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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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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一——
大巴被灰尘和泥土裹满车体,像我前几天吃的驴打滚。
我站在车门旁,用手指划开这些灰尘,画了一个有着长发的火柴人。
“囡囡,你上厕所没有?等下还要坐七个钟头。”母亲手里提着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包方便面。
我看着母亲的脸,又黑又黄,但没有遮盖住她脸上更黑的斑点。我迟钝地点头,被她粗糙的手拉着上了车。
大巴轰隆隆启动,这是继续向广州出发的信号。
其实,我并不期待这个暑假旅行。
我和她已经五年没见了,这种陌生感,并没有因为血缘关系而消弭。
五年前我才七岁呢!不过,七岁时看到的母亲,和现在看到的母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也许是在我眼中,她从未年轻过。
天明到天黑,大巴到摩的,走了很远的路,我和母亲拖着大包小包终于到了落脚的地方。
从逼仄黑暗的楼道,我钻进了一个更黑、更小的房子。
母亲熟门熟路地点亮了昏黄的油灯,我有幸得以瞧见这个小房子的真实面貌。
房间里除了摆了一张单人床外,留出的过道一大半还被杂七杂八的东西占据。
母亲站在通向阳台的推门前,向我炫耀着说:“这个门抬起来用力推就能打开,厕所在阳台这,到时候你在家一个人饿了,就自己在这做点饭吃。别人租的房子吃喝拉撒都在一块,我这个还隔出来了呢。”
我跨越重重障碍,站过去探出头。
阳台尽头单独隔出来、刚好能蹲下一个人的厕所,走道里摆着一张老旧的课桌,油盐酱醋锅碗摆在课桌抽屉里,课桌下面塞着一个桶,哦,还有一个小炉子。
我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大城市的水泥房,还没有乡下的木头房、砖头房宽敞。
十二岁的我,自然不知道在大城市想租个体面的房子,是得扒下自己一块肉的。
来广州的第一晚,我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没有像课本里说的那样,母亲的臂弯是温柔的故乡,今夜的我异常难以入睡。
直到半夜,我感觉自己下面一片潮湿,伸手摸了摸,是一团水,打湿了裤子和床单。
我的心揪了起来,正想着要不要叫醒母亲,身后的人这时动了动,我感觉到她正在摸向被打湿的地方。
“我、我以前不尿床的。”
啪地一声,一点火光亮了起来,母亲举着打火机坐起身,往那儿照了照。
“没尿床呢。”
我有些艰难地爬起来,看向火光照亮的地方。
那是根本不是水,是一团透着红的黑。
我呆愣地望着它,这是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东西。
它是什么?
母亲说:“你来月经了。”
我盯着它。
母亲点燃油灯,更强烈的光亮起,我看清了它——是血。
或许是感觉到我的惊惧,母亲坐在我身边,手抚着我的背。
“你第一次来月经?”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初潮。
母亲起床,走到柜子前,蹲下身后打开柜子翻翻找找,拿出一块卫生巾。
我看着她回到我面前,为我脱下贴身的底裤,扯开了卫生巾的包装。
名为羞耻地情感在我身体之中回荡。
与她分别多年,我和奶奶、爷爷生活在黄泥、木头、砖头造成的村庄里。那儿没有经血,没有卫生巾,只能是学校女厕卷在坑底的白色塑料,是女同学之间秘而不宣,却又共同知晓的秘密。
未曾来过初潮的我,自然而然被排挤在外,只能好奇地伸着脑袋,看着她们每次来月经又急又羞的模样。
我不懂这种古怪的情绪,只是觉得,如果我也有,那我或许就能融入她们。
母亲为我穿好裤子,摸了摸我的头顶。
“来月经说明你长大了。”
她仔仔细细告诉着我,该如何计算月经日。
对于她的陌生之感,似乎在闷热夜晚的碎语中,逐渐消失。
我必须承认,除了母亲需要辛苦地工作外,我度过了一个格外愉快的暑假。
早茶楼里的虾饺格外鲜美,但价格却昂贵,母亲知道我喜欢,带着我来了第二次。如果我早几年来广州,或许还能看一看大叁元酒楼。
七点的早茶楼里格外热闹,我坐在桌旁,小心翼翼地夹住一个晶莹剔透、淡黄透粉的虾饺,咬开弹牙的水晶饺皮,去除多余油脂的肥肉沫包裹着鲜甜的虾肉,带着盐与姜蓉的味道在我舌尖翻滚炸开。
人总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最幸福的一瞬间,我在这一刻,忘记了我一直惦记着的——母亲来到广州的目的。
忽然之间,我发觉了她通红的眼睛里溢出泪水。
她盯着哪儿?
我顺着望去,那儿宛如另一个时空。
幸福的一家三口,父亲抱着儿子,母亲喂着儿子吃虾饺。
他们笑得快乐又轻松,好像没有烦恼一般。
我放下了筷子,干涩地咽下了口中的食物。
母亲猛地站起身,飞扑了过去,宛如家门口的燕子,能准确地飞进屋檐下狭小的窝口一般。
“张龙,你不是人!”
向来轻声细语的母亲,声音在此刻撕裂开来,她呼喊着男人的名字,充满着痛苦的宣泄。
她扯着男人的衣领,疯狂地捶打着他,不像我认识的母亲。
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母亲满脸的血,和掉落在地上、沾着血的虾饺。
此刻,我忽地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母亲来到广州,是为了寻找在广州打工失踪的父亲。
——二零零五——
长沙的大街上,到处播放着“想唱就唱,要唱得闪亮”,就像地球的背景音乐,不管我走哪,都能踩到它的节奏尾巴。
我披荆斩棘,穿过它们,走进了弯曲狭小的巷子里。
在宽阔整洁的五一路旁,这处巷子处处透着陈旧的木头气息。
母亲在这租了一间堆积废物的仓库,清理后在这住下来了。
与她一起合住的,还有她的男友。
我抱着从老家带来的坛子菜,敲响了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他下巴冒着胡茬,面色灰白憔悴,身形干细。
见到我时,先是不耐地上下打量了我,然后似乎想起什么来,才舒展开眉头,故作亲和地对我笑着。
“是娟娟吧?我听你妈说你这两天来看她,不过她现在出去有事了,要晚点回来,你先进来坐吧。”
我像被主人招呼的客人,拘谨、客气。
拥挤黑暗的房子里,我看见了母亲叠好放在没门的柜子里的衣裳,和摆放在床下的鞋子。
但这仍不足以让我放松,我坐在离门口不远的矮凳上,不敢再往里去。
越往里,越暗,好像一张能吞噬人的黑色大口。
“你东西给我吧,老抱着也累。”
男人正欲从我怀里拿走行李,我抱着怀中的东西侧过了身,摇了摇头。
就这样,我一直坐在这儿,等待母亲回来。
男人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按着手机键盘,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着他的脸,偶尔能看见一抹忽然出现的笑。
母亲和他,好像就是短信聊天认识的。
直到外面灯亮起,我实在憋不住尿,就起身走了出去。
我记得来的路上,路边有个公厕。
等我回来的时候,门紧锁着,我无法从外推开。
正想叫人,却听到里面响起细碎的哭声。
是母亲。
那次之后,她经常半夜哭泣,就像现在这样,压抑着声音。
“这好不容易又怀一个……”
“你已经有个女儿了,咱俩再生个女儿也没有必要。”
“上次你说再怀如果还是女儿就留着,你骗我?”
“行咯,你想留就留咯。”
男人似乎妥协了。
见这场战争已经平息,我再度敲响了门。
这次来开门的,是母亲。
“囡囡,你怎么现在才到?”母亲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笑着说。
我看了眼后面藏在黑暗里的男人,没有说话。
入夜后。
我左右睡不着。
我和母亲睡在床上,男人睡在地上。
这间低矮漆黑的房间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开始耳鸣,听见自己的心跳,直到听见凳子移动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唤醒的,不止是我。
“你去哪?”
母亲的声音格外平静、轻细。
时间停顿了几秒后,只有开门的声音回答了母亲。
床板震动后,我感觉身边空无一人,房间里,彻底平静了。我的眼泪,是冰冷的。
摸黑走向那唯一的光源处,我站在门口,扶着门缘,朝外望去。
那是又一次的,被浪扑打后的燕子,义无反顾朝浪里飞去。
我记得,母亲带着十二岁的我,跪在那个陌生女人的面前,求着那个女人将丈夫还给她、将父亲还给我。
这像一件物品般任女人求来求去的男人,躲在铁门后,抱着三岁的儿子,宛如看戏的观众。
我看见了那双显露在门框后的眼睛里,全是厌烦、嫌弃、恨。
我也看见了,在这惨白灯光下,眼前这个男人眼中如出一辙的厌烦、嫌弃、恨。
母亲依旧跪下了,乞求着他别走。
我的心口窒息,痛得四肢麻木,直到男人将她狠狠推到,他此刻眼中的厌烦、嫌弃、恨,消失了,转而变成了惊惧。
一条血蛇,从母亲腿/间钻出,沿着石板路的缝隙,又分出了无数条小蛇。
也许是厌烦、嫌弃、恨,或任何一种情绪,唆使着我捡起了脚边的石块。
我走过去,麻木地举起手,又麻木地落下,男人也麻木似地倒下了。
他脸扑在了那滩血上,我没忍住,站在他身旁笑了起来。
笑泪朦胧中,我抬头看了眼夜空,偶然间,窥见了一丝天光。
——二零一一——
奶奶今年种了许多辣椒,直到辣椒在地里由绿变红才采摘下来,然后洗干净、平铺在竹篾棚上晾晒干瘪。
晒干后的辣椒变成了黄白色,发酵的酸味夹杂着辣椒香味,炒一碗白辣椒牛肉再下饭不过。我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自然吃得了辣。
今年种这么多辣椒,是因为父亲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儿子。
也因此,爷爷收起了母亲的遗像。
空空的香炉里插着几根燃尽的香,香炉后只有相框摆过的痕迹,仿佛在祭拜着空气。
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的。
我也没有想到,那存在于子宫里、一丁点大的胚胎,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存活力。
当母亲因月份大了,无法继续工作被辞退后,就大着肚子回到家中。
爷爷奶奶看见怀孕的母亲,一点也不生气她怀了自己儿子之外的人的孩子,只是默不作声地,给她准备好各种生产用品。
事情是从哪一天开始败露的呢?
是爷爷收到父亲打来的钱,被母亲看到了收款短信。
这才得知,原来父亲与他们从未断联过。
父亲离家的一年后就失去了消息。母亲焦急痛苦,屡次想报警,都被他们拦住了。
为了不给“或许有苦衷”的父亲添乱,从未出过农村的母亲,独自一人背着行李,走向了那埋葬她灵魂的遥远城市。
在寻找父亲的那五年间,爷爷和奶奶看着如此痛苦的母亲,心中是愧疚,还是担忧?
愧疚母亲为了找他们失踪的儿子如此辛劳,还是担忧自己儿子的事情败露?
他们说,农村老人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他们说,这个家没有一个守家的儿媳妇不行;
他们说,结婚再离婚,对女人的名声也不好……
而父亲,是不能被贫困困住的蛟龙,是不能沾染黄土的鸿鹄。
直到我算着日子,知道母亲即将临盆,从外地赶回来时,母亲的精神状态已经飘飘忽忽,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那与我短信联系的,又是谁呢?
清醒的时候,母亲的眼泪不停地流啊流,在我的心里,积成了大海。
在她死后的半年,父亲名正言顺地和那个女人领了结婚证。
我从小长大住的房间,也成了别人的房间。
啪地一声——相框的玻璃溅落满地。
这是我相隔十年后,第二次看见父亲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他,他才三岁,还被父亲抱在怀里,如今,已经快到我肩膀了。
地上砸碎的相框,是母亲、父亲和我唯一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泛黄,从相框里散落出来,却依旧平平整整,没有卷边。
“我妈说你不是我家的人,你凭什么住我爸家?”
“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不准住我们家。”
眼前的人,与我流着二分之一同样的血,而在这过去的十年间,我憎恨着他。
我捡起照片后,冷冷看着他。
见我不离开,他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你还不走是吗?那我要爸爸打死你!”
他低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看见一块玻璃碎片后,捡起那块玻璃,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
不深,极浅,那血却十分刺眼。
他哭喊着跑了出去。
迎接我的,是预料之中的场景。
父亲眼中的厌烦、嫌弃、恨,奶奶和爷爷眼中的愧疚与厌烦,无一不化作尖刃,刺进了我的双眼。
可我已经不再恐惧了。
如果问我,砖头房的好处是什么?
那我一定说:是楼顶宽敞的平顶。
小时候的屋顶,是夏夜母亲和父亲抱着我看银河的地方,也是我思恋他们,眺望远方的地方。
小时候在屋顶地面上用石头刻下的“一家三口”画,也早已被雨雪风霜磨平了。
我看着不远处在屋顶边缘蹲着的男孩,他用黑漆漆的大拇指,摁死了匆忙逃跑的蚂蚁。
见他脸上露出的天真笑容,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他看到我,立马收起了笑脸。
“你怎么还在这,没听见我爸让你快滚吗?”
我朝他走去,“我马上就走了,但我还没有跟我的妈妈告别。”
从屋顶往下看,下面是大门前的平地。
这原本是用黄土夯实出来的,在母亲因为难产倒在门口时,大片大片的血,将黄土浸染成了深红。
他们觉得晦气,就用水泥铺地,遮盖住那些去除不了的血迹。
母亲的血令人觉得晦气,那些象征她存活过的东西,就不令人觉得晦气,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我躺在床上,举着照片,恍惚间,我看见昏黄的照片被血迹漫过,逐渐与坠落后的那片血迹重合,此时,屋外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用母亲的血,祭奠母亲。
但这,远远不够我作为告别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