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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抬头见囍 ...

  •   我失业了,在租房躺了三个月后,我决定退租回老家。

      年轻的时候失业,还能有趁机休息旅行的想法,但今年我已经四十了。

      庆幸的是,我没有结婚,也没有房贷车贷,还有些积蓄。

      即便知道回老家会被父母指责,我还是收拾行李买了张回家的火车票。

      这三个月,我不断梦见小时候在老家的生活。

      我没有什么童年玩伴,经常是一个人。

      最常梦见的,是我在长满紫云英的田野里采花打滚,然后钻进山林间,找藏在野山莓丛里的青绿色鸟蛋。偶尔还会梦见我在家后面的坟山上,踩着别人的坟头,跳台阶似地,一个一个往下跳。

      我的这种行为后来被村里老人抓到过,她说我这样踩别人坟头会长不高,竟然一语成谶。

      也许是现实生活实在痛苦,梦里的童年生活总是美好朦胧,泛着粉黄的柔光,充满了宁静快乐,好像只要回趟老家,横亘在我心上的阴霾,就能尽数驱散。

      当我提着行李,出现在两年没见的父母面前时,他们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是皱着眉,压着嘴角,目光僵硬地从行李移到了我身上。

      我爸依旧是“父爱如山”,但从不“显山露水”。只有我妈,早饭后两个人坐在一起,她就开始忍不住唠叨。

      “你以后养老怎么办?四十岁,想生娃也生不出了,谁家男人愿意找你结婚?”

      “你知道别人怎么讲你的吗?二十岁读书读野了,不愿意结婚,三十岁想结婚没人要,四十岁愿意当后妈都没机会了。”

      “等我们死了,你连个家都没有了。”

      也许是因为我爸常年的沉默,她很擅长唱独角戏。

      此时我变成了我爸。她坐在我身边,属于她的思想触角密密麻麻,试图接近我、触碰我、绞杀我,但我知道,沉默是最好的保护盾。

      但这种单方面的家庭批判,往往以她的沉默结束。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到了四十岁,还会期盼父母的理解和爱?好在除了我自己,没人会有这个机会嘲讽我。

      我开始故地重游,试图找回更多童年时的记忆——被我胡乱涂画的墙壁;三十年前用胶水贴在客厅的陈旧日历;淹死在粪坑的小猫的坟墓;藏许愿星星玻璃罐的树洞……

      这种边走边回忆的愉悦,从我发现坟山脚下那座黄土砖房被推平结束。

      该如何形容我记忆中的这座黄土砖房呢?

      房子的主人,在通往坟山的狭窄山路旁,开辟出了一片空地,用土黄色的大砖垒成了房子,用木头架起了房顶。左侧的墙体坍塌,露出空荡荡的内里,唯一的景象,是正对门口的墙上,贴着已经褪色的红色祭祀对联。

      它只有一层,从地面到屋顶,格外高,像在站在塔底仰望塔顶,有种高不可攀、随时会倒塌的窒息感。

      我十岁时,第一次造访这座黄土砖房,当时房子已经没有了主人,孤零零地坐落在我家后面的坟山脚下。

      它陈旧、凄冷,飘荡着幽暗的寂寥,年幼的我以冒险的名义,打破了这种氛围。

      我站在坟山小路上,望着只剩下黄土的空地,心脏好像跳空了一下,喘不上气。

      坟山上,三十年前的大树如今已经都被砍伐,只剩下树桩。四周寂静,风声刮过,低矮的杂草灌木丛,平地拔起,逐渐变成指向我、驱逐我的利剑。

      我匆忙离开。带着逃跑的意味。

      回去的当天夜里,我开始做噩梦。一连几夜,我都在梦里回到了那座黄土砖房。

      我一定是“冒犯”了它们。

      我想起我为什么会跑去那冒险。当时发生了一件极其轰动的杀人案件。在我们这个平静的乡村,可以算是惊天大雷。

      黄土砖房里,原本住着五口人,一对夫妻和一子二女,我去“探险”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了,屋子里都被搬空。

      回想起这个故事,我愈发难以入睡。直到我妈见我精神很差,眼底发青,问我每天出门干什么去了,我老实交代后,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碗符水让我喝了。

      怪事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我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梦。在梦里我变成了小孩子,似乎是生活在那座黄土砖房里,每天在房子前的水井旁洗衣服,洗菜,做饭,有时候水井抽不出水,还要费力去一公里外的水井担水。

      我又像个旁观者,看着“她”小小的身板忙来忙去。

      我似乎知道梦里的“她”是谁了。

      黄土砖房变回了完整的模样。

      屋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火光,烧着符纸的铁盆摆在地上,穿着道士袍的男人挥动桃木剑,嘴里振振有词,转了几圈后,桃木剑猛地敲在铁盆上,震得火光四溅。

      藏在阴影里瑟缩的夫妻,脸庞被火光照亮,他们害怕又敬畏地看着道士,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救命的法子。

      道士说:“这盆里的符灰,每天兑水给他喝一次。”

      “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夫妻俩道谢的话还没说完,道士又说:“还得冲喜,才能让你儿子身体恢复。”

      这一切太过真实,我想提醒他们别被骗,身体有问题应该及时去医院,可我的喉咙像被一团黏土堵住了,眼睁睁看着女人把手里攥得皱巴巴的几百块给了出去。

      巨大黑暗的阴影覆盖火光,将我一同席卷。

      耳边再度传来夫妻的声音。

      “养你到十五岁,你就这么不知道感恩父母吗?”

      “二丫,我们虽然是你父母,但也不是你永远的家。不过,你要是嫁给你哥,我们就能一直都是一家人了。”

      我听见我自己……不,是听见她说:“我不要,我不要嫁……”

      “人命关天的大事,哪里由得她闹,等下过了时间,效果就不好了。”

      我感觉到一双粗糙厚实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我毫无反抗地被压着跪在地上,被人按着脖子,开始磕头。

      侧目看去,身边和我拜堂的,是一只带着红花的公鸡。

      硕大血红的鸡冠子,沿着尖喙向后生长,其间一只豆粒大小的黑眼珠盯着我,黑眼珠外的那圈黄色眼白亮得吓人。

      这哪是鸡,分明是宝相威仪的关公,冷眼看着我被人吃了。

      人吃人!人吃人!就得先从身边人开始吃!什么血缘亲情,不过是方便嚼碎血肉的利齿和砍烂骨头的快刀!

      我不想被吃,奋力挣扎着,身体轻飘飘朝后倒去。

      昏暗的屋子里,我愣怔地坐在地上,抬头瞧见——两支红烛流泪,供奉着一座“囍”字。

      半夜子时,山风穿过林叶,呜呜哀嚎。

      “娘卖皮的,你按着她屁股坐上去啊!快过时间了!”

      女人哭着,口中祈求:“二丫啊,救救你哥吧!救救你哥吧!”

      他们家穷,拿不出那么多彩礼,村子里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跟她儿子结婚。夫妻俩实在没法子,就把主意打到了二女儿身上。

      人伦纲常,哪有儿子的性命重要。

      日光起来的时候,男人躺在狭窄的床上,光着身子,浑身灰白,腰间缠着一圈圈绷带,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夫妻俩打量着,感觉自家儿子面色是好些了。

      “那地区医院就是打劫的土匪窝,住院一天大几百,还不如我请的神医有用。”

      “唉,我等会带二丫去街上买几件新衣服……”

      “钱多得花不完?她过两天就想开了,你别惯着她。”

      我分不清,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过去。

      血液在倒流,呼吸被堵在喉咙。

      2000年5月13日。

      晚上九点多,家里人刚准备关灯睡觉,但凄惨的哭喊声越来越近。

      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

      “大田叔!救命啊!救命啊!我儿子被人杀了!”

      他哭得格外凄惨,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夸张。我当时并不懂什么叫“被人杀了”,只知道我爷爷匆匆忙忙披上衣服,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我家门口是一条下坡路,路的尽头连接着大马路。第二天,几辆警车停在下面,我跟在奶奶后面,看见马路上断断续续,积了很多红色的水。警察把路封了,对着那些血迹脚印拍照。

      没几天,我就从奶奶口中得知,后面坟山脚下那户人的大儿子半夜去水井担水,被人拦腰砍了一刀,从水井爬到下坡那,才有人听见他的呼救。

      砍他的那个人是个醉鬼,白天两个人发生了些矛盾,醉鬼就趁着天黑,从他背后一刀砍了下去。

      人当时没死,本来在地区医院住院,大把钱花出去,他的情况却越来越差,父母就擅自把人带回了家里,找了个道士。

      后来,有人去坟山砍柴,路过黄土砖房的时候,闻到了很大臭味,进去一看,三个躺在地上,一个躺在床上,还有个吊死在了门后面。

      吊死的那个人是二丫。她偷偷买了耗子药,下到了饭菜里。父母吃完了,但看见她下药的妹妹却不肯吃。直到她看见二丫也吃了饭,这才把碗里的饭吃了下去。

      二丫看着父母和妹妹都死了,她却选择了上吊。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死法,或许也只是听说死于这种死法的人,不能投胎转世。

      五具腐烂的尸体就近埋在了坟山上,黄土砖房失了人气,也在某一日突然倒塌。

      我去探险时,木门也都被拆下了,只有地上,还残余着稀稀落落的白米粒。

      没有人会想来这里,上坟山的路也换了一条。

      这场噩梦并没有结束。

      我像旁观者,又像经历者,不断地做梦。我选择把梦里见到的写了下来。

      我突发奇想,把这个故事整理成书出版了,书名叫《抬头见囍》。

      书的销量比我想象中更好,我因为这本书小有名气,影视改编也接踵而至。

      故事戏剧般的苦难人生,遮掩了我文笔苍白的缺点,也让我成了自由职业作家。我不需要朝九晚六,不需要加班,躺在家里就能有版税拿。

      但痛苦没有减少丝毫。

      我和父母断绝了往来。他们想让我帮弟弟买房,拒绝后,开始骂我不知感恩,冷血,不是人。

      我经常会感觉自己像蚂蟥,在吸一个死去的人的血。

      偶尔看到网络上那些对我书的评语,令我精神恍惚。

      “女性成长的一生需要面临太多的苦难。”

      “农村女性的苦难需要被看见……”

      我写出这个故事,到底是想要得到什么?

      如果要写女性苦难,我还可以写那位花钱买来的越南新娘,是如何在生下孩子后逃跑的;那位被家暴到精神失常的妻子,是如何发疯误杀了丈夫;又或者,那位精神病女流浪者,是如何突然怀孕的……

      我在贩卖别人的苦难,并让她们在这些故事里,悲惨地死去,甚至在虚构的故事里都看不到生的希望。

      我不知道该如何写下去,她们的苦难已经够多,再浓墨重彩地去描述,去歌颂,却又不让她们活下去,我是在恐吓谁呢?

      我把赚到的钱捐给了农村女性保护公益基金会,到新年凌晨,又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封遗书,没有提及我难以释怀的痛苦,只觉得一切都有终点,恰好,我看见了我的终点。

      最后,我把书重写结尾一同公布了

      “二丫逃跑了。她只带了妹妹。两人花了一块钱搭班车,准备先去县里,再坐火车去大城市。她抱着妹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陈旧枯败的村庄风景不断退后——

      她抬头,看见了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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