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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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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以前,岁岁一度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小孩。
她有着幸福美满的家庭:父母白手起家,创建起宏大的商业版图,让她从小生活在象牙塔里,衣食无忧。
她的出生是一个意外,哥哥才一岁,爸爸妈妈的遇到了创业路上最大的一个挫折:服装厂升级更换设备,一笔尾款还没到账,对方去澳门赌博输掉全部身家后神秘消失,资金周转不开,一度到了卖掉房子的地步。
谁都没想到一个小宝贝会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但谁都不舍得拒绝她的到来。
那年也是父母事业起飞的节点,勉强撑过那段灰暗的时期后,服装厂迎来了转机。
父亲接到了一笔巨大的订单,这笔订单足以抹去之前的阴影,甚至完成父母一直期待的转型升级。
在那以后,服装厂的业绩步步高升,从一个普通的代工厂,到打造独家设计理念、成立自己的品牌,并且在市场打开知名度为大众熟知只用了五年的时间。
五岁前的岁岁频繁搬家,从曾经被爸爸妈妈卖掉的小屋,到市中心的复式大平层,再到后来的法式大别墅,父母的努力让她实现了阶级的跨越,让她得以无忧无虑地享受最好的物质条件、安稳快乐地度过童年。
她的父亲儒雅随和,除了工作繁忙难以给予太多陪伴之外,几乎对她有求必应,应酬喝醉酒会把她高高举起来,笑着说这是我们家的小福星;
她的母亲优雅能干,在商场上所向披靡,从来不像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会在家里因为丈夫的冷漠而默默流泪,岁岁一度决心长大后要成为妈妈这样的人。
更难得的是他们跨过风风雨雨走过二十几年,依旧浓情蜜意,恩爱如初,保护了她对这个世界纯真的幻想,让她对势均力敌的爱充满渴望。
唯一的哥哥填补上了父母忙碌的空缺。虽然他还没过中二期,每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街上看见一条狗都要对人家吠两声,但是从来不会拒绝妹妹这个小尾巴。
他会记住妹妹所有的爱好;会拒绝小伙伴们打球的邀请,因为要在家陪妹妹赶作业;会在岁岁受欺负时挺身而出,把那个喜欢嘲笑她矮个子的男生堵在教学楼楼梯口一通威胁。
但是,象牙塔在十三岁的时候崩塌了。
一个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周六午后,一个女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敲开了家里的门。
若干年后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别墅区的安保这么好,任何外来人士只要没有主人带,即使登记了个人信息也不可能进去。那个女人是怎么悄悄潜入、又怎么精准锁定她的家呢?
或许在那她记忆中那些曾经平静美好的日子里,这个人早早像一个阴影,笼罩在他们的生活中,留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可是日子实在太过幸福、花团锦簇,谁都没有抬头看看上方的阴云。
在那么好的天气,她偏偏感到浑身发冷,山雨欲来风满楼。
后来的记忆是在太过模糊,在她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打球回来的哥哥厉声驱赶了那个女人。
到如今,她只记得那个女人脸上克制但又轻蔑的笑容,她一脸苦相,眼皮耷拉着,嘴角的纹路好像要蔓延出去,哥哥的呵斥、瑞瑞来不及反应而呆滞的表情,都好像她的兴奋剂。
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在那么紧张的时刻,也许是为了逃避,岁岁没有怀疑这件事的真假、没有考虑即将破碎的家庭。她死死盯着那个低着头、仿佛要钻进地里去的女孩。
女孩约莫五六岁,她的手被那个女人、她的母亲死死攥着,仿佛手上就是自己最大的底气。她的手臂上已经出现青色的痕迹,但她却一动不动、不敢发声一点声音,只是把头更深地埋了下去。
岁岁心里起不来一点波澜,她并不心疼那条手臂,也懒得想这个女孩究竟是真可怜还是故作无辜,但她一动不动站在门前,哥哥的冷嘲热讽从她耳边划过去,但是却抓不住半点。
回过神来,门已经关上了,小区的保安自知失职,早早把那两人赶走了。
她愣了好长时间,对上哥哥担忧心疼的眼神。
哥哥没有震惊,甚至没有打电话告诉父母,求证这件事的真实性,他抓着岁岁的手,欲言又止的神情让她反应过来,原来哥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她对上哥哥的眼睛,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慰的弧度,却颤抖得像被捆绑住整个人生的重量。
一滴泪掉下来,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那天晚上,她和哥哥在客厅里坐到深夜。在这个住了七年,见证着她一路长大,几乎承载着她所有欢乐记忆的家中,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冰冷无助。
原来客厅这么空旷,深夜里是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寂,吊灯这么高、这么远,华丽繁复的灯饰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
好几次哥哥想劝她先去睡觉,她也只是呆呆坐着,在哥哥吓到的时候说一句“没事的”。她想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又一滴滴滚下来,直到麻木。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岁岁才想通,其实十五岁的哥哥也是个孩子,面对这么大的变故,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甚至没想过打电话叫爸妈回来,只是呆呆陪妹妹坐着。
最后的记忆是深夜水晶灯反射的光芒,再次睁眼时,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似乎一切归于平静,从来没有发生过,恍若隔世。
哥哥趴在床头柜上,看样子像是守了她一夜。
他听到动静,急忙直起身来,眼下一片青黑。这片青黑让岁岁突然有了真实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皮是多么酸胀,脑袋混沌得好像要炸开。
房门被推开,紧接着是手里拿着两个鸡蛋的汤敏走进来。
“先把眼睛熨一熨吧。”
这句话突然把岁岁拽入真实的世界。从昨天的茫然震怒到后来的伤心欲绝,岁岁好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她无措、迷茫、胡思乱想,但都好像不在现实中。她的眼睛在哭泣,她的灵魂却好像漂浮在上空审视着每一个人。
直到这句简单的话语,浮在空中的岁岁像一个被戳破的氢气球,慢慢掉落回地面,世界重新变得真实可感起来。
她接过鸡蛋,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们早就知道了,对吗?”
“岁岁……”
妈妈和哥哥愧疚的眼睛几乎让她心碎。她一点都不怪他们,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怪他们?
妈妈的婚姻破碎了,她那么骄傲的人,该怎么面对同舟共济的枕边人的背叛,她辛辛苦苦打下的事业又要面临怎样的分割?
哥哥呢?他只是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孩子,面对一向尊重敬爱的父亲做出的丑行,他又该如何自处?
“妈妈…”
她伸出手,牢牢抓住母亲,“让我和哥哥一直跟着你,好吗?”
汤敏突然感到难过。
明明从知道这件事开始,她一直很冷静。面对深爱的丈夫的背叛,她并没有撕心裂肺、歇斯底里,而是按兵不动,默默收集证据,清算财产。
她当然爱于泽,从十七岁到四十三岁,她生命中所有欢乐与喜悦和这个人息息相关。是他拯救了她的一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伸出手,将她从那个封闭的山村,那个吃人的家里拉了出来,是他引导那个胆小怯懦的汤敏一点点走到今天。
二十六年,于泽的意义早已超出了爱人,她甚至认为,他们没有血缘,却早已经成为血脉相连的家人。
可是现实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在私家侦探把证据交给她、一切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又一次清晰地感到怨恨。
她好像又被带回十七岁那年,在那个令人绝望的小乡村里,继母为了仅仅一千块钱要将她嫁给一个鳏夫,懦弱无能的父亲躲在那个女人身后沉默不语。
这一次,没有人再带她走出来。
可二十六年过去,她已足够坚强。
她不可能忍受自己辛苦打拼下的事业受到他人染指,不可能接受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孩子插入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打落牙和血吞、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经营维持她表面完美的家庭,让她的儿女生活在这样一个扭曲的环境里。
即使像他们这种家庭,就算出轨、养小三,甚至搞出私生子,也依旧会维持表面和谐,各玩各的居多。
说到底,婚姻的本质根本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拘束人和野兽一样随意滋生的感情,保护弱势的一方,进而保障社会秩序的稳定。
相爱的男女即使不结婚也可以一生享受爱情,但每个人都选择走进这个套子,签署这份合伙协议,将自己的身家财产捆绑在一起,然后生儿育女。
这一份捆绑会随着付出的增加、子女的成长以及财产的混合不断加深,即使有人先破坏了规矩,解绑也变得难如登天。
为了争取最大的利益,她几乎自虐般地一遍遍翻阅那些证据,她装作若无其事,已经在下属扮演一个雷厉风行的领导,在于泽面前扮演鹣鲽情深的伴侣,在一双儿女面前仍然扮演一个优雅温和的母亲。
孩子们也需要知道真相,但她依旧于心不忍。直到刚才,她故作镇定地推开房门,对上女儿祈求的双眼,她恍然发现,原来岁岁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的工作太忙了,早出晚归,即使再有心照顾也难以面面俱到。
印象里岁岁的双颊总是胖嘟嘟的,眼下仔细观察,才发现她的婴儿肥已经开始消退,她的小宝贝已经成长成了一个少女。
印象里的小远还是一只小皮猴,还比她矮了半个头,现在她居然要仰视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他不在是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听到妹妹的话眼神里也充满坚毅。
孩子们悄无声息地长大了。
她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