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治疗》拾芽

4、舟舟

　　欢迎仪式圆满结束，除邱淮以外的所有配音演员各自回到录音棚工作，陈道岭叫了几个工作人员帮方舟收拾办公室。

　　给方舟安排的办公室是一间只有十平米左右，且处于二楼走廊尽头、十分偏僻的房间，倒不是陈道岭小气怠慢，方舟创作剧本需要独立安静且封闭的空间，“狭窄且偏僻”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求，况且一个人占据十平米的办公室，其实也算不上狭窄，她对这种工作环境非常满意。

　　不过两个人就不一定了。

　　邱淮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工位被搬空，十分钟后，他抱着笔记本，被工作人员打包塞进了B201，也就是“方编的办公室”。

　　两张办公桌相对，十平米的空间瞬间就显得逼仄起来。

　　工作人员离开的时候还贴心带上了门，“咔哒”一声响后，只剩邱淮和方舟两个人面面相觑。

　　方舟好像不太懂得成年人的社交原则，没有意识到长时间的目光直视是极其失礼、冒犯的行为。但邱淮的羞耻心却在这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办公室里觉醒了，他足足被方舟盯了两分钟，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涨红成一颗大番茄。

　　邱怀不由得紧张的想：早上在路边摊买了根淀粉肠吃，辣酱应该没沾在嘴角吧？脸也洗的潦草，眼角应该不会有眼屎吧？该死该死，刚才为什么没借形超的小镜子照照！

　　他佯装自然，手却不自觉地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见笑见笑，岭哥也没提前通知一声，早知道你今天会来，我就好好整理一下仪容了。”

　　邱淮有点自来卷，赶早班没洗头，顶着一脑袋被拱的支楞八叉的乱发，又骑小电车吹了一路，被吹得又蓬又圆，整体造型像只打架被咬炸了毛的巨型比熊。

　　方舟盯着他头顶翘起的一绺头发，压下想给他捋平的冲动，觉得邱淮这个造型虽然对强迫症很不友好，配上他偏圆的黑眼睛和俊俏的脸，倒也可爱，于是她实话实说道：“你仪容很好。”

　　“......”

　　邱淮觉得方舟打量他的眼神像观赏一束花，或者一件镁光灯下展览的精致艺术品，那感觉十分怪异——以自己现在这副邋遢的尊容，脑子进水了才会用这种眼神欣赏他。

　　方舟脑子进没进水不好说，邱淮甩了甩自己脑子里的浑水，诚惶诚恐的提议：

　　“那什么，岭哥应该是误会咱俩很熟了，我在这儿不会打扰你创作吧，不然我就跟岭哥说清楚先搬出去......”

　　听说搞创作的人都喜静，方舟一看就是冷冷清清有点内向的性子，邱淮当然不歧视内向的人，但他怕自己憋不住碎嘴子，影响了“方编剧”创作，陈道岭肯定第一个拿他开涮。

　　“不用。”

　　然而方舟回的很果断，她平铺直叙的解释：“我确实，只和你熟。”

　　“啊？”

　　这小姑娘说话也忒直白，简直直白的引人误解，邱淮有点脸热，幸好这点热量不足以在他的厚脸皮上显露出来。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双人办公室陷入尴尬的寂静中。

　　方舟心不在焉的面对笔记本，半个小时过去，页面上的大纲一页都没翻。

　　她有点懊恼于自己的一时冲动，让邱淮陪一个并不熟悉的新同事关在这间隔绝了热闹和团体的房间里，这对他不公平。

　　那厢方舟懊恼，这厢邱淮更煎熬。

　　陈道岭今天一整天都没给他安排工作，邱淮又唯恐打扰到方舟工作，触了这年轻漂亮的新同事的霉头，只能矜持的戴着耳机趴在办公桌上安静睡觉。

　　他这辈子从出生起，连哭的时候都比别的婴儿高吭持久，自从满周岁学会了说话，就算被老师拎出去罚站，也能苦中作乐的扒开窗户缝和同学悄悄聊天，活了28年就没像今天这样文静过。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邱淮的嘴皮子总算解封了。

　　他摘下耳机转了转脖子，跃跃欲试的看向办公室里唯一一个能跟他说话的人。

　　方舟正在临时下载外卖软件，签合同的时候陈道岭向她坦言过公司条件一般，然而饶是她提前被打过预防针，也实在没想到，声梦文化大小也算个公司，居然连自己的员工食堂都没有。

　　办公室网速不佳，下载进度龟速。邱淮终于找到开话匣子的契机，笑眯眯地打开“饱了么”页面菜单，把手机递上来：“方编，你吃什么？”

　　方舟有点踌躇，她从不点外卖，也几乎不会主动出门下馆子，一时拿不定主意。

　　邱淮主动安利：“鲜虾煲怎么样？我吃过一次，味道相当nice。你对河鲜不过敏吧？”

　　方舟摇摇头：“不过敏的。”

　　想了想，又隔着电脑补充了句：“谢谢。”

　　她还想说不加香菜，方舟讨厌香菜，这种奇怪的天然调味料散发着蝽象臭腺孔的味道，只有不吃香菜的人能品出来，只是想一想，肠胃都反射性地抽搐。

　　可她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独自解决问题，第一次在点外卖这件事上“求助于人”，主动沟通提意见的能力为零。

　　幸好这时邱淮很自然的问：“要加香菜吗？”

　　这一问简直不亚于雪中送炭，方舟不易察觉的舒口气：“不加。”

　　“我猜也是。”邱淮笑着说，“我上学的时候也不吃香菜，老觉得有一股臭虫味，现在口味完全颠覆了，我现在是香菜星人，能把香菜当正餐就馒头吃。”

　　他说了一通废话，方舟竟然也有耐心听完，还难得展颜一笑，好像邱淮真的讲了什么风趣的笑话。

　　她拿起手机：“我把钱转给你，微信还是——”

　　几乎所有社交障碍者都怵于“被”别人帮助，而给别人转账则是件掌握主动权的事，方舟开口的时候表情肉眼可见的轻松不少。

　　“微信。”

　　邱淮也不扭捏，打开微信“扫一扫”，笑着倾身过去：“不能错过加方编微信的好机会，我扫你吧。”

　　方舟的头像是幅简笔画的小帆船，邱淮扫了一眼，随口评价：“画工还挺朴拙。”

　　随即他意识到这幅头像很有可能是方舟自己画的，偷偷瞄主人的脸色。

　　方舟没有不悦，相反，她望着邱淮怔愣几秒后，弯起一个十分克制的笑。

　　邱淮转移话题：“方编，你平时都不点外卖的吗？我看你没下载软件。”

　　方舟回答问题的时候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有种一板一眼的认真劲儿：“不点的，我会自己做饭。”

　　“你自己做？”

　　邱淮奇了，能住得起紫汀林苑的人，就算不像旧社会那样有十来号人伺候，雇个保姆应该很正常吧。

　　他肚子里没有弯弯绕绕，讲话也没顾忌，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我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

　　这个解释在邱淮意料之中，毕竟古往今来，凡是搞艺术且搞出点名头的人，如梵高、太宰治之流，大都性格古怪或孤僻。方舟并不古怪，但想必也会享受寂静，不愿意被人打扰。

　　他又问：“那你厨艺肯定很好吧？”

　　这个问题是有通用公式的，一般人会选择回答“凑合”或者“还行”这种废话，但方舟竟然花了点时间仔细回想。

　　经过十几秒的思考，她很严谨的给出答案：“不好，我的狗不喜欢。只是自己做饭比较卫生，我也不太介意食物的味道，所以都自己做。”

　　......

　　外卖小哥一路风驰电掣，20来分钟就到了声梦文化公司楼下。

　　邱淮拎着两份鲜虾煲回到B201，198啊198，他又肉疼又嘴馋，痛并快乐着把鲜虾煲席卷而空。方舟吃东西不慢，却几乎不发出声响，她不像邱淮囫囵吞，而是在桌上铺了一张纸，上手术台般细致的剥壳去头，一餐午饭结束，虾头和虾壳各就各位整整齐齐的码成两小垛。

　　邱淮主动收拾了两个人的餐盒，等他丢完垃圾回来，发现方舟正在开窗通风。

　　下午邱淮依旧不出意料地闲着。

　　饶是实木办公桌和真皮按摩椅睡起觉来再舒服，邱淮也实在是睡够了。他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睡饱了就想找人说说话，而经过一顿午饭的相处，他发现方舟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冷淡，至少对自己的闲话废话，她都表现出有点兴趣的样子。

　　但此刻方舟在对面坐得笔直，正聚精会神的敲字，邱淮等了半小时，也没见她换过姿势。

　　半小时后，他实在忍不住了，陈道岭让他嘴上别太聒噪，既然动嘴不行，他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式，埋下头去鬼鬼祟祟的把手机藏在桌下发微信。

　　邱淮：方编，在忙吗，什么时候忙完呀？

　　配上一张萨摩耶失落的耷拉着耳朵的表情包。

　　方舟被提示音打断思路，她先是反射性地皱了下眉，点开发现是邱淮，那股不耐烦转瞬即逝。

　　她把挡住两人视线的笔记本电脑挪了挪，对面坐着的人不见踪影，方舟站起来双手撑着办公桌看过去，不意外的在办公桌下发现一颗鬼鬼祟祟的脑袋。

　　28岁的大好青年干这种幼稚的事，其实多少让人有点费解。但方舟似乎没有半点反感，她盯着那丛蓬松的乱发沉默许久，像缅怀，又好像只是短暂的出神。

　　似喜似悲的复杂情绪在她眼中交织，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她看桌下人的眼神像在看着另一个无比熟悉亲切的朋友，最终，她敌不过感性的冲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用她从未有过的亲昵俏皮语调问：“咚咚咚，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邱淮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时候不慎磕到头，他顾不上尴尬，发现新大陆似的捂着脑袋惊喜道：“方编，你还会开玩笑呢？”

　　方舟揶揄地笑，那笑里有十分纵容：“不太擅长，不过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哄小孩都这么哄。”

　　她的语调虽然还是异常的平，但终于罕见的让人听出一点情绪起伏。

　　邱淮的耳根发烫，在比自己小了五岁的人面前后知后觉到羞耻，掩饰性的扶了下眼镜找补道：“我这不是太闲了吗。方编，你还有工作忙的话不用理我，我自娱自乐就行，保证不再打扰你。”

　　那一声“方编”拉回了方舟沉沦的理智，她收回落在他烫红耳朵上的目光：“别叫我方编了。”

　　“那我叫你名字？”

　　方舟没吭声，邱淮发现她虽然总是表现的情绪平平，但其实多少有点喜怒无常，笑容在她脸上总是维持不了太久。

　　就譬如此刻，不知道哪句话触了她的雷点，她又恢复成那副与世隔绝的冷漠模样。

　　不过她的冷漠隔绝的了全世界，隔绝不了自来熟的邱淮，他没话找话地继续输出废话：“你叫方舟，是哪两个字？诺亚方舟的方舟吗？”

　　这次方舟给了他回应，她神情寡淡：“百家姓里的方，一叶孤舟的舟。”

　　邱淮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皱眉，哪有人这么解释自己名字的？

　　姓氏应该是父母给的归属，舟......怎么会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孑然一身，一叶孤舟？

　　邱淮见过很多人的颓丧，但不知怎么，他不愿意看见方舟身上出现这种死气沉沉的丧。

　　沉默了一会儿，邱淮想出个绝妙的主意：“那我叫你舟舟吧！两只船排在一起，就不是一叶孤舟了。”

　　方舟本来已经坐回椅子上继续修改大纲，听到这话蓦然抬头，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眼睛里闪烁出几乎有点湿润的光泽。

　　邱淮还以为说错了话：“我这说法是不是有点太土了？那什么，毕业太久，学的那点知识早还给语文老师了，不然我肯定引经据典.....”

　　方舟说：“好。”

　　邱淮：“啊？”

　　方舟没重复第二遍，她突然对邱淮说：“你现在没有事要忙的话，帮我看一下剧本吧。”

　　邱淮受宠若惊：“我？我能看剧本？”

　　“嗯，现在把剧情和人设熟悉了，之后配音会更顺利些。”

　　她说得轻描淡写，邱淮听的振聋发聩。

　　他简直同手同脚，半身不遂似的连椅子带人挪到方舟身边，才回过味来：“你，你让我录男主？”

　　“我不干涉选角。”方舟说，“但这部戏的主角和你的性格音色都......很契合，所以你是不二人选。”

　　“我这算走后门吗？”

　　方舟没回话。

　　她有些惴惴的想，“走后门”会让邱淮觉得尴尬吗？

　　她显然多虑了，邱淮乐得像被馅饼砸了脑袋，像捡到神灯的阿拉丁：“刚入行的时候，我就幻想着哪天能抱上甲方或者随便什么大人物的大腿，到时候好本子随便挑，再也不用跑棚录群杂了。——方......舟舟，我这算抱上金大腿了吗，算吗算吗？”

　　他坐在方舟右边，方舟盯着他左脸颊的酒窝，抑制住伸手戳一下的冲动，在邱淮感觉到不自在之前，硬生生把黏糊的目光撕下来。

　　她压下正在上扬的嘴角：“嗯，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