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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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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怀走出拂水山庄,独自上了藏在树荫里的一叶小舟,解开绳,船桨一拨,随着珠玉般的清脆击水声,小舟轻稳地向前游去,隐在满湖开得热忱欢腾的荷花中,再现踪影时已在湖心小岛的浅滩上。湖心小岛绿树环合,树影之间能窥见青瓦朱檐的楼阁。
她怀泊船上岸,顺着酒香和丝竹声,沿曲折小径走数十步,那足有五层高的楼阁便出现在眼前,这原是一座气势非凡的酒楼,酒楼的牌匾上用金粉饰着游云惊龙三个的大字:“观景楼”。她摇着手中折扇,踱进酒楼,只见里面热闹非凡,坐满了高谈阔论的宾客,见到戴怀,一半都站起来拱手招呼道:“戴庄主,您得空来了!请和咱们喝两杯吧!”
戴怀扇子一收,和气地朝众人抱拳,笑道:“诸位朋友快请坐,请坐!今日戴某只是来见个朋友,就不扰大家了!”
江湖上谁人不知,拂水山庄主人戴怀是出名的最好交友,最讲义气;常常在饮酒谈笑之间,就把拂水山庄所铸,有价无市的神兵利器,随手转赠给投契之人。众人本只是客套,这下都被勾起了兴致,好奇道:“唉哟,不知是哪路侠士呐?”
戴怀却不肯再讲,只摇头推说:“是位旧友罢了。”
她走上三楼,在厢房坐下,便想起许多年前,她们也是在这个位置对坐着;她忽而联想到不久前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孩;戴怀不禁一笑,欢娱回首处,荏苒易生愁,她想,于是又叹口气。
她仿佛感到了什么,推开雕花的木窗,往下望去,就看见了树影下一个身影不急不缓地走来。戴怀算了下时间——果然,距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刻钟,戴怀不由叹了口气——她发现自己今天太浮躁了,很没出息;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布裙木钗,撑一把竹伞翩翩行走的人——隔了二十多年,人不可能没有变化,但戴怀不会认不出朋友。不过这朋友很不够义气,她想,哈!我可不能够轻易饶过她,她泄愤似的把扇子往桌上一敲。
王映寒出现在酒楼门口,那些暗中把目光往大门瞟的人自然都注意到了她——于是这些人就对她失去了兴趣。她不像江湖中人,打扮也很质朴,一看便知不用投以过多的关心——毕竟戴庄主的结交对象从不拘于有名之辈,众所周知,她对打秋风的贫寒人士也一视同仁。
王映寒一抬头,就迎上了楼上那道目光,熟悉的喧哗声中,她有点晃神。走上三楼,把伞搁在凳子旁: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戴怀冲她笑起来,立刻又把脸一板,这么多年来毫无音讯,着实过分。戴怀顿时满肚子气,怒斥自己:不要笑!月余前收到信时,她还满腹惆怅,谁料现在反倒生气。
“阿怀,实在抱歉。”王映寒观她神色,颇为识趣地倒了一碗酒,推到她面前。
戴怀牢牢盯着她的脸,哼了一声,端起酒,一饮而尽。
“你没怎么变嘛。”她说,“不过你,不过——这种感觉我说不出来。”
久别重逢,二人都不免沉默了,只是喝酒。若坐在对面的不是王映寒,是旁的友人,或是素未谋面之人,戴怀可以找到很多话说,但她却不知该和王映寒说什么——对于太要好的朋友来讲,音讯不通的十多载算不得什么,消磨不了她们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勇气决心,但却会横在她们之间,让她们一时陷入难捱的无话可说——以及意识到二人不再无话不谈的难过,盛年不再!
戴怀又喝了口酒,想了想,问:“你出门,是为了你女儿?”
“她一个人出门,我总担心出事。”王映寒点头道,“但总不能永远把她留在我身边。唉,我带她回家时,万万想不到养孩子竟让人如此头痛!”
“我自然会照看陵筠。”果然是为了你的宝贝女儿,戴怀心想,不过念及王映寒一回江湖,马上就来找了自己,她心情愉悦了一些:“依我看,年轻人骄傲冒进再正常不过,她功夫很好,又很有主见,你不必太紧张。”
“陵筠性子太跳脱了,有时候又极其别扭固执,短短半年,她名声愈发大了,连我那儿都传起了她的事。”说起这个王映寒就头痛,又皱眉问道:“嗯?你见过她了?”
“是啊,就在收到你的信之前,她才到拂水山庄找过我。”戴怀又给二人的酒碗满上,“她说,‘妈妈很记挂您呢,经常和我说起您!’我本来不信,谁料她走了没几日,你就来信约我在观景楼见面了。”说及此处,戴怀总算真正高兴起来。
“还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戴怀放下酒,笑着看向王映寒,神态中流露出骄傲,“我给了陵筠一把剑,以前打算给你铸的剑。”
王映寒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得了悲欢离合,于是去拂水山庄找戴怀,给她讲自己一番奇遇,戴怀听了却扼腕叹息:“什么?我正在为你铸剑呢!哼,也罢,是你没有缘分。”
于是王映寒在拂水山庄停留了数月,因为她让戴怀错失了铸出一件“神兵利器”的良机,得陪她散心;她日日和戴怀泛舟湖上,听枯荷夜雨;或上观景楼饮酒远望,击碗而歌;二人曾有说不尽的话。
戴怀洋洋得意地说下去:“那剑我一直没铸完,本也不打算再铸了——可是当我第一次听人讲起陵筠的事——当然,还有听见她名字时,我就知道,是时候把它铸成了。那真是柄了不得的利剑,也极衬陵筠——当它被陵筠持在手中——屋旁树上的鸟儿都惊动地飞起来!我知道它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就算死在此剑之下我也无憾!等你见到你女儿,就能一睹那把剑的光彩了!”
“对她来说,用这么好的剑会不会为时过早?不过,陵筠还不知我也出门了,不然肯定嫌我管得太宽!”王映寒笑起来,“她写的家书,字一封比一封大,话一封比一封少。得剑之事,她还没告诉我呢。说起来,剑叫什么名字?”
“叫天光云影剑。”戴怀扬眉看向窗外,“既然如此契合,就没有必要拖几年再交给她。毕竟人会变,剑亦然。哈!这把剑和它的主人,将会震动整个武林。”
“可未必是件值得庆贺之事……罢了,我管太多了。”王映寒叹道,“陵筠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还向我打听你当年的事,问我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退隐,”戴怀说,“我该怎么和她说呢?我说,‘你妈妈只是厌倦了这江湖上无尽的是非恩仇。’可她……”
“她没听进去吧。”王映寒说,“对陵筠来讲,现在正好玩呢,她不能理解。她把这当作冒险和游戏。经历得多了,就渐渐明白了,可想要脱身也难了。连刀者都不能彻底脱身,何况我们呢。”
刀者是几十年前的一位大侠了,如今的江湖评不出谁是第一高手,刀者却无疑是那个时代的第一高手。刀者三十多岁时,师门被屠——于是她苦练刀法,数十年后得以报仇,她那“天下第一”的名号便就此传出。凭刀者的武功和名望,完全能让覆灭数年的师门起死回生,跻身一流宗派之列——但刀者却就此归隐,少有人撞见其行踪。
王映寒又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黄云县的一家面馆里。
——她还能记起那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店,铺面不大,便往外支了个竹篷,里里外外总共才五张桌子,坐在竹篷里吃面,面还没动几口,大风就把沙子吹进人大张的嘴巴里,店老板头发花白,此外只有一个小工。
就在家面馆里,王映寒遭遇了一次从未有过的,凶险之极的劫杀。
或许是因为她太扎眼了,遮掩了其它人的风头,或许是她某次行事危及了某个势力;她后来查过,但已经记不太清了,这几人与她那些天的所经历的相比,并不很值得纪念;简而言之,当她和两个路上偶遇的朋友在黄云县的面馆里歇脚——两个同伴往她茶水里下了毒,而面馆里其余四个食客齐齐拔出武器向她袭来。
他们每个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而且配合默契,就像猎网上窥伺多时的蜘蛛,我或许会死在这里,这个念头在王映寒心里逝过,但她心里并无慌乱,她想,或许我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不知从何而起的仇怨里。
王映寒和这伙人从下午一直缠斗到傍晚,她的肩膀和大腿上都分别中了暗器,伤口深可见骨;而毒性发作也越来越猛,她的血渐渐止不住,把浑身都浸红了;竹棚已散了一地,小店里的每一面墙都溅上了血,有的是她的,有的是对手的,他们已只剩三人。而对手与她越打下去,也越发警惕;她早应该力竭而亡了,可她的每一次出招都愈发脱去原本的稚嫩青涩,她的身形也愈发飘逸诡谲。她不顾及身上的伤和毒,她的全副心神都在那两柄短剑上,她的招式带给人一种残忍的美感,就像红日微笑着沉入海水。
不过他们确定王映寒再撑不了多久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内息,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而这样一来她就握不住自己的剑了——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剑受了损,而在刚劲的掌风下,其中一支碎成了数瓣。诸人精神一振,似乎马上就能取走她的性命了,可是这似乎近在咫尺的结果却突然扭转了。
那一刻,一道明亮的银光卷走剩下三人的性命,就像风吹过一丝云絮般轻松,又像滔天巨浪一般澎湃浩大,他们都有清楚地看到,那把菜刀是如何划开他们脖颈的,但是直到血线飙出来,他们也没来得及伸手去抵挡一二。
无论是王映寒,还是几个杀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面馆的主人——这并不仅是太投入,对于刀客这样境界的高手,是可以藏匿自己气息的,只要她不想被人察觉,那你就算贴着她的鼻子,也发现不了面前有人。而她自始自终都站在面馆外,看着这一出戏,连她的竹棚倒了一地都毫不在意,直到眼看着王映寒的剑被击碎,她才顺手从菜板上抓起一把刀。
王映寒跌坐在地,她强撑着想站起来,但她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她的眼睛不停流出血,视野一片混杂的猩红,模糊间掌柜走过来,一手拎住她的后领,另一手还提着那把菜刀,轻轻松松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放在铺着垫子的柜台上,她坐不住,往地上栽去,于是刀客索性把她拎上楼,放到床上躺好。
来不及道谢,王映寒盍上眼,调节着自己的内息,又吐出好几大口血,才缓过气,从命悬一线的危机中脱离。昏昏沉沉间。刀者端过来一盆热水,给她擦了擦脸,又递给她伤药,仿佛是个掌柜在照料生病的客人。
等王映寒再醒过来,刀者却不见了,她屏息一听,原来刀者在打扫楼下的面馆。刀者察觉到王映寒已醒,便走上楼来。
王映寒忍不住去端详这位大名鼎鼎的前辈,她头发花白,脸上也有皱纹,但她的神态还没有不衰老,也没有那种阅尽世事的沧桑,或是绝顶高手的深不可测,她显得很平静,什么也没有问王映寒。
王映寒吃力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刀者微微一笑:“举手之劳。”
王映寒本来认为这样的前辈会在自己的隐居之地清修,但面前的人与她的想象完全不同,这位余威震慑了江湖二十多年的刀客,只在一个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地方,开了一个生意不好不坏的面馆。刀者看起来太寻常,寻常到近乎奇异,王映寒忍不住发问:
“您是自己削面吗?”
刀者一直温和地盯着她:“不是。”她笑起来,“是小工削的。”
王映寒“噢”了一声,她又问:
“刚刚那一刀,就是‘行路难’吗?我观其,就像江湖流传那样古拙又轻捷!”
“行路难”是刀客自创的一套刀法,是她的绝招,江湖传言里,当年刀客走在雪山上,忽然有所感悟,于是她拔出刀,一招一式忘情地推敲了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里,风云变色,地动天摇。
“不是。”刀者笑意更甚,“只是抬手一挡而已。”
王映寒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仓促转移开话题:
“多谢前辈仗义相救,不知有什么是晚辈可以为您效劳的呢?”
“你把饭钱,药费结了,还有下面打坏的那些桌椅赔给我行了。休息吧。”刀者起身欲走。
“但这些本该就是我该给的。”王映寒急忙说。
刀者轻笑一声,此刻她身上忽而荡出一股侠气,好似站在急奔的马背上,或是风起云涌的悬崖边,或是刚把她的刀收回鞘,“那这几日养伤间隙,你就削面去吧,我快要搬走了,也不必削很久。”
王映寒突然意识到,刀者一点行踪都不愿在江湖中留下,甚至只是与自己萍水相逢后,她都要去别的地方。她恍惚有些怅然,难道就连刀者也得不到永久的安宁吗?
一个月多后,王映寒的伤已经不怎么有碍行动了,她也明白告别的时日就在眼前。
王映寒收好行囊从楼上走下来,看见刀者正在扫地,三张桌子靠墙摆着,上面倒扣着另外两张桌子,板凳一条一条码在上面,还堆了不少东西,小店显得空旷不少,很冷清,近几日小店已没什么客人,关门的告示在门上贴了几日了。
王映寒默默走到刀者面前,深深一拜,刀者倚着扫帚看着她,礼毕,刀者抬手从那堆家伙里,抽出一个通体包着黑布的长东西,递到王映寒面前:
“拿着这个。”
王映寒诧异一愣,她把自己的包裹放在一边,轻轻接过那包展开,里面赫然是两柄漆黑短剑!她抽出一柄,并拢两指贴上剑刃,寒意席卷她一身,她感到无数流动的幻影和沉重的哀歌涌进心口,又凝滞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水缓慢淹过头顶。
“这是一位故友之物。”刀客平静地说,“我拿着没有用。带上它。”
“它,叫什么名字?”王映寒问。
“你另取一个罢。”刀客说,“它此后就是另一对剑了。”
“悲欢离合无穷事……”王映寒沉吟道,“悲欢离合。多谢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