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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戏梦巴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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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三分二十一秒的时间通过大桥,我们会在第二十三秒,啊就是现在,通过第五个桥洞,我在这个桥洞下面写过一行字。”
“是什么?”姬发并没有问殷郊为什么刻字,他只想知道他刻的是什么。
车顶的阳光将人晃得昏昏欲睡,姬发刚落地巴黎不久,还在倒时差就被殷郊拽出来city walk ,还说什么非今天不可。
姬发不太明白,明天这里也还是巴黎,他又不会明天就走,殷郊怎么这样着急。
两侧的建筑随着车流在姬发眼前画片一样铺开,太阳的光线跃在墙壁上,一整束展在楼面,姬发也不确定是建筑本身的底色还是被阳光染上的,是带点土色的黄,倒有些像西岐的土地。姬发有些睁不开眼,他只能半眯着眼睛,从自己睫毛形成的光栅缝隙里瞄殷郊丰润的嘴巴。
啊,还是很刺眼。
光把嘴巴的轮廓画得很鼓,最中间像突出来似的,让人很想伸出拇指重重地按上去。
姬发用手指压了压眼睛,直到睫毛上的尘土被浸出的眼泪抿干净了,姬发才觉得精神好上一点,眼睛也没那么涩。
“你刚才是不是根本没听见我说什么?”殷郊问。
“啊,你说你写了句话,我问你写的是什么,你没告诉我。”姬发打着哈欠说。
“桥过完了。”
“什么?”
“这辆巴士一天只过一次,没有返程。”
“你经常坐这种没有返程的车吗?”
“不是,”殷郊轻微转头,错开姬发的眼神,旁边女士的头发顺着风飘到了他的脸上,带着些不俗的香水味道,却远没有姬发靠过来的气息炽烈,殷郊抿抿嘴巴:“这条线的司机很任性,全凭运气。”
“那我运气不错。”姬发敏锐地感知到,殷郊其实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自然地靠在姬发的肩上,抬头问道:“你运气怎么样?”
殷郊压了下喉,姬发的头发正顶在他的喉结上,很痒,更像是从气管里膨出的痒意,一点一点搔在深处,类似于逆着麦芒生长的方向擦过,倒刺勾在内壁上,让他止不住地分泌唾液。
“诶,刚开始聊两句,看来这个浪漫的城市并没有教会你足够的调情技巧。”姬发笑着说。
旁边的一对漂亮姑娘怯生生地传来探究的眼神,姬发倒不避讳,反而揽着殷郊的脖子贴上去。
是的,他们是一对,他是一个漂洋过海带着甜蜜负担与恋人重逢的再幸福不过的人,所以世界的征战和不平都去他的吧,他现在要揽着爱人的脖子从桥上路过了。
殷郊是个颇有些老派的人,如果是从前他现在大概会爆红着一张脸,然后执拗地揽住像只狼一样扑过来贪婪的他,把他整个人全都圈进怀里。
姬发最喜欢殷郊这一点,殷郊其实并不习惯在所有人面前宣扬,但是永远不会推开他,就像这样。
头顶上的钢索突兀地斜插在天上,把橙红色的太阳割成两半,一大半落在殷郊那边,留在姬发这边的只有不到九十度的扇形,姬发将殷郊往边上推,然后头再靠过去,从殷郊那半边向上盯,这样太阳就全属于殷郊了。
殷郊看到姬发的小动作,忍不住伸手,帮他去挡刺眼的光线:“我运气也不差,不需要再拥有更多的圆满了。”
“这不一样,你到我家的时候也会把割下来的麦秆码齐,害得大哥总以为你有什么强迫症,家里的茶具都被他重新摆了七八次。”姬发隔着殷郊手指的缝隙看天,一截一截的钢索从眼前滑过,整片天看起来像是被钢索压得更平整了,太阳也圆片一样,贴在因过亮而显得不那么蓝的幕布上,最后一根钢索滑过,太阳嵌在天色里,一丝缝隙也没有了,姬发把殷郊的手拿开,笑着说:“桥过完了。”
“对,”殷郊把手腕抬起给姬发看,“三分二十三秒,看来它因为你多停留了两秒。”
“两秒怎么够,我已经三年没见到你了。”
司机并不鸣笛,默认所有人都了解规则,过桥就得下车。
殷郊牵着姬发从车上跳下来,从相对静止的空间跃出,走起路来能看到姬发的头发在他肩侧,有时前,有时后,总是能看见姬发在动。
姬发说点抱怨的话嘴巴有点倔强的上翘,看起来带点可怜相,神色却总是飞扬的,殷郊过去的时候,总觉得姬发嘴巴上翘的弧度刚巧够挂三年想念的重量。殷郊有点想凑上去亲一下,但他有些担心,担心姬发承受的负担再重一点,嘴角就会瘪下去似的。
“那你可以跟这条河说说话,三年来,它每天都能看到一个与爱人相隔两地的可怜人在仰望故乡。”
“你这句话跟今天月亮很美有什么两样吗?”
“我以为要更含蓄一些。”殷郊揉揉鼻子。
姬发将殷郊逼到桥边,单手撑在稳固的石头上,另一只手插入殷郊的发间,将殷郊按下来,告诉殷郊,这三年来他的想念究竟有多疯狂。
“故乡会放纵你。”
姬发凑上去咬殷郊的耳朵。
接吻总像打架,姬发亲起人来很凶,殷郊的唇也并不软,气息都是到对方的领地中去掠夺才能得到缓解。
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了,又都自然无比地分开。
“吻技真差。”
“毫无进步。”
殷郊和姬发的唇舌刚分开,对彼此不留情面的评价又意外撞车。
姬发先笑出了声,指着肿起来的嘴唇说:“好像有点渴了,去买水吧。”
殷郊也笑着答好。
两个人如出一辙地选了酒精作为平息剂,都抱着易拉罐撑在栏杆上站着,姬发的头发有几缕不顺服地落到额头上,阳光逐渐和缓下来,那个橙红圆片的色调逐渐被稀释,从边缘晕开,染到了堤岸三两行人的侧脸上,当然也包括那缕头发。
殷郊顺着阳光下那缕暖黄色的头发,用易拉罐轻轻对了对颜料变稀、淡色占据主导优势的天色:“你还记得夸父逐日么?”
“这也是情话吗?”姬发拿易拉罐跟殷郊的碰了一下。
殷郊拿起啤酒喝了一口,说:“暂时还不是,我刚到巴黎的时候经常站在这,太阳落山的时候温度也凉下来,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冷,冷得厉害会不自觉地追着太阳跑,但我跑得再快都追不上它,它总是会宿命般地落下去。”
姬发没说话,只是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着酒,他想听殷郊把话说完。
“我是一个太理想化的人,也太容易折断,”殷郊自嘲地笑笑,愧疚地看了一眼姬发,接着又从姬发的眼神中跳开,接着说:“其实远没有你坚强。”
“母亲去世后对我打击很大,我迫切地需要一个足够坚韧的支柱撑着我走下去,但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姬发依然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越来越暗的天色,看着铺满的霞色远去,他不受控制地看到了远处,水面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形在追逐太阳,然后在视线里变小,变成一个跃动的圆点,最后变得微不足道。
手心里早就空了的铝制圆罐被挤压得变了形,光亮没有丝毫留恋地,从水面上潜了下去,世界归于宁静和黑暗,姬发不知道那个圆点是依然追着太阳在跑,还是被什么也许并不巨大的东西踩在脚下,只是他没有看见。
他恨他看不见。
“后来我每一次来这里,再看见日落,总是会想,这个太阳已经不一样了,他是我曾经追逐过的那个太阳,我甚至有种把它私有化的错觉。我停止了追逐,因为我知道它会陪着我。太阳会落下,但它明天又会升起。”
手里不成型的易拉罐再次发出挤压的声响,姬发转头,直直地对上殷郊的眼神:“所以你不再追逐太阳,只是期盼着它再次升起。”
“我不用期盼,它一定会升起。”
“好,那我再友情提示你一下,你铺垫了这么多,是还没有想好要对我表白的话吗?”
殷郊默然,他把易拉罐开口递到嘴唇,仰头时才发现已经倒不出来了,他用手都已经掂不出来罐子里还有没有酒。
姬发一字一顿:“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这是我为数不多一定能确认的事情。”殷郊没有犹豫地回答,语气甚至有些固执。
姬发抢过殷郊手里同样变形的易拉罐,咣啷一声撞击,齐齐将它们投入了垃圾桶,姬发将殷郊的手攥得很紧,带着殷郊向来时的方向跑,像是姬发模糊的视线中曾出现的追逐落日的身形,只不过圆点复制,被裁成了两个几乎相同的暗影。
殷郊知道姬发在做什么,他疯狂地拉住姬发向前摆动的手臂,却挡不住姬发拉着他奔跑的脚步,像他一直也挡不住姬发眼前的日光,只有姬发自己闭上眼睛,因为太阳刺激而产生的眼泪才会在那双眼睛里停止分泌。
“不要去!姬发,你不会想看见的!”殷郊几乎哭着在求姬发。
脚步暂停,姬发的头发被风偏爱地吻过,显得乱糟糟的,而姬发止步的原因是他已经到了他的目的地。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桥下写的是什么!”姬发不管不顾地拽着殷郊的手,朝着黑洞一样桥下走去,墨迹蜿蜒着,像是无声的诅咒。
“不要看!”
殷郊的声音变得缥缈,像是随着光而远去。
姬发“砰”一声跌坐在地上,他跪在砂石满地的桥洞下方,慢半拍才举起了始终紧握的手,手掌空落落的,像是从未存在一同交握的双手,没有殷郊,也没有太阳。
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姬发泪流满面,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嘶吼,对面立着一面阴森的镜子,姬发从镜面中瞥到自己的脸,眉毛皱的弧度像是连骨头都移出了原位,姬发颤抖着手抚摸上自己的眉骨,手上的腕表监测到他心率的异常,发出尖锐的鸣警,幽绿色在镜中和镜外照亮了两张相同的脸。
三分二十四秒。
比起上次,他多留住了殷郊两秒钟。
姬发的梦短得不像是梦,可痛苦实在太长……他每次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升起。
他无数次在太阳最刺眼的时候空降在巴黎的桥上,却不得不在过桥后就立马下车,重复回到那个满载着祝福和诅咒的桥洞。
殷郊刻下那些字迹时应当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姬发每次触碰到它们时,都会被石头翻起的犬牙刺伤肌骨。
桥洞上的字迹是:
祝你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