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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狼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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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小时候有一次练箭,被从虎皮做的箭筒里抽出来的箭簇扎伤了手,还没开始练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殷郊鼓着腮帮子寻母亲撒娇,刚见到母亲准备开哭就看见父亲阴沉着一张脸。
殷郊忍住抽泣,委屈地抬头看着母亲,母亲站在魁梧的父亲身后,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我的儿子竟然这么没用。”
那是殷郊受伤之后得到的父亲的唯一一句话。
殷寿是个很冷血冷情的人,他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但这不妨碍他成为王军的神邸,他的冷漠可以让无数兵将热血沸腾。
崇拜他似乎是每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的本能,炎黄大地上生出的神话不少,这些少年人的心中都镌刻着大商的图腾,每一只心口的玄鸟都会在梦中降下神谕,披上甲胄吧孩子,但是披上甲胄你只是成为了一名战士,拿起你的剑,跟着殷寿你就会成为真正的英雄。
质子们在这样的梦呓中长大,在殷商的土地上渴望得到玄鸟的庇护,渴望披肝沥胆,一双双雏鹰的眼睛紧盯着他们的领主,流血受伤仅仅是为了得到领主的青眼,足够幸运的话,或许领主会教那个足够幸运的幼鹰怎么去飞,怎么能掌控翅膀下的土地。
姬发怀着这样的憧憬来到殷商,他并不觉得来殷商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父亲是偏疼大哥所以把他交出来受苦,来到这里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是捧着玄鸟的神谕前来臣服自己的主,这是无上荣耀,有什么可委屈的?
但是小孩的英雄胆气通常还很脆弱,见血就傻眼了。
那张弓真的很重,他练了很久都拉不满,手心的掌纹都磨花了,远处的箭靶也放得极远,他用眼睛看都找不到靶心,整个靶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但是殷寿要求他们,用这些他们费尽全力都拉不满的硬弓正中靶心。
姬发再韧的血性眼下也有些泄气,这怎么可能呢?殷寿分明是在难为他们,该不会真跟西岐的大臣说的一样吧……质子只是用来牵制各方诸侯势力的棋子罢了,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傻小子本来就不值什么,重要的是他们的姓,珍贵的是他们的父亲。
殷寿身后站着一个身量比他们高上不少的少年人,脸还是稚嫩的,身量却先抽成了一长条,好像叽叽喳喳地向身边的人炫耀似的。
殷寿来到校场后没说话,只伸手把这个少年推了出来,姬发不服输地观望着,在家里的时候自己射箭虽然比不过大哥,但是已经很厉害,他自己并不弱小,他才不信这个一脸天真的傻个子真能赢过自己。
姬发暗自咬着牙,狠了狠心将手上已经磨破的水泡压在冰凉的弓上,刚搭上一支羽箭,身旁就射出了一股迅疾的风,尖啸着朝着远方游去,“砰”一声,远处模糊的箭靶已经倒了。
他好大的力气。姬发心想。
姬发虽争强,但气度很好,不会因为别人实力强劲就暗暗不爽,他是真的很佩服这样的人。
“殷郊,你准头差了半寸。”
姬发看见殷寿拍了拍刚刚放下重弓的那个少年的臂膀,殷郊,原来是殷寿的儿子。
父亲和大哥都是温和的人,尚武的同时对周礼那一套很是推崇,姬发幼时的生存环境一直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姬发没想到,殷郊这样厉害竟然都得不到殷寿的一句称赞。
想到远在西岐的父亲和大哥,姬发的掌心隐隐地疼了起来。
那有什么,至少殷郊的父亲在他身边,练武练到伤病的时候,总也是能得到机会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姬发沉默地看了一眼侍人从远处抬过来的靶子,那支箭的力道很足,已经将靶子穿透了。
只落在靶心外半寸。
再抬头,姬发看见殷郊好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方才大展威风的他竟然显得比他们这帮“绣花枕头”还要失落。
姬发暗自攥紧手心,让掌心的痛更强烈些,然后走到殷郊面前,试探着问:“你能不能教我射箭?”
殷郊一直在严苛的注视下长大,父亲好不容易给自己表现的机会,但是自己根本就没抓住,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失了准头,我之前明明都已经练得很好了!
殷郊正愁眉苦脸地反思自己,准备罚自己不用晚膳,再加练半个月让父亲不要对自己失望,所以他听见一个毛头小子站在他面前问能不能教他的时候很是生气,脸都憋红了。
果然还是遭到耻笑了吗……他是谁,他怎么敢!
殷郊快气炸了。
姬发看殷郊脸色不对,急忙补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姬发把攥紧的拳头打开,掌心正对着殷郊的视线,“我真的很想学好骑射,想像你一样,像你父亲一样厉害,我想成为大商的战士。”
殷郊愣住了。
他学习骑射并不是想成为大商的战士,他只是想让父亲看见自己而已,父亲多么敏锐的一双眼睛,能看清百步之外的急箭偏离了半寸,但是看不见他拉弓时被磨得出血的一双手。
可是这个从西岐来的质子,他拼命练箭,伸出一样血淋淋的手,告诉大商的王子,说他想要成为大商的战士。
殷郊抓起来姬发的手,疼得姬发皱着眉退了一步,殷郊脸又红了。
“对不起,我忘了你手很疼。”他刚才是想把姬发带回母亲那里上药来着,一时情急想拽着人走,就忘了他手上疼这回事。
姬发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眨了眨眼,殷郊这才对着后面的一群质子摆手:“去上药,养好伤我们一起练,我们要成为殷商最厉害的勇士。”
用晚膳时殷郊回去晚了些,父亲正从母亲那里出来,殷郊慌忙迎上去行礼,行完礼觉得自己今天让父亲丢了颜面,又诚惶诚恐地想要退下,岂料被父亲按住了肩膀。
“做得不错。”
父亲走远了殷郊还有些出神,他还没反应过来父亲说的是什么,射箭吗?应该不是,偏离靶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肯定不是这件事,可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难道是自己给那群质子们治伤?也不对啊,如果父亲真的怕他们受伤,大巫自然会去关照他们。
殷郊迟疑地想到姬发伸出来的血手,怔愣着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好似从姬发身上窥出了自己前几年那些痛得睡不着觉的夜晚,他想得出神,竟然忘了那些伤口是怎么好的了。
好像疼得翻来覆去的那些伤口一下子就痊愈了,他也觉得没多疼,一点也不疼。
姬发,殷郊觉得他要谢谢姬发,也要尽快让姬发的伤尽快好起来,让他也能忘记疼。
还要教他练箭,教他骑马,战马和他在家乡的马不一样,对驭马的本领要求更高。
殷郊站在月色下,一会就做好了以后几年的安排,他要和姬发一起,成为大商的守护神。
殷郊跳着冲到母亲的屋子里对母亲说:“母亲,我今天在那些质子的住所已经用过膳食了,我认识了很多人,你记不记得那个西岐的西伯侯,他送来的是小儿子姬发……”
“你很高兴?”
“母亲,父亲夸我做得不错!”
“那很好,西伯侯家的儿子伤得严重吗?”
“不严重,跟我小时候一样,水泡挑开磨平,再长好茧子,来回几次就不会再疼了。”
“你已经不觉得疼了吗?”
“我早就不疼了,”殷郊兴奋地回着母亲的话,但他突然停了停,“嗯……我觉得姬发可能会觉得疼。”
母亲没说话,看着殷郊笑了笑。
殷郊还不知道,母亲是很欣慰,欣慰殷郊终于从父亲的注视中走出了第一步,稚嫩的少年人长出了第一片羽翼,开始蓬勃伸展着,想要保护其他的人了。
殷郊看着母亲拿出来族中的灵药交到他手里。
“那就让他快点好起来,你们一起跟着你们的父亲护佑大商。”
殷郊接过母亲递来的石瓶揣到怀里,大步流星地跑去质子的居所,其他人都睡了,只有姬发在星月下屈着前腿桀骜地立着。
殷郊上前,一掌拍在姬发赤裸的后背上:“还在练?”
姬发将绑在腰上的衣衫拆出来,同殷郊一起坐在水缸上,看着包扎好的手说:“我想早日跟着你父亲出征。”
“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我们一起,让王军的铁蹄踏在每一寸大商守护的山河上。”殷郊认真作答,“不过现在,把手伸过来。”
殷郊把姬发包好的手拆出来上药,也没个分寸,疼得姬发倒吸了好几口冷气,咬死了牙终于忍住没哭出声来。
等把手包回去的时候,殷郊怎么都系不好固定的带子,姬发的右手包得滚圆,像雪地里覆了厚毛的兽爪,丑得姬发忍住了没挠殷郊一把。
“不疼了吧,母亲这药可管用了,我小时候常用这个,好得可快了。”
殷郊高兴的时候语速很快,流星似的,噼啪就落完了音,很飒爽。
姬发又看了一眼圆得不能打人的爪子,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不疼了。”
姬发虽然野性,但心思很细,当然从殷郊大大咧咧的话语中捕捉到了殷郊的“小时候”,还有“常用”。
“你呢?”
“我又没磨破皮肉,当然不疼了,”殷郊皱着眉煞有介事地凑过来,“姬发,你脑子给疼傻了吧。”
姬发突然觉得大哥太聪明了,所以他从来没觉得说话累过,遇上耿直的真傻子姬发还有点不太熟练。
“希望以后上战场你也不会再觉得疼。”姬发直言。
一声啼鸣从天幕上传来,星火的痕迹在远处游荡。
殷郊突然从水缸上跳下来,还拽着姬发一起,不过这回他记得,没再拽姬发的手,他拽的是姬发腰上散开的衣衫,拉住姬发追着那抹星火一直跑。
“看啊,是玄鸟!是玄鸟!”
神鸟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