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锦上娇

5、再见一面

　　“你在做什么？”

　　“你看到了。烧掉一些以前的东西。”

　　“你疯了，这是你这些年做的诗，写的文章呀。”

　　红娘看清楚火盆里烧的是什么的时候，扑了上去想要把东西从他手中抢回来，她是抢回了一些，但是剩下的那些依然被他毫不留情的扔进了火盆里。他没有丝毫的惋惜，火光衬的他的脸就好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一般。

　　“抢了做什么？已经没有用了，你喜欢？送你吧。”

　　“怎么没有用，它们都是你的心血，你怎么忍心，为什么？”

　　“心血？到头来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们冠予我才子的名号有什么用呢？我还不是这样一贫如洗，身不由己。红娘，既然我已经做了选择，就不想再矫情。我也要学着变一变了。”

　　“你想怎么变？”

　　“白老爷说国舅爷很喜欢我的诗，而他的生辰快到了，白老爷不知道送什么贺礼，想让我为国舅爷写一首诗。国舅爷，皇后的亲舅舅，你知道吗？他卖官鬻爵，把一些草包安排进了各衙门做事，让科考通过的寒门弟子去扫马厩，去年京城水渠阻塞，暴雨导致西区房屋被淹，死了上百人，就是因为他不肯拨修水渠的款项，挪用到了他认为更重要的太后的寿诞上，还有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只要不高兴，就把人打死。这一桩桩一件件，要写的确写十天都写不完，但是这不是白老爷想要的，也不是国舅爷想收到的。所以我该写什么？该写他英明盖世，千秋万代，这样大家才都高兴。”

　　“桑阳，可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的笔写不出这样的虚伪。”

　　顾桑阳面上平静，但是红娘却从这平静中嗅出了一丝疯狂，好像有什么压不住了。面前的这个顾桑阳让她陌生。

　　“你怎知道我写不了，不，我写得了，人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什么做不到了。”

　　顾桑阳走进了自己破败的小屋里，屋子的正中央有一张书桌，桌上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纸墨和书籍。顾桑阳把无关的东西都扫在地上，拿起了一支毫毛笔，对着纸张挥洒如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把一张宣纸写满了。

　　他把写满的宣纸递给红娘看，带着几分偏执的兴奋。“我写的怎么样？没有多难的。”

　　红娘扫了一眼，洋洋洒洒的确是一篇让寿星喜欢的歌功颂德的贺文，有文采，也有意境，能看出创造者的文学功底。但是对红娘来说却是陌生的。

　　这真的是顾桑阳写出来的东西吗？她越念越觉得这篇贺文不是顾桑阳写的，越念越念出了几分的慌张和害怕。

　　“桑阳——”

　　她想叫叫他，确定眼前站着的男子的确是她的蓝颜知己，顾桑阳应了一声，但是看她的眼神却让他心惊。他的笑不及眼底，她感觉她再不做点什么，她就会彻底的失去他。

　　“没想到你会来找我。”蒋昭雪慵懒的调笑道。前段日子，她为了找顾桑阳一直去找红娘，但是对方多是避而不见，现在却选择主动找上门了。蒋小姐也是有自己的自尊的，她表现的轻慢而又不在意。

　　红娘也不气也不恼，保持着适当的不卑不亢，虽然她身份低贱，但是她却是身上难得有清骨的人，这也是她能在汴河之上成为最受欢迎的花魁的原因。

　　“我是为桑阳的事情来的。”

　　“顾桑阳？他找我什么事？要成亲了，给我发请柬吗？那我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在他的婚礼上做什么。”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宁愿和白家小姐在一起，也不肯和你在一起吗？”

　　轻慢慵懒的笑容消失了，变得凌厉，蒋昭雪以为红娘是来挑衅她，嘲讽她的。如今她既然低贱到了这种地步，连一个风尘女子都敢挑衅她吗？

　　“我知道朝中很多位高权重的人是你的恩客，让你有错觉，自己身份特别，可以和我这样说话，别惹恼了我，否则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疯事。”

　　“我不敢。我从来认得清自己的身份。蒋小姐不要生气，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此番前来，是想要你来救桑阳的。”

　　“桑阳怎么了？”

　　蒋昭雪表面表现的不在意，但是此刻她紧张的情绪一眼被人看穿了。

　　“他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他要娶得娇妻，官场步步高升，求仁得仁了，有什么不好的。”

　　蒋昭雪再次掩盖了自己对顾桑阳的担心，她已经在心里告诉自己了，不要做那种被男人抛弃了还纠缠不休的，要死要活的女子。她蒋昭雪爱的轰轰烈烈，放手也要干净利落。

　　“你知道他为什么推开你，不能和你在一起吗？因为——因为你父亲是他的杀父仇人。”

　　“你胡说。”

　　蒋昭雪呵斥的严厉，但是声音却是有些发抖的。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在官场上他向来心狠手辣，为了爬上高位也做过不少的缺德事。

　　红娘面对她的呵斥，只是微微低头表现出自己的恭顺，但是很快却又把事情的真相娓娓道来。

　　“所以你明白了，你的父亲正是他的杀父杀母仇人。他远离家乡是为了逃离那里的痛苦的，以为到了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但是其实，都一样，不，不是都一样，只是他一样的落魄，而仇人却步步高升，风光得意。他不能杀了仇人为父母报仇，已经够痛苦的了，你还想要他怎样，让他成为你的夫婿，让他去认贼作父吗？”

　　“他——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我以为——以为他不做官只是因为他骄傲——我——”

　　蒋昭雪心中震撼，然后抽痛起来。她回想起自己和顾桑阳的相处，才恍然发现，顾桑阳是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待她如平常，反而她一次又一次的找上门，是对他的折磨。

　　“他在哪，我要见他。”

　　“你还想见他？”

　　“是的，我要见他，我要向他道歉。”

　　“你不觉得晚了吗？你父亲作的恶已经给他造成了伤害。他不追究已经是最大度，你还要他原谅么？”

　　“不，我不是替我父亲道歉，是替我自己。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说想和他做朋友，但是我连他在烦恼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够资格，他不喜欢我是应该的。”

　　蒋昭雪悲凉的叹气，连着呼吸也有点痛了。她一直以来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想他娶我了，我会真诚的祝福他，希望他和白脂百年好合。”

　　娶仇人的女儿，对他来说一定非常的痛苦，蒋昭雪不想要他痛苦。如果娶白脂能让他幸福，她愿意退让。

　　“你打算放弃了？”

　　“不，只是——没有选择了。如果她的仇人是别人，我可以义无反顾的帮他报仇，但是他的仇人是我的父亲，他不管做错了什么，始终是我的父亲。而我也不想把他圈养在身边，让他痛苦。这些天我其实一直都在想，一直在想我和他之间，除了分开能不能有更好的结局。”

　　“结果呢？”

　　“有，但是想来都不是那么美好，都有点惨烈。我向来不忌讳惨烈，大不了玉石俱焚，但是我却从来没有问过他想不想如此？我在想，如果他真的不在乎名利，想要淡泊一生，为何要来到京城，来了京城之后，为何要写那些讽刺的诗得罪人，让所有人都记得他，或许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清心寡欲。”

　　“他是个矛盾的人。他有抱负，你该看看他私底下写的那些不针对任何人的诗，里面藏着他的抱负，但是因为他父母的事情他又对官场充满失望，不想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所以他才痛苦。”

　　“其实你比我了解他。”

　　“我只是见得多了这样的失意才子，所以比小姐您眼睛毒一点而已，真要我懂那些诗，我还不一定真懂。正因为见的多了，才知道像这样的才子多么容易夭折，所以才希望你能救救他。”

　　红娘的谦卑和成熟让蒋昭雪对她多了几分的好感，以为她总以为这种女子都是靠着美色侍人，现在看来，她们也许比一般人活得通透。

　　“你为什么想要我去救他，他到底哪里需要我救？”

　　“他要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把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中的一员，你觉得他不需要拯救吗？蒋小姐，你还喜欢他吗？”

　　“喜欢。”蒋昭雪郑重的回答道。“但是我不强求他喜欢我了。”

　　“不，以前是我眼拙了。他也是喜欢你的，只是他自己还没有发现，他的自尊，以及对你父亲的憎恨，让他不敢承认这一点罢了。他不能入赘白府，娶了白小姐，他会后悔的，会更痛苦的。快，时间来不及了。”

　　红娘催促着蒋昭雪起身。

　　“什么时间来不及了？”

　　“你不是想见他吗？去东城外小树林，那里有辆马车，马车上有你想见的人。不过他这会多半还睡着，你带着他走吧，山高水远，你们想去哪去哪，不要回来了。”

　　“你做了什么？”

　　“别担心，只是给他的水里下了一点迷药，他大概四五个时辰就会醒了，到时候你们也应该离京城很远了。快去吧，还是蒋小姐，你放不下你的身份，你的财富？”

　　蒋昭雪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当她意识到喜欢上顾桑阳，非他不嫁之后，她已经做好了抛下一切和他私奔的打算，只是现在，在闹了一场，在顾桑阳说不喜欢她，要娶别人之后，她是否还该继续纠缠，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他的杀父杀母的仇人之后，他是否会想要看到自己。自己的到来是不是会只会让他痛苦呢？

　　她以前只觉得她和顾桑阳虽然隔着身份地位，但是她有信心冲破，但是现在隔着一层杀父杀母之仇，她却开始退缩犹豫了。

　　不管到了天涯海角，不管是否有人认识他们，但他们自己仍然知道他们隔着血海深仇。

　　“蒋小姐，求你了，带他走吧，我不想看他这样，看他这样折磨自己，毁掉自己。是你欠他的，你父亲欠他的，你必须带他走。”红娘哀求道。

　　“好，我知道了。”算了，的确是她欠他的，不管他是怎么想的，面对她是痛苦还是高兴，先把人带走了再说。

　　蒋昭雪匆匆的离开了品轩阁，朝着东城外的小树林赶去。红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转身想要回去，但是在下楼的时候被人拦住了去路，她看清楚拦路人，瞬间面色雪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