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粟压沧海 ...
-
沧海有灵,灵不眷殷商。
焦黑的枯骨和黑鸦沉在混沌的最底层,姬发执剑而立,飞扬的风暴吹乱了少年骑士的头发,但只要站得够稳,暴风雨总是对沉重而坚定的东西束手无策,所以姬发身上的铠甲岿然不动。
金属制成的亮色铠甲上尽是血迹和灰尘,沉重的甲胄渗了血水箍在身上,鳞片一样紧紧扒在姬发的胸膛上,在越发恶劣的天色里,姬发整个人像蒙上了一层黑翳。
殷郊当然也没有动,因为他也动不了,同样沉重的铠甲将他和姬发一同陷在尸山里,脚下不知是敌人还是兄弟的脏腑。
在一团又一团的黑影中,殷郊总是能清晰地追溯到那个比他稍矮些,却同样坚韧的少年人。
殷郊冲着视线中那个勃发的身影笑了笑,露出口中的一抹惨白,在无限黑暗的环境里,这无疑是给敌军一丝明显的信号,可是殷郊没有顾虑,因为敌军已经被他和姬发杀干净了,就在他们的脚下。
现在,他只想让姬发知道,他们又一次并肩站在战场之上,再次成为了刀山斧钺下的赢家。
还有,殷郊是想告诉姬发,他没事。
姬发的英俊总是让人先关注他的眼睛,沉水一样黑的眼睛,储藏着无尽野心与思念父亲和哥哥的眼睛。
殷郊并没有意识到,刚才的战斗中他不小心坠马,没来得及躲闪,被疾走的马蹄踏了一脚,那一脚伤了他的脏腑。厮杀中哪怕松一口气都会察觉到死神在颈后吹的阴风,殷郊当然没有察觉,也根本不敢察觉,眼前只有过度紧张而袭来的敌方的残影,目光盯准的只有脖颈和心脏。
即使是现在,殷郊也没察觉到过度的不适,因为他和姬发就要死在这里了。
好在,这场战争以后,这里已经变成了大商的土地,他和姬发的血会长进大商的血脉里,绵亘千万年。
姬发眼里可不是这样,殷郊冲着他傻呵呵地笑,但嘴巴里满是血迹,姬发看见的是一张血盆大口,他看不清那些红色是什么,但是他看见了殷郊的牙齿,也从交错的红白斑点中意识到,这傻子可能要比他早死。
一摞一摞的人全都冻僵了,冰雪和肢体缚成强硬的枷锁,姬发腰腹上的力气全渡到大腿也没能将捆缚他的尸体踢开,一层一层冰霜逐渐将他脏污的铠甲染白,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成为这里的一缕亡魂,永生永世地征战下去。
殷郊的表情有点僵,似乎一直在笑。
姬发急了,裂口的唇刚刚张开,干渴的喉咙就被风霜一下子割破,战士嘶哑的叫喊声被风雪的振动全部打乱,再送到殷郊的耳边时,已经变成了鬼哭狼嚎。
殷郊脑子跟眼前的视线一样混蒙起来,耳廓一圈全都落上了大颗的雪片,开始雪片还只能沾在他的头发上,耳朵上的绒毛并没有那么大的面积供其吸附,但后来殷郊发觉耳朵早就被冻透了,小颗粒的雪附成一层薄冰,成团的雪砸在耳廓上,停了一会才没入了殷郊脖颈,给殷郊冰得一愣。
殷郊这才听见暴风雪中传来一阵恍惚的麦香,心想,这小狼崽子这么大声嚎什么呢?
西伯侯爱惜子民,勤政亲耕,姬发这狼一样的性子其实不怎么像西岐人,民风淳朴的西岐怎么养出来一只头狼这回事,殷郊自己也不大清楚,殷郊觉得姬发更像是殷商人,他天生就是一名顶天立地的战士。
姬发嘴上咬人很凶,别人骂他农夫其实他是听到了心里的,但是也不用帮他还口,姬发自己一口利齿就能把人咬断气,殷郊倒是不担心他会受什么欺负,毕竟姬发是要做大英雄的人。
只是殷郊一直没敢告诉姬发,其实他一直觉得姬发身上有谷香,是那种被暴烈的日头晒过之后能激发人浓厚饿欲的谷麦味道,除了血气显眼的狼性,姬发身上还有股蓬勃和煦的禾粟味道。
殷郊从暴风雪中捕捉到的声音恰好惊破了他脑袋顶上越积越厚的雪,殷郊艰难地晃晃脑袋,想知道姬发看见什么了这么着急,怕不是要葬在这里,所以想起了家乡西岐成片的麦浪吧。
不然殷郊怎么还嗅到了烈日下熟透粟米的味道。
好香。
殷郊想朝着姬发走过去,但他用尽全身气力也只是在暴风雪中晃了晃,像是那年在轩辕坟下的平原上,马革裹住的孤零零的反贼战旗,本能地在末世的余波中颤动。
姬发看见殷郊的身影在雪中抖得越来越模糊,心想坏了,这傻子怕是快撑不下去了。
姬发也有过受伤失血的时候,但在战场上是很少能反应过来那种巨大的疼痛的,一般在体验到疼痛的时候人也就差不多了,姬发只有过那么一回,事后回想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
那时候正值正暑,半月没有落下一滴雨水,饱满的粟米干燥得风一吹就落到开裂的地缝里,姬发的血拌着金黄的谷子浸铺成龟裂的网,可他竟然在那时看到了飞奔而来的雪龙驹。
马蹄是踏在他的血水上飞驰而来,飞扬的血水溅在哥哥的袍子和脸上,哥哥朝他伸出手,姬发眼睛聚不了焦,艰难地抬起手臂朝雪龙驹地方向够,当然也没够着。
因为猛然的脱力,姬发的头颅轰然砸在地上,他是被几滴清苦的水唤醒的,他开始以为终于下了雨,慌乱不绝地砸在他干燥的脸上,偶有被粟米划伤的细小伤口都泛着隐隐的疼,几滴苦雨渗入他微张的口中,姬发这时还在笑,他想着天佑大商,商有救了,王军有救了。
姬发再睁开眼睛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雪龙驹,那几滴微弱的苦水也救不了他为之战斗的大商,有救的人是他自己,他看见殷郊跪在地上,头发蓬乱,满脸血污,死咬着下唇低着头颅在哭。
呸,我刚才居然喝了这傻子的眼泪。
姬发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是想揍人。
他刚咳了两声想把那苦咸的味道从嘴里驱出去,就看见殷郊抬起头来,很泥泞的一张脸,还有滴眼泪挂在眼睑上要掉不掉,殷郊那滴眼泪竟然就这样悬住了,然后姬发胸口一沉,被殷郊整个人砸上来,姬发以为他真要死了。
哦,那滴要掉不掉的泪全蹭在了他的铠甲上。
这铠甲可是出征前新做的!
姬发人快被勒傻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殷郊提起剑,一剑劈开铠甲,把他扛起来就去大帐后面找大巫救命,要不是实在说不出话,姬发肯定提起剑来就骂殷郊不长脑子。
可他实在没有力气,最后气冲冲地昏了过去。
雪大如席,那抹颤抖的身影迟疑着像是要跪下去,姬发觉得殷郊这会估计还没意识到疼。
他不能让殷郊不疼不痒地死在这里,殷郊还没赔给他一身上好的铠甲,他找谁说理去。
姬发的小腿终于渐渐有了知觉,脚下传出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脆得生疼,姬发猛力一提,脚下坚硬无比的禁锢终于有所松动,姬发这才能轻微弯腰下探,原来是他把那人冻成寒冰的颈骨踢折了。
踩着脆生生的残骸一路跑向殷郊的时候,姬发看着殷郊庞大的身形越来越低,像是一尾长条的战旗被风卷起来,最后被搓折成一小团。
殷郊仿佛闻到粟米的香气了,纷扬的雪片落在一个慢慢爬过来的人身上,那个人爬得很慢,看起来很是狼狈,殷郊恍惚了好久都没认出来他是姬发。
直到他听见那个方向传来一首来自西岐的曲子。
姬发给他听过,第一次听的时候殷郊没好意思说,他一直觉得这曲子像是从粟米滚成的金黄色谷浪中创作的,让人听着觉得很饿。
殷郊的眼神清明了些许,远处滚石一样盘桓的雪海被风拧成一长卷,朝着那头雪中的孤狼袭去,可姬发还在爬。殷郊胸肺处突然传来灭顶的痛楚,让他整个人不得不蜷缩起来,殷郊这才发觉,或许他要死了。
等姬发真正走过来,殷郊还剩下一口气,他睁着不能聚焦的眼睛描绘着这头结实挺拔的狼崽的轮廓,脱力地对他说,我饿了。
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吗?姬发也忘了。
姬发一愣,从殷郊身下扯出锋利的鬼候剑朝自己肩膀上一划,铠甲因为惯性停留了片刻,而后才从姬发身上脱落,寒凉的锋刃透到躯体上,滚烫的血液沸腾着送到殷郊的口中。
殷郊的眉头深皱了起来。
反正都要死了不是吗?
殷郊笑着伸出舌头,在姬发渗血的伤口上舔舐。
冰凉的雪霜顷刻间冻透了姬发脱去铠甲的身体,只有肩上一处,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火蚁噬咬,姬发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上涌,送到殷郊覆上来的伤口处。
突然,铁蹄踏破冰原。
熟悉的战马声从两人侧方传来,殷寿带着援军赶到,姬发和殷郊身体同时一僵,殷郊抬头,看见姬发跪坐在他前方,他贪婪着抓住姬发的肩膀。
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狼一样的,幽幽地亮着,两人都没有偏开眼神,下颌却同时绷得死紧。
殷郊和姬发知道,他们得救了。
但同时,他们又陷入了生命中最大的一场战争。
姬发重新整理好铠甲,将鬼候剑重新交到殷郊手中,看着殷郊唇上未干的血迹沉默不语。
父亲说得没错。
饥饿……是最能逼疯人的。
一粟,一粟可压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