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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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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清明节已经过去了半年,那个男人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
转眼已近重阳,秋天的天很高、很亮,法桐的叶子落了满地,踩上去吱嘎作响。
林霖提着垃圾下楼,刚刚出门些微凉意让她倒吸了一口气,到楼梯口正遇见刘阿婆在翻垃圾箱。
林霖把垃圾袋里的纸箱子和塑料瓶拣出来递给刘阿婆,剩下的垃圾扔进了垃圾桶。
刘阿婆伸出干得像老树枝一样的手,迟钝地接过林霖手里的纸盒,咧开了掉光了牙的嘴笑:“霖丫头,上班去呐?”
每次看到刘阿婆林霖就会想起自己的外婆。同样佝偻又瘦小的身体,带着年老衰朽的气息,就像家里年岁已久的老物件,总是附着着行将就木的迟暮感。
林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手腕上的铜手镯,自从清明节之后,林霖就把镯子戴在手上了,因为那个声音曾经说,虽然镯子里力量很弱,但是挡一些小邪祟还是有点效果的,即便小邪祟对林霖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伤寒感冒之类的。
不过经过清明节,林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纯粹的无神论者了。
不仅那个声音没有出现过,那天那样邪性怪异的事情也再也没有发生过,要不是手上那个印记,林霖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梦。
“阿婆,重阳节快到了,您姑娘今年什么时候过来接您啊?”老太太干瘦的手冰凉,林霖递东西时碰到,冻得一机灵,心下顿生怜悯。
刘阿婆脾气温和,儿女双全,却独居在林霖楼下的一个车库,以捡垃圾为生。车库门口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塑料瓶、硬纸壳,社区的人来了好几次,了解了刘阿婆的情况之后,也只是叹息一声,无可奈何,默许了她的行为。
刘阿婆有一女二子。两个儿子林霖从未见过,听说在本市混得还不错。小女儿嫁得不远,林霖只见过一两次,一脸愁色,不像是生活无忧的样子。
林霖听楼里的老太太们唠嗑,了解了七七八八。说是姑娘年轻的时候有个很相爱的人,离着s市比较远,刘阿婆不同意,硬要姑娘嫁在附近,说是将来好有个照应。
谁知竟嫁了个中山狼。一开始姑娘还三天两头回门跟刘阿婆哭诉婆家恶行,刘阿婆只是叫她忍,次数多了,姑娘也就不怎么回门了,一心想着要离婚。刘阿婆直接把姑娘喊回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闹了个彻底,死活不让姑娘离婚。
也许是报应,姑娘成家之后,两个儿子也像是忘了娘似的,电话联系都没有,更别说回家探望。
人家都说这是刘阿婆的业,她是鬼迷了心窍才对亲生女儿这么狠,以至于年老凄惨,不知道将来如何终了。
林霖刚搬过来的时候,实在不敢相信外表看起来慈祥温和的刘阿婆,会完全不顾孩子的感受,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小女儿有时候还是会回来看一下老娘的。尤其是重阳节前后,算是刘阿婆一年之中最开心的时候,这几天小女儿会带着母亲去婆家过几天含饴弄孙的日子。
说起重阳节,刘阿婆满是丘壑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奇异的微笑,拎着蛇皮袋的双手因激动的情绪微微有些颤抖:“呵呵,重阳节,快了,这几天该来了。”
林霖低头看看时间,再不走就要迟到了,于是跟刘阿婆打了个招呼,匆忙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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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下班的时候,林霖听见楼上的贺老太太破口大骂:“自己不争气!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早早的就把身家都给了两个儿子,闺女半个子儿都不给,现在儿子都成了白眼儿狼,偏扯着苦命的女儿,早些年怎么不知道要对女儿好一些,现在拖累的是女儿,没脸没皮的老东西!……”
林霖赶紧进了楼。贺老太是小区里有名的精明人,老伴儿过世的时候留下了大笔财产,深知人性复杂的贺老太太将钱藏得很好,几个儿女不管是表面殷勤或是本就孝顺,方方面面还是把贺老太照顾得很不错。
关上门,将贺老太太的声音隔在门外,林霖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不禁也为这些老太太心酸起来。
夜里,林霖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见有人在哭,那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仿佛就在耳边,呜呜咽咽,林霖心烦地翻了个身。
“霖丫头,给我吧!”不知是谁的声音,低低地响在林霖耳边。
林霖半梦半醒:“嗯?什么?”
却再没了声息。
很快就到了重阳节前日,恰是个周五。
林霖到楼下的时候,正看见一个衣着朴素、头发凌乱的中年女人进了刘阿婆的家。
是刘阿婆的女儿来接她去亲家短住了,林霖心想。
没想到,才刚进去不久,就传来了争吵声。
“妈!你要干什么?!”
“你!你这个死丫头!你自己当年未婚先孕,败坏家风,我叫你嫁得近一些,不管怎样,家里会帮衬你一些,你要作死!你要离婚!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要干什么?你出轨?你!你!!”
“妈!”
“别过了,大家都别过了!你那两个哥哥,一个比一个能作孽,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贺老太说得对呀,我就不该早早地把钱给你们造了!……”
争吵持续了许久,最终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子夜。
林霖在母女俩你来我往的声音里渐渐沉入梦乡,突然一声近在耳边的“霖丫头!”把林霖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刚一睁眼,林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慈祥温和的刘阿婆,一脸狰狞;原本就满是丘壑的、老树皮一般的脸,在黑暗中犹显阴森,黑黢黢的脸上,眼睛只剩下了眼白,直勾勾地看着呆滞的林霖。
半晌没人说话。
林霖定定心神,才听见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不断抽泣,断断续续地求饶:“妈……妈……放过……我……好……难受……求求……你……妈……”
刘阿婆张开没了牙的嘴,无声地笑,那笑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更加诡异。
她说:“丫头,别怪妈。这样你就听妈的话了!你就不会走得太远,妈想见你都见不到啊!”
刘阿婆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子,那衰老的、佝偻的,曾经让林霖一见便心酸的身体上,长出了一张林霖曾经见过的脸,那是刘阿婆的女儿,此刻像是一张面具,贴在刘阿婆的背上。
她奋力地挣扎,想要脱离这个老朽的身体,却无法动摇半分,只能呜呜咽咽地祈求刘阿婆。
林霖瞪大了双眼,眼前的一切显然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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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阿婆看向林霖,枯树枝一般的手指着她手腕上的铜手镯:“霖丫头,给我吧!给我吧!”
林霖下意识地护住手镯,摇了摇头。
刘阿婆脸色大变,迈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矫健的步子冲向林霖,一把抓住林霖的胳膊!
林霖只觉得好像是被冰冷的鹰爪抓住了一般,又痛又冷,那冷从皮肤一直钻进骨肉,顺着血脉一路冰到心脏,心脏像麻痹了一样,林霖甚至感觉不到它的跳动。
“我说,把它给我!”刘阿婆的脸贴着林霖,老年人柔软得有些滑腻的皮肤带着凉意,刺激得林霖鸡皮疙瘩全部起立。刘阿婆双手掐住林霖的脖子,一瞬间,空气从林霖的口鼻中全部断绝,看似孱弱无力的老人,手下的力气竟直接让林霖感到窒息,渐渐地,林霖觉得耳朵里充斥着电鸣音,覆盖了刘阿婆源源不断索要的声音。“给我——给我——”
林霖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手上却护着手镯,怎么也不肯松。终于,林霖意识到自己已经感受不到窒息感,相反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席卷了全身,轻飘飘地,舒适地,远离了痛苦。
林霖惊奇地发现,她正以第三角度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刘阿婆还掐着她的脖子,她一脸痛苦,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刘阿婆背上的那张脸,痛苦而扭曲,不断喊着“妈……放了我……”
正在惊异间,林霖感觉到一股力量,用温柔而坚定的力道,按着自己的天灵盖,她想抬头看,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傻子,灵魂出窍了也不急?”
是他!
林霖激动地想要抓住他,却被坚定地往下按住,沉进了那个失去意识的□□。
她一激灵清醒过来,脖子上的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弯腰咳嗽。将林霖的灵魂送回□□之后,那人轻轻一推,刘阿婆此刻像个正常的老太太一样,踉踉跄跄退了几步。
“大人,人类的事情,您最好不要插手。”刘阿婆扶住门,冷哼一声,说道。
“一块石头,竟也跟我讨论人类,你也配?”那人懒得说废话,一手快如闪电,刘阿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狠狠地拍在墙上,连带着背后那张脸,一起嚎叫着化成了灰,灰里有一块莹蓝的石头。
那些飞灰似乎仍有不甘,飞舞着想要做些什么。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修长的手从灰里将石头取出来,飞灰才安静地落回地面。
此时林霖才看清了那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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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上一片空白,别说五官,连起伏的线条都没有,整个脑袋除了头发,看起来就像一颗光华的鹅卵石。
林霖一时之间有些呆滞。
“就吓到了?”那声音带着些调笑。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在脸上随意揉捏了几下,清晰的五官就出现了,并且十分符合当下流行的审美,走在大街上一眼就能让星探拉去包装的颜值。这捏脸手法让林霖内心直呼“好家伙!”
男人随意地找了张椅子坐下,一双长腿交叠,优雅得好像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一只手指了指对面另一张椅子,示意林霖也坐下;另一只手上把玩着刚刚从刘阿婆化成的灰里取出来的石头。
“这是莹石,那老太婆就是用了这块石头起死回生,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顿了顿,他又看向林霖,“你手上的镯子里,也融进了萤石的一部分,所以她才会向你讨要。”
林霖迟疑着问:“刘阿婆……”
男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她早就死了。”
“啊……”林霖叹了一口气,“那刘阿婆的女儿呢?”
男人看她一眼:“也死了。”
男人将手里的石头扔给林霖:“有空问别人,不如多问问你自己的事,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条件呢!而且,”他眼带笑意,眼睛弯成了两轮月牙儿,“我又救了你一次!”
林霖手忙脚乱地接住石头,想起了清明节时为了活命确实答应了他的条件,手腕上的印记就是证明。
“嗯……那您的条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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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重阳节,刘阿婆和她女儿的尸体被人在林霖楼下的车库里发现。
刘阿婆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
大家的表情都讳莫如深。这一个多月,不少人看到刘阿婆在小区里走来走去,大家都不说,但各自回家都烧纸钱的烧纸钱,上香的上香,以保自身平安。
楼下的车库很快就清理干净了,林霖有时走过,仿佛还能听到刘阿婆苍老的声音,她说:“女儿,听妈的话啊……妈不会害你啊……”
林霖只觉得一阵恶寒,快步走进楼道,却看见一个佝偻瘦弱的老太太。林霖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贺老太。
她慢吞吞地爬楼梯,嘴里念叨着:“老姊妹,走好啊……苦了一辈子,到那边可千万别操那么多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夕阳透过老旧的窗户,把老人家矮瘦的影子拉得细长,所有苍白的情绪都被藏进了暖色的晚霞。夜,又快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