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随》时其

9、第9章

　　天上一天，人间十载，日子过得久了，雅人成酒鬼，酒鬼成商人，时间最漫长难捱，必定要靠其他的事情来慰藉平生。

　　紫华坐在酒馆后院，借日月来消遣人生，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太久，久到当初那些人已经年岁渐衰，白发上头，他不再去之前草屋边上的村落了，而是换了一个新的地方。自从和青阳认识后，他不再能忍受冷清的草屋，于是他搬去了热闹的人世间。

　　当初那株小小的草，会与他拌嘴，生活在水旁的小个头，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福运，竟然在半年前突然化了人形，十几岁小孩儿的模样，看起来甚是乖巧可爱，紫阳许久不回草屋，偶然回去就发现草屋冒出来一个小屁孩，吓一跳，大惊：“你是谁！？谁允许你进来的？”

　　小屁孩还不太会说话，上来就要抱：“我，嗯嗯……啊……”
　　紫阳撵着他往外赶，“不管你是谁，别进我和青阳的地方。”

　　小屁孩有点生气，还要继续扯着他的衣服，一个劲把他往外带，紫阳勉勉强强地跟着他走。他们来到了草屋旁边的水边，紫阳蹲下，疑惑道：“嗯？少了什么？”

　　“我……我……”小屁孩快要跳起来了，拽着衣服，用手指点着自己，“嗯嗯……啊……我……”

　　紫华：“？”
　　“嗯？哦！”紫华瞪大了眼睛，“你成形了啊！？”
　　小屁孩猛点头，“嗯嗯嗯嗯嗯……”

　　紫华将他上下打量，真是想不到它还有这种福气，人模人样的，竟然长得还不错。当然，没有他的青阳好。

　　他拍了拍小屁孩的肩膀：“恭喜哈，还不错。”说完就打算离开。
　　小屁孩跟在他后面，他走哪小屁孩就跟哪，紫华转过去，“怎么？想赖上我啊？”

　　小屁孩摇头，他只是刚刚化形，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认识眼前这个人，他只能跟着紫华了。

　　紫华无奈，叹了口气：“好吧，正好我的酒馆缺个管事的，来我这里干活吧。”顿了下，“工钱的话……再说吧。”都包吃包住了，还要什么工钱！

　　小屁孩不懂，紫华说什么就是什么，带他走就好了，他点头，吱吱呀呀地说：“嗯嗯……好……啊……”

　　紫华：“行，那你就跟着我吧。”他领着小屁孩置办了行头，不再是被子团吧的肉圆子了，一身下来花了他不少钱。

　　“小屁孩……”喊完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对方似乎还没有名字，他想了下，说：“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屁孩：“嗯。”
　　“你在水边，本体是草，那就叫你苏洄吧”
　　苏洄，溯回，如果时间可以溯回，那我是不是还能再遇上你，相伴几十载。

　　就这样，小屁孩有了名字，紫华教他习字，教他人间习俗，教他打理酒馆，日子久了，他也就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

　　苏洄学东西学的快，他时常幻想自己如果有兄弟姐妹会是怎么样，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紫华哥！开饭了！”苏洄将在后院偷懒的紫阳带出去，嘴里巴拉巴拉说着今天店里的事情：“今天店里来了个好气派的客人，比我还高，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朝廷官员，看着气宇轩昂，颇有气派！”

　　紫华笑他：“做人的精髓都被你学到了，厉害了，小草。”

　　他喜欢在调侃的时候叫苏洄的本体名——草，如果不加小不好听，于是多加了一个“小”字，读起来儒雅多了。

　　苏洄：“嗯？什么精髓？”
　　“八卦。”
　　边上有酒馆办事小厮，“哈哈……掌柜的您就别逗他了。”

　　“是啊！”苏洄气急：“别老说我。”
　　苏洄理一理自己的袖子：行了，行了，吃饭，吃饭行了吧。”
　　那件八卦在打闹中被遗漏，直到当日就寝前被人主动捡起来。

　　皓月当空，此时正是金秋十五，桂花的醇香四处飘散，留恋在后院，紫华坐在后院的园椅赏月，说是赏月倒不如说是饮酒，无人可对望，无人可对饮，只有举浊愁相思，对饮思古人。

　　曾经他以为报恩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的寿命比凡人不知长上多少，他只要陪对方一段时间便好，究竟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呢？他也不清楚了。或许是清楚的，只是日子过得太久了，他也就忘了，凡人有句话是什么来着：老来多忘事。大概就是如此吧。

　　你说那人走就走了，还非要在他心口上挖个洞，想来也是过分，他摸上自己的心头，想来未来的无数年，直到他死去，都不会再有人填上这里了。

　　一杯酒下肚，他摇摇头：“真是过分啊！你欠我的又该拿什么来还呢？”

　　罢了罢了，好像至始至终都是自己欠那人更多。在自己还是本体形态的时候，若不是那人救了自己一命，恐怕自己还没有化为人身就要死去了，如今这些岁月可都是那人的施舍下才得来的，所以这些年他消沉过，沉睡过，可是他从不曾有舍弃自己的想法，人命不应该随意对待，妖命也是，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已经失去的人。

　　苏洄早前提过闻到了玫瑰姐姐的味道，可是如今苏洄都已经化为人形了，也不见玫瑰姐姐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出了什么事情，紫华有些隐隐担忧。

　　他自小与玫瑰相识，对方比他先化形，他的很多知识都是玫瑰教的，对方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她说：“我就要做玫瑰，开的耀眼，绽的芳华。”后来他也要给自己取名“小花”，玫瑰赶紧阻止他：“不好听！”

　　那时的紫华还懵懵懂懂，“我也要取自己的名字，我就是草，我就叫小花。”

　　玫瑰为了说服他，讲了一大串道理，还跑到旁边村子去买了本取名大典，翻了整整一天给他取名——紫华。因为他是紫色的小花，玫瑰希望永远闪耀如月华。

　　后来玫瑰去看世界了，他也终于壮胆走上了报恩的道路。他掰着手指算了算，原来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世事而非，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

　　“谁！”静谧的后院突然传来草木窸窣的声音，他本来就不是人，感官比凡人灵敏的多，尽管那人的动作再小心，他还是察觉到了丝丝不同。

　　黑影重重，隐于丛密之中，月光洋洋洒洒，倾斜在某个角落。那人步伐沉稳，一点也不畏惧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他从黑夜中走来，又被月亮照亮，先是树叶的影子拓印在身上，再是逐渐清晰的面容。

　　紫华盯着从黑暗中出现的那个人，一时哑言，他曾经看过话本子，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当一个人相思成疾的时候，月圆之夜，月神大人会满足思念者的心愿，将那位已经离去之人放出来，他虽是妖，可也从未信过这些，因为那么多年了，他无数次在月圆之夜前来许愿，那个人从未出现过。

　　假的罢，都是些骗人的小玩意儿，就是那些无趣之人用来讨乐子罢了。可是他还是从未失约，总会在这天的月圆之时，望月畅怀。

　　或许……他的愿望真的被听到了。

　　他走上前去，与那个人同步伐，不，甚至更快，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2米、1米，0.5米，站定，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喜出望外的眼神说：“你回来了，青阳。”

　　那人很奇怪，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发声，可是眼底有说不出的浓郁情绪，像是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可偏偏带着些难受？猜测？

　　紫华不懂，他兀自伸出手牵过那人的手，说：“谢谢月神大人。”
　　话毕，那人的脸色一黑，好像要裂开了。

　　紫华想要带着那人去椅子上坐着，他记得那个话本子里说被思念之人出现的时间是有期限的，仅有一个时辰之短，他想，那个肯定是不行了，对酒畅饮许是可行。

　　可是那人反手拉住了他，一把将他拽入了怀里，头抵住紫华的肩头，许久都未说话，只是拥抱的力度越来越大，大到紫华有一种要被嵌入进骨子里的错觉，他没有推开对方，反而抬起手抱住了对方。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肩上渐渐有了湿意，起初只是以为抱久之后的汗浸，后来那处的湿润感愈发明显，他觉得那人是哭了，好不容易才见一次，怎么就哭了呢，下一次他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怎样才能让月神大人一直听到他的愿望呢？把大人抓起来行不行？

　　他拍拍对方的后背，刚想问对方要不要过去喝一杯，对方终于开口了：“我回来了。”

　　还是一样的声音，温润、沉稳、好听……是他许久没有听到的声音，这几个字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他想把他深深印在脑海里，用在每个夜晚反复回味。

　　他回复对方说：“我知道了。”因为知道对方还会离去，他想多抱会儿，可是对方又突然把他往外推，他试着去回抱，对方还是推，他有些小委屈，怎么还不让抱了呢。

　　对方看着他，双手握住紫华的大臂，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紫华两三秒，然后问：“你叫什么？”

　　紫华：“？？”怎么还闹失忆了？他回答：“在下紫华，敢问阁下是？”
　　“青阳。”

　　幸好，他还知道自己的名字。紫华小小叹了下气，这点细微动作被对方察觉到了。
　　对方继续盘问：“你是人吗？”

　　这就有点不礼貌了，怎么能问这种问题呢？他不悦，跳过：“我们能到那边去坐着谈吗？喝喝酒，反正过一个时辰你就要消失了。”

　　他后面这句说的极轻，可是青阳也不是普通人，他问：“为什么我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消失？”

　　“嗯？”紫华脱口而出，“你难道不是月神大人给我的赏赐吗？”

　　对方懵了两秒，一个倾身往紫华身上靠，蜻蜓点水般贴了紫华的唇瓣一下，紫华瞬间朝后退一步，“怎么，怎么还能真的这地步啊！？民间的话本子里没有这样说的啊？”

　　“你究竟是谁！？”紫华直觉这不是月神大人的赏赐，对方只是和青阳长得像罢了，刚刚的温柔转瞬即逝，立马换成了恶狠狠的戒备模式。

　　这时，对方竟然很浅地笑了下，他刚刚亲紫华的时候，他闻到了紫华身上带着的那么香，那是独属于花妖的气息，以前他只是人类，自然分辨不出来，如今知晓紫华是妖，他心里的疑问一瞬间就都明了了。

　　他说：“我回来了，紫华。”言笑晏晏，不似先前般的犹豫模样。

　　紫华愣了，真的会有人长的如此像吗？他活了那么久，自然是没有见到过这般场景。可是青阳已经离世了，青阳的尸体是他埋葬的，他要去看看！

　　他不顾眼前站着的活人，转身就要往木屋赶，对方拉住了他，“不要生我气了，好吗？我真的回来了，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

　　“真的吗？你到底是谁？”
　　“我是青阳，你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