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治疗》拾芽

3、搬到方编办公室

　　周一绝对是全世界打工人最讨厌的一天，你眼睁睁看着宝贵的周末转瞬即逝，而工作日才刚刚开始。

　　邱淮迟了两分钟没赶上公交，考虑到钱包的承受能力，他没舍得叫出租，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一路上被车辆尾气喷的灰头土脸，骑到一半才发现电量不足百分之十，苟延残喘的撑到公司门口，彻底熄了火。

　　他顶着一脑门子低气压扫脸打卡，然后丧了吧唧进办公室，准备趴在工位上公然摸鱼熬过今天。

　　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通常没什么人，大家各有各的活儿，都扎堆辗转在各大录音棚里。今天却格外不同，邱淮一进门，发现同事们有一个算一个，整整齐齐坐在工位上，包括老板陈道岭在内的二十多张脸齐刷刷地转向他。

　　邱淮汗毛都炸了起来，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吧，上班迟到正赶上老板开会？

　　陈道岭抓到邱淮迟到，居然也面不改色，脸上洋溢着过大年似的喜庆，甚至还亲热地招呼他坐下。

　　他清了清嗓子，道：“人到齐了，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喜事，咱们公司又要迎来一名新同事了！”

　　“新同事？今年咱们公司招新了吗？”

　　“没听说啊，哎，我最近忙的脚不沾地，都快在录音棚安营扎寨了，很难跟上八卦进度。”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邱淮也纳闷，陈道岭一直强调配音演员在精不在多，其实是公司的规模压根养不起太多员工，事实上，声梦文化已经连续两年没有扩招新鲜血液了。

　　有新同事加入，公司会热闹许多，这当然很好。但邱淮此时顾不上这些，他昨晚熬大夜玩糖豆人——说出去实在好笑，因为这种小游戏根本不值得熬夜，但邱淮是个又菜又爱玩的，卡在一关输红了眼，把娱乐游戏玩出了赌博的劲头，硬是熬到凌晨两三点。

　　所以他此刻困得直翻白眼，只能在心里默默对新同事说一声抱歉，把陈道岭抑扬顿挫的发言当催眠，一手扶着头，胳膊掩饰性的挡在脸前，偷偷打盹儿。

　　陈道岭满面红光的宣布：“请大家一起鼓掌，热烈欢迎我们的新同事——方舟！”

　　“欢迎新人！”

　　由于陈道岭每次迎新都是同一句台词同一套流程，大家的欢呼和鼓掌简直称得上训练有素，就在这整齐划一的掌声中，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来。

　　是个女孩，年轻的，漂亮的，眼熟的女孩。

　　白色的水貂绒连帽卫衣，口袋边缘绣了嫩绿的纹饰，清新的像枝带露珠的洋桔梗。

　　长发柔顺的垂在单薄肩头，散发出冬日里糖炒栗子壳般的温暖光泽，脸庞白皙，鼻尖尖削，低眉敛目，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轻颤的剪影越发显得眼尾上扬，孤绝又冷清。

　　“天爷啊，简直是女娲毕设，让我们这些随手甩的泥点子怎么活？”

　　邻工位的邢超掏出小镜子臭美的拨拉几下刘海，急哄哄戳邱淮：“快快快，看我现在造型完美不？配得上和仙女同桌吧？”

　　“不配。擦干净口水退下吧。”邱淮随口敷衍他。

　　他被邢超搅走了困神，终于放下胳膊，正眼看向新同事。

　　不怪邢超没出息，这的确称得上是一张赛天仙似的脸，是邱淮即使萍水相逢，也过目难忘的一张脸。

　　是前天夜里出租车上的女孩！邱淮渐渐睁大眼睛，半是意外半是惊喜，当女孩经过他身边时，忍不住张嘴：“哎，好巧——”

　　女孩没有丝毫停顿的从他身边掠了过去。

　　没认出我吗？

　　邱淮对着笔记本黑屏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应该啊，我长得也不至于这么没记忆点吧。

　　他目光无意中看到女孩状似自然的垂在两侧、却无意识蜷缩的手，以及她紧抿的唇，突然有了某种猜测：她......该不会是紧张吧？

　　从门口到陈道岭身边，不过十米左右距离，方舟走的异常辛苦。

　　她确实是紧张了。

　　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建设，可当一只脚踏进这完全陌生的领地，耳边炸开喧哗掌声时，她的后背就不自禁的僵直，简直受刑般走进去，所有陌生的声音和面孔都变得模糊，她紧张到仿佛视听失灵，捂不住耳朵，只能低垂下眼睛，逃避与任何人的对视。

　　没关系的，她在心里劝说自己，没关系，你只要顺利的走完面前这一小段路，就算是成功了。不能退缩，总要走出这一步。

　　简单的自我安慰没起多大作用，她心跳如鼓点，每跳动一下都震到心慌，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最糟糕的是胃部隐隐抽痛，那种令人作呕的痉挛蓄势待发。她咬牙抿紧嘴唇，绷着面孔，摸进口袋里找药瓶的手死死握成拳，艰难的抵抗着想以药物压制恐慌感的冲动。

　　就在她即将放弃抵抗，要掏出药瓶的时候，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充满惊喜地对她说：“好巧。”

　　简单的两个字，像一尾不起眼的青鱼，扑棱一下搅活了死寂的水面。

　　方舟如梦方醒，猛地松开抓着药瓶的手，混沌的意识顿时清醒。

　　她终于走到了陈道岭身边，不动声色地松口气，向人群鞠了一躬：“大家好，我是方舟。”

　　这可能是声梦文化公司迎新史上最简短的自我介绍了，连小学生的自我介绍都比她的内容丰富，未免显得不尊重。而且方舟语气依旧是又缓又平，五官因为紧张而绷着，又站姿笔直微扬着下巴，她原本是不敢与人对视才低眉敛目，却因为天生眼尾上扬长眉斜入，显得目中无人似的，多少有点傲慢的嫌疑。

　　大家开始暗戳戳的嘀咕。

　　“就这？这就结束了？”

　　“新人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嘛。”

　　但邱淮看到她捏紧袖口的泛白指尖。

　　陈道岭看方舟处境尴尬，大脑飞速运转，琢磨着该怎么替这尊大佛寻个台阶下。

　　要知道近年来影视剧都在提倡用演员原声，留给配音行业的市场越来越小，靠着接几部网剧和动漫配音，公司早晚会走上死路，而要想让一个行业焕发生机，且可持续地发展下去，最好的方式是自产自销——能够自己创作剧本再进行录制，也就是近年来逐渐流行的“广播剧”。

　　方舟就是他为声梦文化找到的“生机”。

　　这个年轻的女孩两年间创作的三部影视剧本均爆火，一时间被各大影视公司和工作室轮番争抢，陈道岭原本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试试”的心态向她发出邀请，没想到踩了狗屎运，被其他公司抢破了头的知名编剧就这么花落自家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陈道岭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尊大佛既然硬着头皮请来了，那就无论如何得把她留住。别说方舟只是态度傲慢“耍大牌”，就算她要骑在自己脖子上撒泼，陈道岭也能洗干净脖子自己递上去。

　　没办法，做老板的，想任用能人，就得有这个包容的气量。

　　陈道岭心里百转千回，然而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就听邱淮那小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笑嘻嘻的给方舟解了围：

　　“新同事有点害羞啊，别紧张，我们是正经公司。”

　　他这话一出，大家立刻了然：原来是害羞啊。

　　然后各自回想到刚入职的自己，顿时就“害羞”这一点和方舟产生了共鸣——谁初入社会的时候还没脸皮薄过？小姑娘抹不开面很正常嘛。

　　在邱淮一句玩笑话的引导下，气氛开始回温。

　　方舟听到给她解围的声音有些熟悉，终于把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目光锁定邱淮。

　　是他。

　　她忍不住不分场合的看着邱淮出神，是他，不只有熟悉的声音，还有熟悉的脸。

　　方舟心想：“他”总是会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邱淮是个厚脸皮的，被盯久了也不发怵，他心里还挺得意，活像抢到了绣球似的，欢喜于自己得到新同事的注目。

　　他乐颠颠地朝方舟挥手，上赶着认领：“是我是我。咱俩缘分匪浅啊，你说再见，还真就再见了。”

　　他戴着黑框眼镜，起早不加打理的头发蓬松凌乱，笑起来时眼尾精巧的细纹都含着情，如同绽开一小簇烟花，黑眼珠那么亮，像掬满了两汪糖水儿，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现出深深的酒窝，有种不符合年纪的少年气。不过他的酒窝只在左脸颊有，所以亲昵中又夹杂了点尺度刚好的坏。

　　那个独特的酒窝好像小型磁场，将方舟的目光不容抵抗的吸引住。她僵冷的四肢开始回暖，手指慢慢松开袖口，露出个幅度极小的微笑，这一笑与方才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判若两人，眉眼弯弯，上挑的眼尾带点明丽的天真，她也说：“好巧。”

　　是在弥补进门时邱淮落空的搭讪。

　　陈道岭奇了，目光在邱淮和方舟之间巡视：“你俩认识？”

　　邱淮抢先回答：“打车的时候遇见的。”

　　其实不算认识，毕竟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但陈道岭显然误会了，他喜笑颜开，当即快人快语的拍板：“我正愁方编不好融入，你俩认识就好办了！这样，你上午不用进棚，收拾收拾东西搬到方编办公室，陪方编熟悉一下咱们公司环境——方编，这小子是聒噪了点儿，不会影响你创作吧？”

　　呆若木鸡，就是对邱淮此刻状态的精准描述。

　　什么叫“搬到方编办公室”？还让方舟不要嫌他聒噪，听上去怎么像拿他当陪读书童？

　　就算他是个名不经传的十八线配音演员，他也是有尊严的。

　　更重要的是，陈道岭管方舟叫......方编？

　　方舟好像有些惊讶，迟钝的摇头：“不会影响，但我其实不用......”

　　她想说她其实可以不用人陪，可是余光扫到邱淮呆滞憨气的表情，那黑框眼镜下的眉眼让她麻木的灵魂久违的悸动，一瞬间她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她没说完的半截话就咽了回去。

　　“那就好，那就好。”

　　正慷慨上头的陈道岭也压根没听出她欲言又止的拒绝，他忙着向大家宣告方舟的身份：

　　“还没跟大家介绍清楚，方舟——知名编剧，年仅23岁，但已经产出过三部爆火的影视剧本，以及多部高质量的广播剧剧本，可以说是年少有为。由于欣赏我们公司优秀的企业文化，接受了我们的offer，正式成为声梦文化的一员。——咱们公司，以后再也不愁抢不到好剧本了！”

　　这番话既陈述了方舟的历史成绩，又展望了团体的未来，语言组织的十分漂亮，大家的热情立刻被点燃。

　　刚刚还对方舟的轻慢态度颇有微词的几位同事，此刻只觉得她瞬间面目可亲起来。

　　人长得天仙似的，又这么有才华，稍微有点脾气怎么啦？这很合理嘛。

　　“好！欢迎方编加入我们！”

　　“以后都是好同事！”

　　“方编会参与选角吗，求方编垂青。”

　　骤然被那么多声音包围，方舟不可抑制的又紧张起来。

　　她再次下意识地看向邱淮，看向他孩子气的脸庞，像汲取能量似的。

　　邱淮不明所以，但还是报以鼓励的笑，朝方舟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片刻后，她终于努力积攒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一笑唇红齿白，清凌凌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真诚：“大家叫我方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