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五克》白漆

4、礼物

　　房间外，雨淅淅沥沥地下，在窗与夜幕之间另又织就一层流动的薄纱。海浪的声音几乎被吞噬，但还是朦朦胧胧地，很有规律地作响。
　　“弯腰用力的时候伤口是很容易裂开的，何况还碰了雨水。”
　　周期脑子里回想着医生的话。
　　她背对着林尽欢，发丝稍被濡湿，墨黑颜色。校服上晕着深浅不一的血迹。
　　氛围安静得让她害怕。
　　“疼吗。”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周期愣住。
　　这是自受伤以来，第一次有人问她，疼不疼。
　　她听的最多的，是“知道错了没有”“认个错吧”。
　　“不疼。”周期闷声道。
　　“我说的不是今天。”林尽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眼睛。
　　“当时，是不是很疼？”
　　周期又一次愣住。
　　那双眼里柔淡的光，掀起了她心里藏匿已久的委屈。
　　眼角的红，代替她回答了那个问题。
　　林尽欢深吸了一口气。
　　“谁下的手？”
　　“爸爸。”
　　林尽欢见周期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有点明白了她离家出走的原因。
　　她给了周期一条热毛巾，让她避开伤口，擦拭全身，权当洗澡。洗漱完毕后，就拆了配来的药膏，打算给周期上药。
　　许是早已过了青涩的年纪，一开始林尽欢没注意到周期言语中的忸怩，直到让她脱衣服的时候，她偶然间瞥见女孩羞红的耳根。
　　她弯了弯眼，并不戳穿，起身去关了房间的灯。
　　“你先脱衣服，我看不到。”
　　“……好。”
　　耳畔衣料摩擦。明显是慢吞吞的动作。
　　“在床上趴好。”
　　一阵窸窣。
　　“趴好了。”周期的声音细若蚊蝇。
　　林尽欢打开手机手电筒，照在周期背上，开始涂药膏。
　　背上轻柔的力道让周期感受到了对方的小心翼翼。她于是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我看不到哦。”林尽欢忍不住逗她。
　　“……我知道了……”周期把头埋进枕头，感觉枕头要被自己的脸烫穿了。
　　“第一次见面，你拿手电筒照我，现在我照回来，我们两清。”林尽欢开始没话找话。
　　“嗯。”
　　林尽欢又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小区吗？”
　　“……”
　　确实。周期后知后觉。林尽欢又不住那里，为什么会在那里碰到她呢。
　　“没有。所以姐姐为什么去那里？”
　　周期听见她轻笑一声，却并没有回答。
　　往后几天，林尽欢每天晚上都会准时来给周期上药，但从未过问有关她离家出走的事情。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和关心，周期只在林尽欢这里感受过，而且她觉得往后余生也没人能给她了，世界上不会有比姐姐更温柔的人。
　　而她幸得这份温柔，是天大的福气。有时她会忍不住想，如果林尽欢是她亲姐姐，或许她的人生，就会截然不同。
　　周六晚上，海上的星像万家灯火，预示着今夜的不平凡，餐厅人满为患。虽说平日里生意也红火，但这天是周期从未见过的大场面，露天摊位增设了那么多桌椅，竟然还有密密麻麻的顾客盘腿坐在沙滩上大口吃串喝啤酒。
　　更奇怪的是店里突然让她去前台帮忙。
　　“珂珂姐，”周期拉住正要去取餐台的徐珂珂，“今天店里搞活动吗？”
　　徐珂珂露出一种“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笑容，指着一个方向，示意她看过去。
　　周期看过去，是小舞台，灯光从平时的亮白色变成了暗橘色，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架电子琴。她这进进出出的，竟然现在才发现。
　　“周六演唱会。”徐珂珂拿走取餐台上的端盘，朝周期眨眼，“这是活动名称。”
　　周期看着她的身影走远，心跳后知后觉地加速。泽程哥之前好像提起过，姐姐有时候会上台唱歌。按照这个架势，好像还是自弹自唱……
　　怪不得让她来前台；怪不得姐姐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抑制不住兴奋的某人，面对来点单的新客人，笑出了史无前例的甜度。
　　她现在的心情，很像在拆礼物，知道这是礼物，是惊喜的载体，但还是忍不住期待这惊喜的每一处细节。
　　她姓周名期，却自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忘却了何为期待。反倒是姓与名的结合，更加符合她从前的生活——陷于周期性循环的，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看来是她太悲观了，在久违的期待里竟还分心自嘲。
　　一阵欢呼声打断她思绪。
　　周期下意识看向舞台，视线里出现熟悉的身影。不同的是，这次林尽欢不再被周期的手电筒晃得眯起眼，而是散下长发，逆光坐在琴前，垂眸时是她不曾见过的认真模样。
　　琴声扬起时，全场安静。周期从前奏听出了是孙燕姿的《遇见》。
　　听林尽欢唱歌，好像听山溪流淌，清新悦耳，意犹未尽。
　　一曲终了，周期忍不住和周围客人一起拍手叫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尽欢好像往她这里看了一眼，然后笑了笑。
　　周期心里痒痒的，想喝口饮料平息一下，这才发现饮料早不知不觉被自己喝完了。
　　徐珂珂见状，推过来一瓶紫色液体，“十八岁了，应该喝过吧。”
　　周期先是定睛看这瓶液体，RIO鸡尾酒，以前喝过一两次；然后她忽地想起某些自相矛盾。
　　当初林尽欢问她多大时，她怕麻烦，直接谎称十八。伤口裂开那天，她又说她开学读高二……
　　十八岁，高一刚读完。好家伙。
　　真是够拙劣了。
　　她接过酒，又要了开瓶器，开始生疏地撬瓶盖。
　　第五次失败的时候，一双白净的手出现在眼前，抽走了她手里的开瓶器。
　　“这样。”林尽欢拿过那瓶酒向她演示。
　　“啵”的一声，瓶盖弹开。
　　“少喝点。”她递给她，不忘嘱咐。
　　一旁的徐珂珂嗑着瓜子，笑嘻嘻地看着周期。
　　周期点点头，知道自己一杯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生怕醉了。
　　没过一会儿，满脸通红。
　　林尽欢看了眼只动了三分之一不到的鸡尾酒，再看看脖子以上没一处是正常肤色的周期，不动声色地把酒瓶从她面前移开。
　　“姐姐，我没醉，我就是容易上头。”周期解释。
　　“看出来了。”林尽欢道。
　　几分钟后，某人就晕乎乎地趴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徐珂珂“噗嗤”一声笑出来，“小趴菜哈哈哈哈哈哈……”
　　林尽欢唇角也微微上扬，看周期把头埋在臂弯，只露出一双红红的耳朵。
　　“上头确实会晕。”她简单替周期辩解了一句。
　　“好可爱呀，小周期。”徐珂珂母爱泛滥，一时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周期的脑袋。
　　周期耳朵更红。她没醉，听得见，感受得到。
　　何泽程听见动静，探出头来，见周期趴着，担心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徐珂珂又开始笑，“喝趴了哈哈哈哈哈哈……”
　　“啊？”何泽程更加担心，“这是喝了多少啊？”
　　林尽欢举起酒瓶，朝他示意地晃了晃 。
　　何泽程也开始笑。
　　“没事的，周期。”他安慰道，“人嘛，各有所长，你只是不擅长喝酒。”
　　周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索性直接装醉，什么都听不到，听到什么都不抬头。
　　“行了，你们俩。”林尽欢道，“珂珂，那边有客人加菜；阿程你接了单也可以开始做了。”
　　徐珂珂望过去，果真看见一个客人招手示意，赶紧跑了过去。
　　何泽程看了眼周期，笑着把头缩回后厨。
　　周期如释重负，鼻间忽然闻到淡淡的香水味，知道是林尽欢坐到了她身边。
　　“今天早点上楼休息吧。”
　　“……嗯。”
　　“头晕吗？”
　　“有点。”
　　“抬头。”
　　周期乖乖抬头，下一秒林尽欢的手就贴过来，轻轻地帮她揉太阳穴。
　　微凉的指尖抵在滚烫的皮肤上，引起一阵舒适。
　　周期看着面前那双忽然靠近的琥珀色眼眸，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故伎重演地闭上眼。
　　“以后不要一个人在外面喝酒。”林尽欢看着她微颤的睫毛，“你的酒量很危险。”
　　“……好。”
　　片刻沉默。
　　“姐姐。”周期忽然唤她。
　　“嗯？”
　　“你唱歌真好听。”
　　额角的手微微顿了顿动作，接着又继续揉起来。
　　“谢谢。”
　　“还有，”周期补充道，“你弹琴的时候，好漂亮，好有气质。”
　　“嗯……”林尽欢笑，“谢谢。”
　　周期“嘿嘿”笑了一声，“不客气。”
　　咧嘴笑的时候，两颗虎牙露出来，尖尖的，一股傻气。
　　在酒意的加持下，那晚周期一沾床便睡了过去。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转学到了南城，每周末都能飞奔到海边见林尽欢，每周末都能喝到林尽欢亲手给她开的旺仔牛奶，每周末都能听林尽欢唱不同的歌，唯一不变的是她垂眸那一刻世界忽然黯然失色的画面。
　　正因为太过美好，在梦里周期都知道这是梦。
　　美梦毕竟成不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