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梦》预报天气

1、入梦

　　泥泞的林间小路延伸到深山里，直到淹没在树林的尽头。夏天的风有些燥热，吹得人昏昏欲睡。
　　小路边立着块残破的路标，是很原始的木头，上面并没有字，却不知道被谁画了些什么，仔细辨认能隐约看到有个用颜料画的火柴人小女孩。
　　可能因为长期被风吹雨打，红色的颜料晕染开来，血一般浸透了木板。那小女孩草率的眼睛正盯着对面，露着一个古怪的微笑。
　　方圆几里荒无人烟，树林里也是寂静得诡异，倒挺符合欧美电影中的抛尸地点。
　　路对面蹲了一排人，也不嫌热地肩挨着肩，很一致地开启了振动模式，像群靠近取暖的鹌鹑，畏手畏脚地嘀嘀咕咕。
　　“……我很清醒，也很清醒地记得，我明明刚打开家门，鞋都没换就眼前一黑——滚蛋，老子身体健康没低血糖，一睁眼就是这个破地方。”
　　这群鹌鹑缩在那儿小声议论，一共八个，五男三女，蹲在一起着实不怎么雅观。
　　“没低血糖”那位是个国字脸大哥，长得挺凶神恶煞，身穿无袖T恤和大裤衩，是那种给把菜刀就能混□□的形象，看架势挺吓人的。
　　国字脸名叫邵本成，真是辜负了他爹娘给他起的听起来挺老实本分的名字。
　　他右边那个姑娘默默地向外挪了挪，挪一步 还很小声地“嘤”一句。
　　“这里信号发不出去，钟表停了，指南针也失灵了。”
　　有几个人捏着手机，像捏着自己的命根子一般，一脸心如死灰。
　　“既然大家都是毫无防备瞬时来到这里，显然是超出了科学的范畴，这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世界啊，你们还在指望信号和指南针？”一个年轻人说。
　　“你再说一个试试！”
　　邵本成暴躁地揪着那个年轻人的衣领，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点：“我告诉你，不管是什么世界，要是回不去老子弄死你你信不信？”
　　年轻人一点儿也不怕：“你恐吓我干什么啊大哥，这又不是我先说的，你找那两个人说理啊。”
　　一想到那两个人，邵本成突然泄了底气，他放开年轻人，不吭声了。
　　年轻人不屑地“哼”了声：“好了伤疤忘了疼，活该被踹。”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吧。”有个姑娘好心劝道，粉底与眼泪糊了她一脸，五彩斑斓像个调色盘。
　　“就……暂且根据那两个人说的，姑且当我们来的异世界了吧，”她很没底气地说道：“大家都别吵，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是安全的不是么？”
　　或许是又想起了那两个人，没有人再应答，又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气氛立刻冷到冰点。
　　“那怎么没可能就是那两个人搞得鬼呢？”有人没忍住嚷嚷着：“这里就他们两个人不急不慌，见怪不怪似的装模作样，还给咱讲这是什么幻境梦境，神经兮兮的。”
　　有几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右边，却又立刻把头低下了。
　　不安的情绪蔓延，顿时笼罩了众人。

　　///
　　五十米外，池礼收回了看向那群人的目光，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八个人，都是稀里糊涂地踏进了梦境，新手菜鸟，无一例外。
　　的确，这里就是异世界，来者男女老少病残皆不拒，都是一脚踏入这死地。
　　池礼是一个月前进来的，那天他大三刚放假，拉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突然昏过去了，睁开眼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里没有宪法，没有政府，没有国家。“三无社会”运行起来肯定不会容易，但这里似乎不容易得有些过分。
　　他听队伍里有经验的人说，这里很奇葩，像是一场游戏，而作为玩家的他们会随即匹配队友和副本，需要在截止期限中通关胜利，不然……
　　就是队友献祭，随机去死。
　　这是哪门子的游戏?当时的池礼仍是个仇恨世界的中二叛逆少年，游戏他当然打，但怎么打没人管他，打得不好也不会死。
　　他当然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也许是中二少年做久了，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扯淡的现实。
　　……又或许是他亲眼目睹了队伍里真的有人永远留在了“游戏”里面。
　　疼是真的，流血是真的，献祭也是真的。
　　没有金手指，没有超能力，他们就是一群凡夫俗子，来自21世纪的文明人，拿错剧本罢了。
　　没人真正摸清过“游戏”的真正规则，因为它并没有像手游那样很好心地提供新手指南，就连现在流行的通关技巧都是一批一批人用生命口口相传下来的，没人知道这是哪儿，为什么，怎么出去，来了就得好好玩，玩得不好就得完蛋，特别不讲理。
　　最初一批人把这场“游戏”称为“入梦”，通关的过程称为“破梦”。
　　像梦境一样虚无缥缈，却又逼真地可怕。
　　它像一场醒不来的梦，让人沉溺其中，让人绝望。
　　不过池礼也听说，他们打的副本就是在“民间”收集的梦。当然都不是什么好梦，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放火烧山深海浩劫他都经伤过——真不知道这些人都遭了什么罪，能做出来这种阴间梦。
　　而这一次，不过是一场新的游戏，一次新的入梦。
　　对于池礼这样的“老手”而言，着实是没什么新鲜的。他耐着性子和一群新手菜鸟絮叨半天，嗓子都要冒烟了，中途还被那位暴躁的国字脸大哥打断过。
　　说起这事，就不得不提起一个人了。
　　池礼挺了挺后背，暗戳戳地瞥了瞥身边的人。他知道他心情不好，自觉地闭了嘴，很难见地没发牢骚。
　　那人身穿一件不怎么合身的白色T恤，没骨头似的倚在一棵树旁，本就宽大的衣服显得更空荡荡了。他头发有些长了，刘海挡住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可惜眼里无光，像一摊死水毫无生气。他鼻梁高挺，上面粘了个粉红色的创可贴，还缀满了小星星。他心情确实不怎么样，臭着张帅脸，活像低气压中心。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对面的八个人，又表示很闹心地闭上了眼。
　　这人名叫夏可期，池礼上一场梦境就是靠他破的。
　　名字是好名字，未来可期。
　　不过夏可期本人并没有像他的名字那样充满希望，他本人是个不冷不热的性子，人生理想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没心没肺又得过且过。
　　不过他实力很强，典型的行动派加独行专家，就是脾气一般也不爱搭理人，拽兮兮的。
　　池礼和他确实不熟，只不过一起破了个梦，话都没说过几句。这次碰巧又分到了同一个梦境里，面对一群新手菜鸟，池礼自知自己挺拉垮，活到现在全靠运气和大佬带，顶多给新手们讲讲规则，破梦这种事是真不行。他就想当个普普通通的背景板，抱这位大佬的大腿。
　　所以池礼很自觉地没劳烦夏可期，决定自己面对那八个新手。结果那八个新手并不领他这一腔热情，先是整齐划一地鬼哭狼嚎，后是那个暴躁的国字脸大哥很不耐烦地对他扬起巴掌。
　　池礼比跟堵墙似的邵本成矮了半头，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就要挨揍了，就看见夏可期突然冲到他面前，以雷霆之速飞起一脚踹在邵本成的胸口。
　　池礼看傻了，那七个人也看傻了。
　　邵本成显然没什么真本事，顶多靠他一身膘肉吓唬吓唬软柿子，他被夏可期这一脚踹坐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传至五脏六腑，被吓得动弹不得。
　　夏可期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转身对池礼说：“你继续。”他完全不在意其他人震惊的目光，回到他之前呆的地方，又把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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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可期假寐结束，睁眼就看到池礼眼巴巴地望着他。
　　夏可期：“……”
　　池礼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句深情的“小夏哥”哽在嗓子眼里，被夏可期淡淡地瞪回去了。
　　池礼立刻噤声。
　　要是想活，最好不要惹“大腿”，安安静静躺贏就挺好。
　　池礼真心觉得自己应该和那八个人一块儿蹲着。
　　“怎么还没开始？”夏可期问。
　　他的声音很冷、也很淡，几乎没有感情起伏，但也不过是少年音，很好听。
　　池礼松口气，回答：“应该是人还没到齐，不同梦境之间有时差，有些差得比较大，我有次也遇到这种情况，硬是等了一个小时。”
　　夏可期懒洋洋地“哦”了声，头都不抬。
　　池礼顿了顿，小心翼翼道：“和我们差时这么久的，一般都是权限较高，应该会是个，额…挺厉害的人，我上次就是…”
　　夏可期静静地瞥了他一眼。
　　池礼立刻闭嘴，小心脏顿时凉了半截。
　　……上次就是等到您了啊！
　　池礼在心里呐喊。
　　“来了叫我。”夏可期打了个哈欠，又把眼睛闭上了。
　　池礼：“……”
　　您还没睡醒呐？
　　其实池礼挺怕夏可期的，虽然这人只比自己大两三岁，但他俩简直不是一个画风的人。
　　夏可期并不是凶神恶煞吓哭小孩的长相，相反，他长得很好看，还有些稚气，说他刚成年肯定也有人信。要是他能闭上嘴装个乖，特别容易让人母爱泛滥。
　　上一场梦境中，中二少年小池同学就是被夏可期的一脸乖样欺骗了，刚入梦还跟他勾肩搭背笑嘻嘻地叫他小夏哥，……然后小夏哥冲他“和善”地笑了一下，便在池礼幼小的心灵留下一大片阴影——晚上能做噩梦的那种。
　　再然后就是目睹了小夏哥用匕首捅死梦主的全过程。
　　池礼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情景。
　　明明一刀毙命就行，夏可期非得用匕首一点点凌迟，梦主撕心裂肺的惨叫震得他耳郭发麻，而夏可期依旧面无表情地捅梦主的每一寸皮肤，恶趣味一般虐待。
　　梦主终于死了之后，夏可期把匕首扔到一边儿，撕下一小截衣服仔仔细细地擦自己的每一根手指。确保干净了之后，他把那截布料随便地扔在梦主身上，沉着脸跨进漩涡里面。
　　……反正池礼当时都看呆了。
　　我的天，这人不会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变态杀手吧我的天。
　　池礼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下一场梦境还和这杀手一起。他悄悄看了看夏可期的侧脸，又回想起夏可期冷若冰窖看人像看狗的目光，池礼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过害怕只是一点，总体而言池礼还是很崇拜夏可期的。比如这人似乎并没什么害怕的东西，行事利落潇洒；再比如他看到池礼要受欺负时对着人就是一脚。
　　池礼把头扭回来，心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这么厉害呢。
　　就在这时，对面路标正上方突然裂开一个狭长的口子，像一幅精美的油画被利刃劈开，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是梦境漩涡，有人要来了！”池礼没忍住叫了一声。
　　夏可期没睁眼，而是慢腾腾地捂上耳朵。
　　池礼想问怎么了，这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声声尖叫强行按回到嗓子眼。
　　池礼：“……”
　　行吧，未雨绸缪，他终究还是太年轻。
　　裂口处进而出现了一个黑色漩涡，飞速地流转，裹挟着风声，仿佛想把这一切都吞噬下去，云雾翻涌，深不见底。
　　“啊啊啊啊啊啊——”那群鹌鹑被吓出高音合唱，邵本成下意识地往右边一扯，又被左边的拍了一巴掌，身体不自主地向前倾，“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
　　好像是连锁反应，那群哭爹喊娘的一个拽着一个，整齐划一地东倒西歪，堪称精彩。
　　夏可期懒洋洋地睁开眼，看见漩涡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个头高挑，穿了件白色衬衫，袖口挽起露出截白皙的手臂。他长得挺好看，五官干净端正，尤其一双桃花眼眷眷潺潺，是那种能祸害小姑娘的长相，一颦一笑都写满了薄情。
　　池礼下意识“哇”了一句。
　　大帅哥啊。
　　夏可期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番，确实没看出来这人哪点像“挺厉害的”。
　　那人个高腿长，也许是太瘦了，或是衣服太宽了，显得他看起来有些单薄，甚至有些弱不禁风。
　　他的衬衫裤子都整理得一丝不苟，是那种给他一束光，就能上舞台的程度。
　　夏可期在心里叹口气，又闭上眼，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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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衬衫刚落地，就看到前面翻了一排人。
　　坐了四个，跪了四个。
　　齐刷刷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表情整齐地堪称复制粘贴，活像白天见了鬼。
　　不过“鬼”的心里素质明显很强大。他轻轻笑了笑：“欸，这是什么特别的欢迎仪式，我也要这样回礼么？”
　　他声音清亮，尾音上扬，让人听着挺舒服。
　　“来来来，跪安，快起来快起来。”
　　他弯着腰把手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青年男孩，青年看起来似乎是吓傻了，对着他悬在空中的手一动不动，石化一般。
　　白衬衫也不觉得尴尬，他收回手，有些歉意地笑笑：“咳，那……你们自便？”
　　他一转身，看到了树下的夏可期和池礼，“那边怎么还有两位小兄弟？你们认识么？”
　　当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
　　“啊……”白衬衫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那各位先聊？我去那边看看，等一会儿应该就开始了。”
　　话说完后他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径直向夏可期和池礼走过去。他背后的漩涡已经不见了，路标和之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地上的一片树叶都没有变，仿佛刚才的那一切都是错觉。
　　“……我想回家呜呜呜呜呜呜。”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他们瘫坐在地上，冷汗涔涔。
　　这真的是异世界，没什么可怀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