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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9.篡权者(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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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是谁投出了第一道术式,也记不清那术法到底散发着什么样的光了。它不偏不倚地击中禁术师头顶的天花板,黑暗中裂纹正从落点处迅速蔓延,最先掉落的是沉积多年的灰尘,而后是零散的石块,紧接着他们上层的回廊开始迅速塌陷,混合着碎石的尘埃淹没了众人的视线。
“把光灭掉!”是亚瑟的声音。这声音并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进入欧内斯特的脑海。是传声术!施术者不需要开口,就可以直接将声音传递给倾听者。欧内斯特不免惊讶:这可是高级的秘术,也只有亚瑟和路德维希这种能力高强的秘术师才能够使用。但现实没给他留下空余的时间供他思考,下一刻,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欧内斯特的小臂,拉着他往前冲去:灯光熄灭前的最后一秒,他辨认出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属于崔斯坦。
灰暗笼罩了整个逃生通道,大理石崩塌碎裂的声音穿过尘埃进入他们的耳朵:走廊正在坍塌!欧内斯特感到恐惧爬上了自己的脊椎,然而他逼迫自己冷静,抓紧崔斯坦的手,任由他带领自己前进——不,这不对。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我们怎么可能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被掉落的大理石砸中?他清楚地记得,这条密道是一节蜿蜒向下的大理石楼梯,加上一条通往皇城郊外树林的直路。然而现在……他似乎正顺着笔直的台阶一路向下。
“现在应该可以了,”亚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欧内斯特清楚这句话是他用耳朵听到的,“接下来的路比较难走,我们最好把灯点上。”
光亮重新照亮视野,欧内斯特惊讶地发现他们正身处一条狭长的甬道中央,崔斯坦在他前方,仍旧紧攥着他的手。欧内斯特微微踮起脚尖,看见走在最前面的亚瑟正高举术杖,光亮从他的杖尖源源不断地涌出,另一只手则搀扶着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的路德维希。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得惊叫,又意识到这么大的动静说不准会引来身后的追兵,赶忙捂住嘴,向亚瑟投去内疚的目光。后者并未转头,但或许是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迟疑,忙安慰道:“皇城的密道错综复杂,密道与密道间也常有连接,比如我们现在所处的这条。在这儿的话,他们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我们。崔斯坦,你的秘术瓶里还有能量吗?”
“啊,还有一些。”崔斯坦松开欧内斯特的手,小跑下几阶楼梯,来到父亲身边。无需交流,他立马明白亚瑟需要自己做什么,赶忙将手探向腰间,准备拔出安放在那里的术杖,为路德维希进行治疗。
但那里空无一物。
“该死!”崔斯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小声咒骂,“一定是方才不小心弄丢了!父亲,我——”
“用我的。”
还未等崔斯坦做出反应,他的手里已经多出了一根闪闪发光的术杖。少年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可……这能行吗?这是你的术杖,路德维希——”他看了眼因痛苦而双目紧闭的路德维希,“……芬恩老师,或者瓦格纳先生,在他们的第一节课上就强调了秘术师的术杖是和他们有所共鸣的物品,和他们有极强的关联性,如果随意使用其他秘术师的术杖可能会导致不可预测的后果——万一我不小心把治愈术放成燃烧术了怎么办?!”
“冷静点,崔斯坦,”亚瑟轻轻抚上崔斯坦的手,“你是我的儿子,我们血脉相连,对秘术的感知力肯定差不多,不会出事的。”
见父子二人如此纠结,欧内斯特忍不住打岔:“其实,我也能为芬恩先生疗伤——”
“不,您不行,”亚瑟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欧内斯特的请求,“治愈术需要的秘术能量太多了,少爷。您需要保存体力。不过,如果您真的想要帮忙,我能让您负责照明吗?”
“当然。”欧内斯特努了努嘴,他反感亚瑟的态度,却还是乖乖抽出石剑——谢天谢地自己术杖依然在——将其举过头顶,默念咒文。很快的,一团光球出现在剑刃顶端,它与崔斯坦手中术杖发出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将整个台阶照得雪白。崔斯坦喉头滚动,紧张迫使他咽下一口唾沫,他抓紧术杖,熄灭亮光,亚瑟则配合地掀起路德维希的衣服:浓郁的血腥味冲进众人的鼻腔,只见他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汩汩往外渗血,如果不及时处理,后果不堪设想……
冷静,崔斯坦,这是你父亲的术杖。你已经在关键时刻掉了一次链子,至少这次……这次不行!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术杖,对准了路德维希腹部的伤口。黯淡的绿光从杖头涌现,颤颤巍巍地编织成线,慢悠悠地爬上那道触目惊醒的伤口,先是停顿了几秒,之后才不紧不慢的钻了进去。
数十秒后,光芒熄灭。少年长舒一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的额头早已满是汗水。他抬手试图拭去,又反应过来自己拿着术杖的手早已因脱离而奇酸无比,无法活动。“父亲,我……尽力了。我很抱歉,没帮上什么忙。”崔斯坦无奈地开口,垂下头。亚瑟则从他手中拿过自己的术杖:“无妨,至少他的血止住了,虽然还需要进一步处理。”
他扶住路德维希:“感觉如何,老朋友。”后者因伤痛和疲惫,只能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小缝,却还是强撑着发话:“你这个疯子,桑弗洛尔……你明明比我更清楚,如果秘术师不使用和自己进行了连接的术杖,很有可能无法控制自己施展的秘术……你真不怕你儿子把治愈术施展成了燃烧术?”
“他是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亚瑟毫不客气地回答,“而且,既然你现在还有精力和我说话,就证明他的术法是有用的。”又抬起眼,向仍在擦拭汗水,呼吸沉重的崔斯坦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收回视线:“早年我醉心于机关学的研究,对皇城地下通道的分布也略有了解。现在我们所在的这条应该能够通往皇宫背后的森林,那里靠近练兵场的备用马厩。”
“我记得马厩里养了几匹飞马。”欧内斯特插话。
“没错,只希望它们仍在那里。”
亚瑟说出最后一个音节后,沉默包裹了这条狭长的隧道。再没有人乐意开口:不仅仅是因为先前发生的一切消耗了太多精力,更是因为他们深知被黑袍人们发现的后果,只得收敛声息,将全部精力集中于赶路这一件事。脚步踩上石阶,发出笃笃脆响,又撞上石壁,折回欧内斯特的耳中。可没过多久,脚步声弱了下去:不知何时,茂密的苔藓已经挤满了砖缝,有些甚至贪婪地蔓延到了石砖中央。一只生着残破羽翼的黑色小虫从砖缝中爬出,费力地迈着四肢往前跑动,却险些被一只棕色的靴子踩成肉酱。它慌不择路地掉头,估计是使出了全身力气,迈开八条细腿冲回了自己原本待着的砖缝中去。
啪嗒。一滴凉意落在了欧内斯特头顶,少年赶忙抬头——又是一滴,正中眉心。通道顶端,树木遒劲的根穿破石砖与石砖间的缝隙,在他头顶连成了一片密匝匝的网。那滴击中他的水正是来自于这些根茎。
从未见过如此奇观的欧内斯特睁大眼:没想到在他日夜生活的皇宫地下还有这样震撼的景象……然而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混合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加快步伐:桑弗洛尔先生刚才提到,这条密道的出口位于皇宫后面的森林里,我们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隧道尽头是一口枯井,惨白的月光穿过井口,照亮了落在井下的落叶。一截绳梯孤独地挂在井边,看得出来已许久未被人使用——即便如此,那条绳子依旧坚韧,估计编织它的线被施了什么秘术,哪怕过了这么久,也能隐约察觉到残留在上面的气息。
亚瑟率先顺着绳梯爬出井口,而后是崔斯坦,接着是欧内斯特。为了防止路德维希的伤口再次因剧烈活动而撕裂,亚瑟让他抓紧绳梯,招呼其他二人将他从井底拉了上来。
早已入夜,秋日夜间的冷风吹过,欧内斯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冠,勉强能够望见城堡的尖顶——今夜是个月圆之夜,一轮苍白的明月悬在尖顶正上方,如一只冷漠的银色巨眼般俯瞰着芸芸众生……太安静了,这周围太安静了。没有报丧鸟的鸣叫,没有火光冲天,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哀嚎与尖叫。
一阵恍惚向他袭来,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方才在皇宫中的经历迅速闪过眼前:它们是真实的吗?还是说不过是一场噩梦中的片段而已?又收回视线,盯着站在周围,正顺平气息的三人——崔斯坦,他的贴身侍卫;亚瑟,皇家图书馆的馆长;路德维希,他的老师……这些人也是存在的吗?哦,还有,这周围太暗了——暗得有些可怕。我要点亮这里才是。
不由他多想,亚瑟再次发话:“我们得加快速度了,这里离马厩还有一段距离。万幸的是那些人还没发现我们的存在,我们暂时是安全的——等等,少爷,不要用照明术。”
一席话点醒了迷迷瞪瞪的欧内斯特,他赶忙收起石剑:现在树林中漆黑一片,要是枝叶间突然有了一抹光,哪怕是傻子也会意识到这是秘术师的法术。他红着脸,将石剑收回鞘中:“我们该往哪里走?”
“跟着我,不要出声。我们先离开皇城,去人迹罕至的郊外藏身,然后想办法联系上葛尔妲与其他大臣——还有皇帝陛下。”
“可是……”
“少爷,我知道您还有很多疑问。吞下他们,跟着我,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逃离——离开这里。”
欧内斯特识趣地闭上了嘴——即便正如亚瑟所说,他心头还有许多疑虑——跟上了亚瑟的步伐。崔斯坦搀扶着路德维希,跟在二人之后。他们排成一排,沉默着穿过层叠的灌木,一时间周围只剩下脚步踩在枯叶上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藏在密林之中,不知什么生物的啼鸣。秋夜冰冷的空气钻入肺腔,欧内斯特打了个寒颤,头脑也愈发清晰起来:那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又一次回来了。皇城当真被外来人占领了?还是说,这真的是一场过了头的玩笑?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把我送去德雷堡,与父亲团聚……?
思索时,眼前的景象已逐渐开阔起来,直到最后层叠的树冠如潮水般褪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草地。远处,欧内斯特生活了十数年的城堡在夜色中矗立着:灰白的砖瓦,深蓝色的屋顶……主殿、碉堡、露台、舞厅,他仍能辨认城堡中的每处结构,只是现在它却显得如此陌生。这种诡异的疏离感引得欧内斯特寒毛直竖,他赶忙移开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皇家御用练马场上。
练马场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几乎与皇城同岁,历经多次翻修与扩充,直到现在也依旧被人使用。偶尔葛尔妲会带着崔斯坦与欧内斯特来这里学习骑术,但也只是偶尔,所以孩子们对这里并不熟悉,只在介绍蓝芙蓉帝国历史的书籍中见到过零星的记录。
即将踏出树林之前,亚瑟抬手,无声地叫停众人。夜色下,练马场一片寂静,只有不时响起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虫孑的鸣叫。“我们差不多到了,”亚瑟的声音又一次在欧内斯特脑海中响起,“如果我没记错,这附近有马厩。”
亚瑟顿了顿,抬起眼凝望远方。片刻后,他继续说:“我看到了。草坪中央有一栋建筑,我先去看看——”
“这太危险了!”不等他说完,崔斯坦急忙开口打断。亚瑟适时地提醒对方不要出声,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对着自己的儿子露出安心的微笑:即便在树林的阴影中,他的笑模糊不清。“我需要人留在原地,保护少爷和芬恩先生。崔斯坦,我必须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我也算有点用,亚瑟。”从始至终因伤痛而沉默不语的路德维希终于开了口。他靠着一棵树的树干,一只手垂在身体一侧,另一只手则捂着腹部的伤口。隔着黑暗,也能看见他因痛苦而略显狰狞的面容——他伤得很重,却还是颤抖着开口:“让我陪你去。”
“你的伤口还没有好完,现在最应该休息的就是你。崔斯坦需要保护殿下,而我——我就是最好的人选。”亚瑟冷静地回复。
不,不该如此!旁观了这一切,却不知如何打岔的欧内斯特吞下一口唾沫。一路过来,桑弗洛尔先生与崔斯坦一直在保护我与芬恩先生……后者有伤在身尚能理解,可是我,我没有受伤,秘术瓶里还剩了多余的能量,让我来才是最合适的!欧内斯特上前一步,清清嗓子,压下声音请求:“让我去吧。”
听闻此言,亚瑟转向欧内斯特,目光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半晌,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只不过没再使用传声术:“只有您不能去,欧内斯特殿下。”
“为什么?您瞧,我没有受伤,秘术瓶里也有多余的能量,而且……我会幻身术,路德维希老师才教了我。我完全可以穿过草地,再毫发无损地回来。”
“不,我们不能拿您的生命冒险,您是皇帝的儿子。如果这群闯入者真是为了政变而来,那么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搜捕您——唯独这个险,我们绝对不能冒。”
“可是这——这不公平!”
“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尤其是在非常时期,例如当下。”亚瑟伸手,按在了欧内斯特的肩膀上,“探明情况后我很快就会回来,同时会一直用秘术与您进行联络。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差错……逃入树林里,一直往北走就能离开皇城,只是需要耗费一些时间。”
那只抚在欧内斯特肩头的手顿了顿,然后毫不犹豫地抽离,只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热,还有依然愣在原地的红发少年。
“该死。”他望着亚瑟远去的背影,再一次小声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