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和短篇小说合集》古德拉克

3、工作

　　李先生今天不想上班。

　　不过平心而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至少有两百天他都是这么想的。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李先生才会突发奇想、神采奕奕地比其他人都早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能从中感受到些许安宁的快乐。

　　倒不是说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不，与其说喜欢或不喜欢，他觉得自己对工作的认知比谁都更准确。人们都说工作是为了生存，而他觉得，工作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逃避生存，或者更准确地说，逃避生活。

　　人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中踏着欢快的步伐，无知无觉地逼近死亡，这才是工作的真相。

　　而逃避生活，李先生想，也有比工作更让人愉快的东西。比如书籍、影视、甚至是毒品，犯罪、旅行……所有一切能让人们将注意力从生活本身上面转移开来的东西。最关键的是精神的麻痹，只要能让人产生获得某种体验的错觉，那么这一目的就达到了。

　　而“获得”什么东西，无论是实际存在的东西，还是诸如友情、爱情，亦或“成就感”之类的东西，也不过是生命在延续与死亡的漫长轮回中，为了欺骗自己而不得不采取的某种策略。

　　于是李先生就这样躺在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楼上传来了争吵的声音，恰好印证了他心中所想。那是个高中生，李先生想，在和他爸爸吵架，因为高中生不想去上学。

　　有的时候李先生会想，这种“不想做什么”的状态也许正是对“体验论”的一种无声的反抗。用虚无的行动来迎接虚无的本质，让懒惰吞噬自我，坦然与世界相对。

　　但无论如何，今天，也像一年中的大多数日子一样，李先生只是躺在床上想了想“不想上班”，最后还是挤上了通勤的车厢。毕竟，不去上班的话他就会被扣工资，次数多了还会被辞退，而他，同样的，也是因为惰性，不愿意去面对那之后的种种麻烦。

　　李先生今天的工作很繁忙，这让他无暇去思考其他事情，同事在处理完这批货物的数据之后就会交给他，然后他要负责核对实物。最近的收成不太好，因为种种外界阻力，给他们提供货源的农场纷纷倒闭，作为一家食品供应公司，他们面临的处境并不乐观。

　　更不用提最近媒体上的种种风波了。最近世界范围内都出现了多起狂笑致死事件，死者往往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始爆笑，眼神涣散、四肢抽搐，直至死亡。解剖后发现所有死者的大脑内部都出现了零散的空心地带，像奶酪一样，所以人们管这种怪病叫作“狂笑病”或者“奶酪病”。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消息，声称这些死者都是食用了李先生公司生产的食物之后才发病的，还翻出了好几百年前的案例说，这种怪病是食用死人尸体才会导致的，一度让公司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公关危机之中。

　　“真是一帮没脑子的人。”同事赵小姐说，李先生看了看她，没有接话。赵小姐接着说道：“吃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现在才发病？现在好了，世界上最后一家肉类供应公司也要被他们整垮了，以后全都吃草去吧。哦，抱歉，我忘记现在早就没有真的草给他们吃了。”

　　李先生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他觉得赵小姐这样说话有些不谨慎，但这毕竟不关他的事，员工要对公司抱有任何种类的情感都是他们的自由。他接着默默地进行自己的验货工作，最近的货物的确越来越差，以前他们还有余力将那些老幼病残的筛选在外，现在的情势已经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了。

　　一天繁忙的工作结束后，李先生回到自己的家里。楼上的高中生还没有回来。他拿出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便当，放到微波炉里开始加热，加热完后坐在餐桌前开始一边看新闻一边吃晚饭。今天的便当是红烧肉盖饭，当然，现在世界上所有的肉类制品都是来自他们公司，李先生对着自己的便当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耸了耸肩，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临上床之前，李先生忽然觉得一阵气闷，接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狂笑不已，世界在他眼前扭曲成了一团诡异的颜色。李先生一边笑一边摸索着想要找到自己的电话，他认为这种情况下应该呼叫救护车，但他的手和腿都在打颤，站都站不稳。

　　终于，李先生看清了他即将迎来的必然结局，半是欣慰半是慌张地想到“明天不用去上班了”，然后倒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