻的山谷之中，自己则是每天想办法离开。
　　离开这个荒芜之地，离开这个充斥痛苦回忆的地方。
　　在每一次看见沈京黎都状态的时候，他都无比的痛心。
　　那几天，他经常刻意去亲吻自己的右手腕骨偏上的地方。
　　即使那里早已没有了保护神，也还是会给他少许安慰。
　　——
　　三天后，在他返回到营地之时，他却看见了27队的队长。
　　那时风雪交加，那人背着手站在里沈京黎半步远的地方，满头霜雪的回望391。
　　两人对视，一方眼里充满调侃，一方眼里满是戒备。
　　“好歹一起相处了这么久，火气别这么旺。”
　　391看着他，毫不客气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给你送福利。”
　　说完，他忽然从手里拿出一管针剂，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刺在了沈京黎的脖子上。
　　“你干什么？”
　　391跑过去，挥手给了他一拳，却被他轻易躲开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391恶狠狠的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没什么，那只是在实验楼爆炸时，艾尔医生顺手带出来的，埃维博拉的解药。”
　　这话几乎瞬间点燃了391这段时间所堆积的所有怒火。
　　“他是沈京黎，不是006，他已经不是实验体了。”
　　爆炸时顺手带出来？还解药？
　　没人知道这所谓的解药有没有效果，没人知道这所谓的解药会不会有副作用？
　　若只是没有效果那还好，万一适得其反，那简直就比天塌下来还要糟糕。
　　“哦～”那人的语气轻松的像只是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放心，我们会给予相应的报酬，在这里一直往北，那有一辆船，你可以带你的心上人离开。”
　　391在那时瞬间瞪大了双眼。
　　这人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甚至知道他和沈京黎的关系。
　　“你跟踪我。”
　　391不可置信，在那场混乱之后，他是怎么做的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自己并跟踪自己的？
　　对面那人极会察言观色，几乎一眼就看出了391在想什么？
　　他缓缓解释道：“你的身体里，不对，是所有由309星球制作的机器人，身上都会有一个定位系统。”
　　他不急不慢的说出了一些让颜清恒毛骨悚然的话：“所有，你在那呆过，呆过多久，我都知道。当然，不光我知道，所有有权查看此设备的人都可以知道。”
　　“那东西在哪？”
　　27队队长挑眉看了他一会，伸手指了指391的右手。
　　而那处在颜清恒的身体上有着代表爱意的郁金纹身。
　　——
　　在沈京黎意识清醒后，他抬眼便看见了站于旁边的两人。
　　一位不曾相识，一位是离弃他的391。
　　这是，那张陌生的面孔转过了身。
　　“哟，醒了。”
　　在听到这话后，391立刻来了精神。
　　他望向沈京黎，满脸的不可思议。
　　若是他有眼泪，估计现在早已热泪盈眶。
　　“沈京……”
　　还不等颜清恒高兴，27队队长再次发话了。
　　“391，开始了。”
　　被叫住的人立马皱起了眉头。
　　27队队长：“不过我先提醒，他体内的病毒可不会被消灭，最多和他实现共存。”
　　——
　　后面的二十分钟相当难熬。
　　没人看出效果，沈京黎除了面露难色，没有任何其他的变化。
　　这时，27队队长忽然问了391一句：“想看成果吗？”
　　“什么？”
　　这时，27队队长忽然推了391一把。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沈京黎便扑倒了他。
　　推他的人在旁边不急不慢的说：“你猜，他会不会咬下去。”
　　391此时的动作非常之难堪，他整个人僵住，动都不敢动。
　　沈京黎趴在他身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处，他垂着眼，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怎么了！”391怒吼。
　　他已经不在意任何形象了。
　　“是药三分毒，你说是不是。”
　　391瞬间就懂了。
　　那管针剂，是解药，又不是解药。
　　“391。”
　　27队队长屹立于风霜之中，他的声音低沉，说出的话混着狂风传进了391的耳朵。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
　　“其实这位沈先生并不能算是你的爱人。”
　　“我想，当初在瀚海洞里，那位和你使用同一个仪器的，手背纹有郁金香纹身的人才是。”
　　还没等他说完，391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忙叫他闭嘴。
　　然而终归还是迟了。
　　——
　　郁金香。
　　沈京黎听到了郁金香。
　　就算他现在理智尽失，在听到这三个字时，任是觉得如坠冰窟。
　　他恍惚间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那人刚刚说出的话。
　　“瀚海洞里，”
　　“那位和你使用同一仪器的，手背纹有郁金香纹身的才是。”
　　沈京黎不明白。
　　颜清恒究竟怎么了。
　　他混沌的双眼空洞的盯着391，像是被什么夺取了灵魂。
　　使用同一个仪器，是什么意思？
　　“沈京黎。”
　　一个胆怯的声音忽然闯进了他再次混沌的大脑。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见391叫他的名字。
　　以前，他都是叫他006。
　　忽然，他好像咬到了什么钢铁。
　　钢筋之坚硬，让牙有些犯疼。他也在这微弱的疼痛中回过了神。
　　等他看清自己身下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刚刚在他精神恍惚之际，他竟本能的咬上了391的脖颈。
　　——
　　沈京黎跑了。
　　在391想要去追到时候，身后之人却叫住了他。
　　他并没有理会，爬起来不带停留的去追沈京黎。
　　27号队长却跑上来抓住了他的右手臂。
　　随后，一小块钢铁落地。
　　391看着自己空出来的地方，那里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色跟踪器。
　　随后，那东西便被他们队长取下来了。
　　“你自由了。”
　　27队队长不再有其他动作，任由风霜掩去391的身影。
　　——
　　391是在一条溪流边找到沈京黎。
　　那时的沈京黎跌坐在了溪边。
　　茫茫白雪中那一个瘦弱的背影让人心疼。
　　他走了过去，单膝跪地的从后抱住了沈京黎。
　　391把头窝在了沈京黎的后颈，随后，闷闷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沈京黎。”
　　他说：“我们私奔吧。”
　　沈京黎没有回答他，他只看着冰面上映照着的自己。
　　“你是谁啊？”
　　391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不清楚。
　　队长说沈京黎不是他的爱人。
　　爱人，爱是什么？
　　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超纲的。
　　391沉默了很久才解释道：“我是NUE391制作的芯片载体。”
　　“芯片……”
　　“颜清恒，他的记忆。”
　　“所以，他是……死了吗？”沈京黎的声音颤抖，他不愿面对这些，像飞鸟逃离严冬一样。
　　“可是…”391想反驳却又无地自容。
　　很显然，没有可是，他只是一个载体。
　　听他停顿，沈京黎忽然弯起唇角自嘲一笑，随后便闭眼落下了泪。
　　“带我回黎都可以吗？”
　　——
　　五十二封情书，五十二副回礼。
　　勿忘我，郁金香。
　　——
　　路途不算遥远，在391快马加鞭下，他们掐着了七天周期的尾巴。
　　那时的雅切尔处于深秋。
　　树叶枯黄，溪水潺潺。
　　路途中，沈京黎的状态很不好，像是被什么夺取了灵魂，整个人失去了活力。
　　于是在到达雅切尔后，391终于任不住问沈京黎，“你觉得我是什么。”
　　当时的沈京黎就这么望着他，“是谁都不重要。”
　　“可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他。”
　　沈京黎没说话，只是绕过他径直走向卧室。
　　那里面放着五十二封油画，每一副都没有标注署名。
　　他随机抽出了一副拿到391面前：“你知道这上面该标注什么吗？”
　　391看着这副极为怪诞却异外和谐的画作陷入沉思。
　　丙烯上色的深绿藤蔓爬满素描绘制的赤/裸骨骼，其内是红墨渲染的鲜红心脏。
　　藤蔓一路开满勿忘花，其间穿插着与藤蔓同种颜料上色的纯白鸟群。
　　画作的右上角标注着一个纯黑的朝北角标。
　　从整体上看，鸟群是在逃离北方。
　　——
　　你知道的，飞鸟在必要的时候会远离北方。
　　那是白雪飘零，而无法阻止的寒冬。
　　—当春天再次到来，我会告诉你飞鸟为何回程。
　　——
　　391最后只摇了摇头，沈京黎也默不作声的收起了画。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沈京黎把画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走出来时，眼眶有点湿。
　　“你知道达芙妮吧。”
　　“知道。”
　　沈京黎靠在门框上，眼神始终盯着窗外的一片荒芜。
　　“达芙妮为躲避阿波罗虚假爱意的追逐，祈求天神的帮助，最后变成了一颗月桂树。”沈京黎转头看着391，嘴角微弯，“你对我的爱就是虚假的。”
　　“爱是什么？”391糊涂了，“爱也可以是虚假的吗？”
　　沈京黎的语气疏离，像是在教导着什么，“你是颜清恒情绪的载体，他爱我，是因为他整个人爱我，而你不一样。”
　　“391，你是因为颜清恒。颜清恒失去记忆还能再次爱上我，你的芯片一但更换，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更何况，你的芯片承载的也是颜清恒的记忆。
　　最后一句沈京黎并不打算说出口，他已经表示的很明显了。
　　从始至终，391都不爱他
　　—他只是用第一视角毫无遗漏地观看了这一整个故事。
　　——
　　沈京黎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391似在思考，就在这时，他的手背却自动浮现了光屏。
　　代号:JNG391
　　芯片密码：1029042712
　　沈京黎在看到那一串数字之后后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这是他和颜清恒初遇的日子。
　　光屏还在继续闪烁，最后停留在了一个页面。
　　【关于芯片】
　　【查看芯片】
　　【清空芯片】
　　【删除部分档案】
　　沈京黎看着光屏上的陌生文字，抓阄似的点开第二个。
　　天边夕阳染红了那一片，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沈京黎眼边。
　　只见男人饱含热泪，观看着那些未坦白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