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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后娘想打就打,做朋友能挡便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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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堆满杂物,满墙黑斑、光线昏暗的屋子里,一个身体瘦弱,皮肤黝黑的女孩,正盘曲着双腿坐在阴凉的地上,伏在硕大的被老鼠啃坏的木桩上,目光游离地思索着脑海中的问题。
“猜猜我是谁啊?”只见一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身着粗布却难掩明艳的女孩,捂住黝黑女孩的眼睛,装出一副男孩子的腔调嬉笑。
“小芸,别闹了,你让我清静一会儿好不好。”黝黑的女孩叫做钟莹,她用力地挤出一抹笑容。钟莹精致小巧的五官,和谐的摆放在那张圆圆的黝黑的脸上,只是那副清纯可爱的面庞下,藏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同她嬉笑的女孩是他同宗的钟小芸。钟莹将对方的手从自己眼前拿开,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前。
“今天好不容易把过几天赶集要卖的棉布都织完了,我好说歹说阿爹才肯放我出来,你就陪我说说话嘛,你看,这是我前几天拿旧布做的裙子,你觉得好看吗?”钟小芸穿着质地粗糙,款式却十分新颖的连身裙,旁若无人的就地转圈。
“好看。”钟莹低着头说话,眼睛仍然一动不动。
“哎呀你看我一眼嘛,你看了再说嘛!”钟小芸双手捧着钟莹的头,往后蹦了两步,“这可是我照着报纸上那些花旦穿的新款裙子做的,虽然手艺没有城里的师傅好,料子也比较粗糙,但是样式怎么也学到了七八分吧。”
钟莹无奈地眨眨眼,认真的上下打量一番,“好看,你看你那么高,又那么嫩,还那么白,脸蛋也跟你阿娘一样迷人,你肯定穿什么都好看。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啊?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还是我又长个子了?”
“你那个······”
“哪个啊?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我觉得······你今天前面,怎么感觉跟平时不太一样。”钟莹的眼睛落在钟小芸如雨后春笋般尖尖凸起的胸脯上。
“怎么?”钟小芸摸了摸自己的胸,问道:“是这里吗?”钟莹点点头,钟小芸红着脸低头说着:“我跟你讲,你不要和别人说哦。”
“好。”
钟小芸附到钟莹耳边轻声说道:“我娘不是去省城做事了嘛······”钟小芸捂着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前阵子她家的太太买错了一副乳罩,说是用不了就赏给她了,我阿娘自己舍不得穿,就托人带了回来,这是洋人才用的东西呢,我今天穿了,感觉还挺别扭的呢。”
“真的啊?咱们这儿的女人,千百年来不都是穿肚兜嘛,乳罩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快给我看看吧!”钟莹说着便去拉扯钟小芸的裙子,钟小芸又岂肯在这光天化日下轻易撩起连身裙,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推搡了一阵,嬉笑怒骂之间,撞倒了木桩上的一叠旧报纸,钟小芸喘着气儿,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地上拾起报纸,她摇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怎么又在看这些旧报纸啊,我看你是着了魔了,早知道我就不让我阿哥从学堂给你带了。”
“我这不也是抽一些时间来学习一下嘛。”说到报纸,钟莹一改刚才的欢快,“我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小芸,你说皇帝老子都已经下位十年了,当初那些革命党人说会带领我们过更富足的生活,可为什么打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家的日子,一直这么的艰难呢?”
“我阿哥总说:不管是军阀,还是皇帝,自古以来国家的大事情,都是大人物说了算,你住在城里,就免不了要听大人啦,捕快啦,革命党啦那些人的话,在我们钟浦乡嘛······那就是乡长说了算。不管是大清,还是今天的中华民国,被压在底下被作贱的永远是咱们这些老百姓。”钟小芸噘着嘴,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还是摇头晃脑侃侃而谈。
“这样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我真不想永远都像狗一样的活着。”钟莹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一阵饥饿感袭来,她的胃泛起一股酸气。
“是啊,是啊,只要我们肯好好活着,总会有那么一天,你可以不像狗,而像人一样活着。”钟小芸捂着嘴咯咯地笑道。
“小芸,你又胡闹。”钟莹嗔骂道。
“好啦好啦,我不跟你闹了。”钟小芸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叠三个月前的旧报纸,放到木桩子上,“给,你最喜欢的报纸,我阿哥帮先生整理完学堂,就把这些没用的旧报纸给你拿来了。”
“哇!真是太好了,真的谢谢你小芸,还要谢谢你阿哥。”钟莹欢天喜地地跳将起来,如饥似渴地翻开报纸查看数月前的新闻。
“真是不明白,刚刚还在说自己吃不饱,穿不暖,这会儿又在这里看这些没用的东西,难道看报纸会填饱你的肚子吗?”
“能填满我精神上的空白,这是阿凡教我的,让自己多知道些外面的事情,这样我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钟莹低着头,两只眼睛盯着报纸上的字迹。
“你们阿凡不愧是在县里上学的秀才,放的屁都比别人的香。哎,难得有空来一趟,还要看你埋头读这些废纸,我真是命苦。”钟小芸嘟嘴抱怨道。
“我知道你最懂我了,你就让我先看一会儿吧,对了,这里也有你喜欢看的。”钟莹从中抽出一张报纸,上面印刷着时下最受欢迎的京剧花旦梁蝶心的照片。
“我竟然没有发现呢,那我也要研究一下她又穿什么时髦的衣服了。”钟小芸接过报纸。二人便紧着自己的兴趣,一起看旧时的新闻。
时间在指缝间悄悄地流逝,两人看看报纸,说说笑笑,转眼间就过去了两两个钟头。
忽而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背后袭来,钟莹下意识的护住报纸,她转过身,只见一个相貌丑陋,油头满面,满身臃肿的中年女人,此人名叫春莲,穿着一件宽大袍子,一条男式麻裤,正提着几个刚从地里剥下的玉米,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口,钟莹正在犹豫之际,“啪”的一声脆响,她的身体连同被掌掴的脸一同落在地上。她的手腕擦过桌角,手臂上登时多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她从小戴着的念珠绳子被桌角扯断,珠子一颗颗地滚落到地上。钟莹还没来得及将珠子捡起,春莲抬脚又连连踹到钟莹身上。
女人张开油油腻的大嘴骂道:“死丫头,贱丫头,你在这里干什么!”
“春莲,你大白天的发什么疯呢,干什么一进来平白无故打人!”钟小芸张开双臂,像母鸡护住小鸡一般,睁大了眼睛挡在钟莹前面。
“让开!”春莲握紧的拳头在空气中晃荡着。
“不让,你凭什么随便打人!”钟小芸的心七上八下,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她知道打起来自己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她只得抬起下巴,强作镇定。
“就凭她得叫我一声阿娘,我想打她就打她,我们家的事情,你这个小鬼可管不着!”春莲推开钟小芸,用力拧住钟莹的耳朵,将她从地上提起,“叫你看着阿弟,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这狗日的贱骨头!”
钟莹的脸和手臂都热辣辣地疼,她捂着耳朵急忙求饶:“阿雨睡着了,我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柴火要劈。阿娘,我错了,你快放了我吧,疼得厉害。”
“老妖婆,你快放了她!”钟小芸气势汹汹地指着春莲说道。
春莲瞪一眼钟小芸,脸上的横肉跟着抖动,她瞥见落在地上的旧报纸,撒开钟莹骂道:“贱货!叫你看着阿弟,你又在这里看这些没用的东西,我叫你看,我叫你看!”春莲边骂边撕报纸,眼看钟小芸带来的报纸就要被撕得稀烂。钟莹心急如焚,她想要护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报纸,可是她连自己的护不住,只能紧咬嘴唇,任凭眼泪喷涌而出。
钟小芸灵机一动,一把将报纸抢了过来,护在怀里道:“这是乡长的东西,弄坏了你赔得起吗?这可是乡长借给我的,弄坏了乡长的报纸,我看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春莲停下动作,她顿了顿,故作冷漠地说道:“乡长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要放在我家!不过是几张破纸,谁稀罕得嘞。”
“我路过这里就先借放一下不行吗!一张报纸要一个铜板!”钟小芸数了一数,故意向伸出手来说道:“你撕坏了我五张报纸,五个铜板,快点赔给我!”
听到“赔钱”,春莲原本凶狠的脸颊,连忙挤出令人看了作呕的假笑,“赔什么赔,你自己要放在这里的,要赔也是你去赔给乡长,我不跟你这个野丫头闹了。”春莲随手地将钟莹推开,“快给我滚去看着你阿弟,别在这里碍着我的眼。”
钟莹满面通红,她抓住正待上前继续理论一番的钟小芸,拾起地上散落的念珠慌忙离开。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她再理论理论!这个恶婆娘成天除了欺负你就不会干点别的正事!”钟小芸气呼呼地站在廊下,手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算了,她心情不好就会拿我出气,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些报纸真的是乡长的吗?”
“当然是骗她的啦,乡长家里有钱有势的,哪里要看这些过期的报纸,我就是猜这又丑又肥又坏又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太婆,肯定不懂这些,所以顺便捉弄她一下,你没看她吓得都不敢吭声了!”钟小芸想起春莲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啊,整天就会捉弄人的。”钟莹破涕为笑。
“这捉弄还算轻的了,这个肥婆娘天天欺负你,我还嫌我捉弄得轻了呢!你就不应该拦着我。”
“就算你帮了我这一会儿又会怎样呢,等你走了,她一定会狠狠打我一顿出气的,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吧。就是可惜了这一条手串,这是我阿公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突然间就坏了,心里觉得很不舒服。”钟莹摸着手心零散的念珠,一声叹息。
钟小云摇摇头,“小小年纪,不要总是叹气嘛!你交给我吧,我阿哥的手巧,回头我让阿哥修好了给你送回来,保证和原来的一样。”钟小芸不由分说,接过钟莹的珠子,放进自己腰间的口袋,“你就不能告诉你阿爹吗?钟年雨是他的孩子,你也是他的孩子,凭什么就对你不管不顾的!整天就知道阿弟阿弟的,难道阿妹就不重要了吗?”
“告诉我爹又能怎样呢,他常年不在家,就算偶尔回来也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和他连话都不怎么说。”
“那你也得想办法告诉他才对,难道他看见自己的亲闺女挨了打,还能看着不管吗?”钟小芸说道。
钟莹叹了口气,“你忘了吗,我八岁那年,春莲去地里干活,因为偷拿了阿旺叔的几个地瓜,她被抓着打了一顿,回来就把气撒在我头上。”
“记得啊,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她被阿旺叔打得流鼻血、馒头血包呢,想想真觉得过瘾,这个女人就该有更厉害的人来治她。”
“你是看热闹过瘾了,回来她对我又踢又挠的,还说我不干活,光吃饭,就是个蟑螂老鼠,怪我不干活还不肯出去偷粮食,饿了我好几顿,要不是你偷偷给带了吃的来,说不定那次我就被她饿死了。”
钟小芸拍了拍钟莹的肩膀,“你看你说的,我哪能让你被饿死呢。”
“那次挨打挨饿之后,没几天我阿爹就回来了,我把身上的淤青给我阿爹看,阿爹骂了她几句,也踢了她两脚,可是我阿爹他总不在家啊,他前脚刚走,后脚春莲拿出十倍的力气来打我,骂我,日日夜夜地折磨······我真的累了。”钟莹的眼里噙满泪花,她努力不让眼泪落下,“再说了,儿子本来就比女儿要更重要。”
“谁说儿子就一定比女儿重要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如今都民国十一年了,还搞男尊女卑的那一套!明明你就比钟年雨要强许多,你又听话,又会做家务,还会织布做衣裳,钟年雨整天除了哭着找春莲还会干什么!那么个二傻子,花掉你家那么多钱看病不说,还得时刻有人看着,将来多半也不能给你阿爹养老送终,你怎么就不如他了,我觉得你应该和他们斗,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忍下去,被折磨下去吗?”
“小芸,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的,我一定会努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钟莹顿了顿,她望着天空,继续说道:“我希望将来可以过上没有争吵,没有打骂的生活,你觉得我能找到那样的人和我一起吗?”钟莹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清澈的目光晕上一丝期待与羞涩。
“我觉得你肯定可以找到一个疼你爱的好丈夫,你看你长的这么标致,又会干活又能吃苦,脾气还好,比我可强多了呢。”钟小芸笑道。
“希望我们都可以和自己钟意的人共度一生。”钟莹低着头微笑道。
“对是对啦,我当然要和自己爱的人结婚,才不要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呢。不过,我们还要不要去找你那个傻弟弟了,说不定他醒了又在哪里犯傻呢。”
“哎呀!”钟莹跳将起来,“糟了,我把他给忘了!快走吧!”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走,急匆匆地来到了卧室,钟莹推开房门,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得房间通透,屋子里扑面而来而来一股淡淡的木质地板的香气,诺大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拼接的木板床,和一个破旧不堪的床头柜。
钟莹一眼便将室内的情景尽收眼底,钟年雨不在屋内!二人急忙去找寻。家中共有七八间屋子,除去钟莹时常偷偷躲起来看报的柴房,二人迅速将厨房、客房、卧室、放置杂物的房间,以及早已弃用的屋子都一一寻遍,四处都不见钟年雨的踪影。
“你说他会不会出去了?怎么办啊?要不要去告诉柴房里那个?”钟莹慌张地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
“你先别急,钟年雨就算是醒了,最多也就是到处找你或者春莲,虽然他跑出去玩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还是先不要告诉春莲了,免得又一通骂,说不定咱们一会儿就找着了,他的身体那么弱,腿又短,就算出去了,也一定不会走远的,我们两个分头去找吧。”
“可是如果找不到该怎么办啊,都怪我,好端端的非要躲到柴房看报纸,为什么不在这里看着他!”钟莹急的直跺脚,她左顾右盼,祈求能在某个角落里发现钟年雨的身影。
“你别着急,我们肯定会找到的,你那傻弟弟,就是人贩子瞧见了也不乐意带他走,我们出去找找吧,我往左边找,你往右边找,这前后两面都是田地,我估摸着他也不会一个人往地里去,咱们在我阿哥上学的学堂门前汇合,好吗?”
“好,我们快去吧。”
两人分头行动。钟莹一路往东,挨家挨户的去问,但是都没有人看见过钟年雨,乡民们大多扛着农具,从地里回来。钟莹遇人就鼓足勇气上前询问,却并不曾有人看见。一路走来,眼看天便要黑了,钟莹慌不择路,一不小心撞倒一人,只听见对方“啊哎”了一声,摔在地上。钟莹连忙致歉,发现撞倒的是钟小芸的哥哥钟年晟,这是一个粗布短衣,身材健硕,皮肤黝黑,面庞清秀的少年,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摞书从学堂往家去。
“抱歉啊阿晟哥,我太着急了。”
“无妨,你没事吧?”钟年晟站起来,伸手扶起地上的钟莹。“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啊?”
“阿晟哥,我阿弟,我阿弟他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在哪里不见的?”
“大约是今天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吧,我看他在房里睡着,就去柴房看报纸,谁知道一不小心看的入了神,我再回房间,就没有看见他了。我和小芸一起出来找他,已经找了好一会儿了,你说他会不会出事啊!”
“那你都找了哪些地方呢?”
“我一路往这边找他,挨家挨户都问过了,都说没有见过,路上遇到的叔伯们也都说没有见着。我好担心啊,怎么办,阿弟他会不会被人欺负······”
“你先别着急,我刚下学,从学堂过来这一路都没有看见他,说不定小芸找到了呢,阿雨应该不会自己一个人到没人的地方去,乡里人看到了,说不定会给送回家呢。咱们先去看看小芸那边有没有消息吧。”
“那好吧,只能先这样了。”说着二人便往学堂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