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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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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的时分,卢西奥说:“你长得不像罗姆人。”
路易斯耸了耸肩,说:“确实不像。”
卢西奥说:“为什么扮演罗姆人呢?”
路易斯说:“不是任何人都让我扮演。”
不一会多明戈·胡斯托来了,走到他的长裙一侧坐下,探询地瞧上一眼卢西奥。路易斯也探询地瞧上一眼卢西奥,接着究竟微微点头。多明戈小声说道:“办妥了,那从未惹是生非的绞刑犯送远了。”
路易斯说:“只怕这样简单的办法,使用不了第二次。摸着石头过河吧。”
多明戈说:“总之这一次我们成功了。上一次我们不是也拿隐秘的办法成功了吗?”
路易斯说:“罗亭,罗亭。辛苦了,我的朋友。”灌一口酒,又介绍道:“这是卢西奥·唐·罗萨斯。多明戈·胡斯托。”
卢西奥共多明戈·胡斯托交换了打量。对方拥有一张写满诚恳友谊的脸,个头不高,年纪薄脆,是个看起来没有斗过牛更绝无欲望斗牛的真正的年少者。“噢罗萨斯,”对方掺些认真掺些玩笑地说,“听说你是一个话少的人,这样我们三个聚在一块,也不耽误卡门随时伤怀发作了。”
路易斯状若不高兴地将木桌上的酒瓶滑向他,要堵住他的嘴。
卢西奥微笑了笑,说道:“你们摸着石头过河。”
路易斯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佐罗独步天下的剑术啊,甚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政治条件,甚至有智慧,甚至有健康。这个国度的革命失败四次了,没什么绝顶传奇可言。我也清楚,对于一些人来说,如果我不像真正的佐罗一样神奇、正面作战而大获全胜,他就不会帮助我,他从我处感觉不到什么希望、多大快乐,自然也不肯从本就艰难的生活中支援一点热情、哪怕一点冷静给我。过去有一段时间,我只指望没有人再对我说‘他下不来了’,沉默地去做别的他们喜欢做的事就好。如今我理解,想要革命,想要自由,想要一切我们早该取得的合理的权利,这些全部不冲突我们晚上回到家殴打妻侣儿女、辱骂邻居、为和一个人发生的不顺心的事情朝另一个人大吼、把上述做法归类入生活的注定。我们可以一边拉住一个起义朋友的手,一边宰不了解是同仁的同仁的秤;可以一边救起一个呼救的人,一边认准了半生承受着我们无形或有形发泄的身旁的人今日的绝望来得莫名其妙,来得对我们造成了冒犯;一边反击别人的贪婪欲望带给我们的伤害,一边告诉自己我的绝大多数欲望都情有可原。包括我,我不是一边伙同多明戈送走一个人,一边昨夜刚刚玩弄一个人吗?一边是劫富济贫,一边也抢些无裨益的只不过我喜欢的玫瑰花留下。革命虽说是对的,可王朝跟贵族存在的起源也差不多就在这里,就存在于我们对抗受到的强权以外,对待自己释放外攻的强权的看法里,存在于夜晚我们回到家关上门后,公开的秘密里,存在于贵族看不见我们但我们自己也看不见另一些我们的时刻里,贵族看不起我们但我们自己也看不起另一些人的时刻里。完美的佐罗,无敌的佐罗。无私的佐罗。敬一杯给贵族谢幕后迟早即将演化成‘我的自身正是贵族,而在我身外的其他人个个均是平民’的未来,这贵族不死的传染病,它要往我血液里来,我,我会撑过整个革命时代,能够非常灵活非常顽固地活下去,看到我们胜利,躲开明枪暗箭,躲开监狱和新政清洗……最后它会杀了我。只有它。就是它。”
卢西奥轻快地瞥了多明戈一记,很明显,类似的话语多明戈早已从他朋友的嘴巴里多番听闻了,许都不需要酒精燃烧。这张桌子边惟有卢西奥的脸色有所变幻。路易斯一定没醉,因为他没有忘记音量。半晌,卢西奥轻轻说:“岁月在变迁万事,而我们还有足足几十年可活,冰淇淋。沧海桑田有两种,一种是自然制造的,一种是人为制造的。”
“若真如此,”路易斯在红裙中叠高大腿说,“办法多多的男人,你为什么总是哀伤呢?”
卢西奥考虑了一下,才跳过这个问句,说:“你们的行动,经济来源是什么?全靠盗窃吗?今后我能援助你们一部分。”卢西奥想,最成功的冒险也是冒险,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时间,更少的青黄不接的风险,终归有好处。但倒也不出意料,路易斯立刻摇摇头说:“这不必要。”
不管必不必要,这有好处,在座人人皆知。果决拒绝的真实理由是他还不足够信任他,信任到让他不止得知过去了的行动、亦参与进未来的行动去,在座人人皆知。卢西奥暂时不再坚持。
果决地拒绝之后,那警惕的男人却又温存地愧疚了。卢西奥慢慢意识到他在为他对另一个人不算过分的、基于自保的怀疑诞生疚意,从他忽然主动代为倒酒的手势,从他时不时观察过来的半醉的眼神,从他柔情下来的表情当中。无关这另一个人是谁。偷罗萨斯家,他可没露出一丁点愧疚。
卢西奥按停了他替人斟酒的手。
“用不着。”卢西奥说,“我很喜欢你,冰马拉加酒会自己倒自己。”
路易斯笑了笑。他暖色的眼睛在阳光底下闪光,闪出更多舞步猛然旋转般的温度。没错,人的眼睛通通会有闪光的瞬间,只要有心去觅,每天总能觅着不少次,不过,不是每个人的每一下闪光,卢西奥都这么重视。
“喜欢我?你?”他闪着光,眼睛诡谲地跳着舞,笑着说。
由于他的情绪转移向好的这一头来,多明戈也看懂了,微笑了。卢西奥也笑着说:“是的。”
他们三个同时一齐举起杯子,饮了一大口酒。最晚落下杯子的人是路易斯。
不多时路易斯看出了卢西奥并不很喜欢马拉加酒,他们再喝了点别的酒,酒后他们去了罗萨斯家做客。
事实上,是卢西奥把路易斯的脑袋从酒馆的桌子上面扶起来,背起他来到罗萨斯家做客。多明戈也被邀请来了,多明戈说他和路易斯同住在一间小房子里面,亚曼西奥等人被说服认为多明戈是路易斯的异父弟弟。
“简直离谱,你们俩就毫没长成罗姆人的样子。”卢西奥说。
“我是在这一带出生的,去北部流浪了几年。可你要是信了一个人是什么样,他也就是什么样,对不对。”多明戈说。
回家的路上,卢西奥还看见了几丛红色的和黄色的野玫瑰,可惜,似乎不是路易斯心爱的品种。他只折了一朵野兰花带上。
“在不够信赖的人面前喝醉,他也太掉以轻心了。”卢西奥对多明戈说。
“老天呀,”多明戈说,“你们快点恋爱也不错。”
下午传来了一起奇闻:亚曼西奥说要自尽。当时路易斯仍在卢西奥的床上睡觉,卢西奥领着犯怯的客人多明戈在长窗边露台上吃浆果,凉爽秋风吹得三个人的发丝衣服不同程度地飘摇,空气明亮得散发纯白,安静,纯白与安静透过随风高飘忽起忽落的窗帘盖在路易斯脸上。这是一只酒量奇差无比的猫。
吃完水果,把果盘拿出卧房时,仆人维吉说:“亚曼西奥要死啦。据说是爱情之故。”
多明戈慌忙摇醒路易斯。后者惺忪睁眼初际,先是感受到在他的侧脸之下枕头上压着了一朵碧紫色兰花,缓抬手拈往眼前仔细看了看;继而左右望望,认了认身上的被子,问道:“这不是冰卡瓦酒家吗?”
多明戈转述了维吉的话:“卡门,亚曼西奥要自杀啦!”
路易斯想了想,坐起身来说:“为什么?”
多明戈说:“据说是爱情。”
路易斯说:“不会的。”说着还是一挺身下床了。
卢西奥这才开口:“别太着急,我有快马借给你。”
集体行动。三匹马一并到了亚曼西奥家的大门外。路易斯叼着兰花下马,奋力眨眨眼睛,眼前一白过后隔着一叠叠一缕缕的凑热闹者、正紧张规劝者、或者假装规劝者的凑热闹者向小花丛内张望。里头,亚曼西奥·卡拉的嗓音到底最充满穿透力,高亢,尾音沉重地下踩,踩坏了所有心情没有他饱满的声音,踩碎了秋风的呼啸。“你们没人能理解我,”他在喊,“我不是为了恋情想到死!”
有人低声说:“他竟然还想维护那个女孩?”
亚曼西奥又叫:“也不是为了丢脸!我是人!我真的是一个人。”
有人说:“看来是因为卢西奥·罗萨斯让他丢脸了。牛与女人的双重纷争,唉。”
亚曼西奥说:“不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是为了你们死!”
他看上去前所未有地像个走路歪歪斜斜的战士,右手捏着剑,身旁一群人拼命按着他的肩臂,呼吼他:“亚曼西奥,不要逞英雄!亚曼西奥,不要闹了!亚曼西奥,想想你母亲的眼泪你父亲的怒火……”
亚曼西奥则说:“母亲为什么偏偏想不到我的眼泪,父亲为什么想不到我的怒火!我们都是人!父母以外,我也是人!你胡说,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想到死吗?你自欺欺人!”
“天呀,”路易斯叹了口气,小声说,“新来的马队又不是我要等的;这一个人又想要复活了。”
“他疯了,”有人说,“亚曼西奥疯了,老卡拉你给他几拳教训!”
路易斯用力推开了脱口此言的嗜血男人,挤去观众席的前排,那勉强可称之为参与席亦尚不配被称为参与席的地带。“喂!”嗜血男人生气了。然而下一秒,人们选择的其它关注重心淹没了他的选择权,人人瞧了过来,说:“瞧,那里不是卢西奥·罗萨斯跟弗拉明戈女孩吗?他们也来了!”
“亚曼西奥!”路易斯开始说话,“孩子,看看我,看清我,我是你曾认可的人,你曾授予我‘人’的褒扬,现在我认可你是人,你明知道你是人,还有另外一个人承认你是人。扔掉剑怎么样?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希望你作为人活着的日子长久于相反的日子,你数清它了吗?”这下旁观者们多感到他把这场认认真真气氛焦灼的死亡挽救,当作了出演一出台词浮夸空华的喜剧戏。后来这段话是城中流传难息的一个实事笑话,讲到的人会说:“她不愧是个弗拉明戈人,真的,她说话的语气虚假而夸张得像希腊人的神话!”
亚曼西奥渐渐动容了。他回答的动容也是笑话的一部分。
人亚曼西奥一显松动,他的父母亲友便将他的短剑夺走,自控夺走,七手八脚地将他塞回房子更里头和路易斯对视不着的卡拉家领地上去了;画面犹如剥开皮毛,分食血肉,一时吃不到的只剩下亚曼西奥此刻健康起来的精神了,所以他们日夜烦恼的正包含如何才能吃到其精神。
总而言之,这一天亚曼西奥活了下来,只是没几天又变得老一套。没几天,亚曼西奥找上卢西奥要求决斗,扬言卡门不是个好女人……卢西奥拒绝了决斗,但是说道:“怎么回事?你不是变回人了吗?”
路易斯说:“随便他吧,他又死掉了,过些天会再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