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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开始·然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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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开始。一切尚未发生以前。
那时候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花很香,太阳暖暖地照着,鸟儿尽情欢唱。那时候,生活很简单,修炼、睡觉以及在这两者以外的快乐时光。
很多年以后,圣域的人们谈起那个名叫穆的孩子,总是会用安静、温和之类的词眼。我不怪他们,他们没有见过开始的我,没有见过开始时候的我们。
那时候的阿鲁迪巴是聪明而骄傲的,他块头最大,总是能轻易做到别的孩子做不到的事情,由此引来一堆艳羡的目光;那时候的迪斯马斯克胆子很小,别说是听讲鬼故事了,就连出其不意地在他耳边叫一声都能把他吓得跳起老高;那时候的艾欧利亚是拘谨的,干什么之前都要犹豫再三,唯恐丢了他哥哥的脸;那时候的沙加是单纯好奇的,每天睁着大眼睛看东看西,对所见一切都有问不完的问题;那时候的米罗是腼腆害羞的,说话细声细气像小姑娘,因为年龄最小,所以略有些孤僻,每次集体活动都要卡妙千哄百劝才肯放得开;那时候的修罗是调皮捣蛋的,他不在乎什么叫“女神最忠诚的战士”,更不在乎圣域的规矩条例,每次闯祸绝少不了他;那时候的卡妙是人见人爱的阳光宝贝,开朗活泼,和谁都要好,对谁都咧着嘴开心地笑;那时候的阿布罗迪不仅是个丑小鸭,还满口脏话,常常和修罗偷偷溜出去玩到满身泥浆才回来,对了,他还特别讨厌花,抗拒一切他认为只有女孩子才会碰的东西。
那么,那时候的穆呢?
那时候的穆完全是个野小子,别提优雅,压根连半点形象也没有。他会故意用念力装鬼吓迪斯马斯克,板着脸告诉米罗不许和大家一起玩或者偷偷地在阿布罗迪的房间里饰满粉红色的蕾丝花边;他嫉妒阿鲁迪巴,会设计捉弄他,还把责任全都推到艾欧利亚头上;他会编些稀奇古怪的答案来对付沙加的问题,然后偷偷说是卡妙告诉他的,于是轻易就相信了的沙加在被大人嘲笑以后,总是生气不理睬卡妙,而卡妙则完全莫名其妙;他闯祸的次数绝对不比修罗少,在一群孩子中间他是最疯的,笑起来,也是最大声的。
不可思议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所以只要回想起那时候,便总是不由自主地使用“他”这样的第三人称,仿佛当年那个孩子,从来都不是我,仿佛当年的所有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
当然了,偶尔我也会装出现在这种温文尔雅的样子。毕竟,我是教皇史昂唯一的弟子,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怎么着,都得拿拿架子。然而有一个人,不用拿架子,就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来。是的,他就是撒加,我心里唯一敬重的大哥哥,我们大家都唯一敬重的大哥哥。
很久很久以后,有人说“黄金圣斗士们都是撒加的后宫”。如果将这句话中嘲讽的成人意向去掉,我会说,他们是对的。正如妃子们争相博取皇帝的宠爱,那时候的我们,也会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来争相讨好撒加哥哥,即便是最腼腆的米罗,也会羞红着脸上前,用他自己默不作声的方式,来表达对于撒加的依恋。和卡妙一样,撒加和谁都要好,和卡妙不一样,撒加从不厚此薄彼,而卡妙多多少少是和米罗更加亲近些的。所以,我们的“争宠”永远也没有结果,往往还会引发微妙的对峙,但温和微笑着的撒加总是有办法将这些问题一一化解,让我们每个人都如沐暖阳——为下一次的“争宠”埋下种子。有时候我真怀疑,如果感情能够放到天平上称,那么撒加对于我们每个人的情感,重量绝对都相同,就像暖暖的阳光,没有任何偏颇的阳光。
然而有一个人,在撒加心里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是的,那个人就是加隆——撒加的孪生弟弟。加隆不是准黄金圣斗士,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他总是会偷偷跑来看哥哥,带上一大堆好吃好玩的,扯着哥哥的衣服讲外面的趣事。撒加也是极宠爱弟弟的,常常瞒着老师将自己学会的武技传授给他。和温和循规蹈矩的撒加不同,加隆也是个鬼灵精,总在外面惹事生非。有时候事情闹大了传到老师耳朵里,自然少不了拎他进来狠狠责罚。而这时,撒加就会仗着一模一样的长相,骗过其他人,前去代替弟弟。只是老师不会这么轻易就给瞒过去,但他也不拆穿,只是额外严厉地惩罚撒加。于是加隆就会心疼,接下来好长时间都规规矩矩的。
和艾欧利亚那对兄弟不同,撒加和加隆是真正的亲密无间。还记得那次加隆来看撒加,正好大家都在,不知说起了什么,加隆突然一把抱住撒加,用严肃但滑稽的腔调一板一眼地说,“每个人都只有一半,但你们看,我和撒加这样搂在一起,就是完完整整的了。”
撒加愣了一下,然后在大家嫉妒的目光中,幸福而满足地微笑了。那种微笑,我在他短暂的一生里只见过两次:这是第一次,而第二次,便是在他将胸膛迎向那把闪闪发光的黄金剑时。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人是否真的都只有一半,但是我想撒加肯定是记住了这句话,并将那后半句牢牢刻印在心上。
这便就是我们的开始。也许,你会说我漏掉了一个人,艾俄罗斯,但是关于他,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印象了。或许,和我这个少人管教的野孩子比起来,艾俄罗斯才更应该算是史昂的弟子,跟着他进进出出,用心去做老师吩咐的每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老师落在撒加身上犹豫的目光,艾俄罗斯才会产生异样的危机感,于是格外加倍努力,也格外严厉地教育着弟弟。很久以后,人们开始争论艾俄罗斯和撒加谁更适合当教皇,不知是出于撒加的人格魅力还是命运悲剧,大部分人居然都是支持他的。但我却不能完全赞同,在黑白分明的圣域里,艾俄罗斯绝对比撒加更有优势。他是一个典范,一个绝对振奋人心的形象,只是偶尔过于执着些。但那个年纪,谁会不执着呢,况且在这么一个背景下,执着只有令他的形象更光明更高大。嗯。
接下来,就像你所听过的任何故事一样,我会说然后。是啊,必须要有一个然后,因为人不能总活在开始里面。
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但那是一个晚上,地点在准黄金圣斗士的宿营,也就是我那个时候的家。我在半夜突然惊醒,然后发现撒加哥哥站在阿鲁迪巴的床边,正举着一个瓶子往他嘴里灌着什么。皎洁的月光下,瓶中的液体散发着诡异的血红色光芒。
“撒加哥哥,你在干什么?”我吓了一大跳。
撒加缓缓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良久,才终于开口说话。“真不愧是以念力著称的白羊座,中了我的拳,居然还能够清醒过来。”
中了他的拳?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撒加哥哥别说对我们动手了,就是我们相互间的打斗也常常被他严厉喝止,那个时候的撒加哥哥,凶得有些异常。“你喂阿鲁迪巴喝了什么?”我盯着他手中几乎见底的瓶子问。
“一种能够让人忘记事情的药水。”
“忘记事情?忘记什么事情?”
“忘记我……”
“忘记你?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撒加愣了愣,突然径直走过来,将瓶子递到我嘴边,“来,听话,喝了它。”
我倔强地看着他深邃的蓝眼睛,“给我个理由先!”
撒加笑了,那笑容里的意味是我当年无法体味,即便现在也还是无法体味的。毕竟我不是他,毕竟我从没有亲手杀死过一个我敬重爱戴,对我恩重如山的人,又或者,我曾有过?无论如何,当时我只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头柔顺的黑色卷发无风自舞。好奇怪,撒加哥哥的头发,明明是像海一样让人心动的蓝色嘛!难道是我眼花了?
“要理由么?好啊,那就告诉你。”撒加的声音好像绝对零度般寒冷,“我把加隆关进了水牢,杀了你的老师史昂,篡了他教皇的位,将艾俄罗斯定罪为叛徒,还派修罗去追杀他。”
“什么?!”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噩梦。
“好了,现在你全部知道了,那么就乖乖喝下它吧。”
我看着那瓶中凝滞的血色液体,恍然明白原来一切竟都是真实的。撒加哥哥从来不会对我们撒谎,如果他撒了谎,更加没有理由要我喝下这忘却药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默默推开瓶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累了,要睡觉。”说完我便躺下盖好被子,翻过身背对着他。
那一刻,我想我终于学会了向往已久的淡定从容,处变不惊。
黑暗中,我感觉撒加沉重灼热的呼吸声。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万籁俱寂。再然后,我失去了意识。
很久以后,我听说有人对我的评价是逃避现实。我很想去见那个如此评价的人,问问他我当时应该怎么办?不是不服气,更加不是挑衅,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当一个你敬爱如师长的人杀死了你真正的师长时,你应当做些什么?当时的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所以只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在自己心里,真真正正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许你会说,这和喝了那忘却药水也没有任何差别,但我却有自己的坚持。我始终相信,但凡发生过的,便永远不会忘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而已。我不想自欺欺人。
在这个然后结束后的下一个然后,我回到了嘉米尔高原。那里的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花很香,太阳暖暖地照着,鸟儿尽情欢唱。那里生活很简单,修炼、睡觉以及在那以外的自由时光,只是,我却再也没有了简单的心情。
很多人说,嘉米尔是我的故乡,我在那儿应该如鱼得水。但我却摇头,故乡并不仅仅是你的出生地,故乡是在你真正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前,记载着你最多回忆的地方。所以我的故乡在圣域,无论是作为一个黄金圣斗士,还是作为如今所谓“自由了”的穆。
是的,我们的故乡在圣域,我们十个黄金圣斗士的故乡,都在圣域。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当然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回不去。每年撒加都会召回我们这些黄金圣斗士们,一来考察大家的修炼进度,二来也让长久不见的孩子们叙叙旧,培养培养感情。
第一年我回去了,因为我想家,想念阿鲁迪巴、迪斯马斯克、艾欧利亚、沙加、米罗、修罗、卡妙和阿布罗迪,想念永远再见不到的老师史昂和永远再见不到的大哥哥撒加。然而很快我就后悔了。我知道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知道他们是真的关心我,但当每个人都跑过来关切地问,“你的恩师病逝了,你怎么样,还好不好?”的时候,最初的那点感动很快就会磨灭为深切的不耐烦。
于是我学会了微笑。淡淡的,没有任何意义地和蔼微笑。
后来很多人说我的微笑就像是一个面具,我不否认。但这个面具并不是用来隐藏什么真正表情的,而是除了这个表情以外,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表情——还能怎么样?难道扯着嗓子对他们喊,“我很好,我最敬爱的撒加哥哥杀死了我的老师,所以请别来烦我!”
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虽然大家都还是老样子。阿鲁迪巴仍然是孩子头,迪斯马斯克仍然胆小,沙加仍然是好奇宝宝,米罗仍然害羞,仍然只有开朗的卡妙带着才能放得开。修罗和阿布罗迪也仍然闹到天翻地覆。只是加隆没了,撒加没了,穆——也没了。当然艾欧利亚也略有些变化,虽然还是做事瞻前顾后,但如今却是因为迷茫,因为没有人可以再给他做榜样,因为他曾经努力想要保全的哥哥的尊严给他哥哥自己全部丢光了。只是大家还不会为这个孤立他,毕竟就当时而言,“叛徒”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实在是过于深奥了。
我疏离地坐在一群孩子中间,无法加入他们的任何谈话。那些他们为之兴奋的事物,那些能够强烈调动他们情绪的话语、事件,于我而言,就像白开水似的普通。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判断人年龄的标准不是你痴长了几度岁月,而是你背负着多少经历回忆。
就像当年的撒加一样,现在是我,成为他们竞相讨好的对象,而我对每个人也都是一样的温善。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当年撒加的与众不同,不像是我当年那些纯粹为了吸引注意的小把戏,那是真正的不同。与众不同并不是说你在某个圈子里很出众,而是说你压根就不属于那个圈子。我也终于彻底明白了当年撒加的毫无偏颇,因为他的全身心,都早已经彻彻底底地交给了在我们以外的那个人。
在相聚欢愉的时光中,我是不是便会察觉到远方传来关注的目光,像是带着恍惚的思念,又像仅仅只是冰冷的监视。
撒加,我知道你在看,那么你看见了么?现在的我,很像你。
第二年我还是回去了,因为我还是想家,想大家。但是这一次,我到得很晚。在我之前进去的那个是艾欧利亚,我看见过路杂兵低头恭敬地招呼:“艾欧利亚大人。”然后我看见一个伟岸的身影,于是便闪身躲进石柱的阴影里。
“你刚才叫他什么?”我听见撒加怒气冲冲地问。
“回教皇大人,我叫他‘艾欧利亚大人’。”
“真是太没轻重了!他是叛徒的弟弟!不配被称为大人!你给我带话下去,从今开始,凡是见到艾欧利亚,一律不许叫大人,也不许叫名字。只许叫‘叛徒的弟弟’或者‘喂’。”
杂兵的脚步声远去后,我听见撒加轻声说,“出来吧,穆,我知道你在那里。”
“白羊座黄金圣斗士穆参见教皇大人。”我单膝跪下,行了个标准礼。
“嗯,起来吧。”
我并没有动。“穆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教皇大人。”
“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艾欧利亚,他哥哥的事情,根本与他毫无关系。”
撒加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转脸望向教皇厅。那里的盛宴已经开始,笙歌隐隐,饭香袅袅。我仿佛能看见大家一面享受佳肴,一面高谈阔论,或者是在闲扯修炼地的趣闻轶事,又或者是在对于武功技艺各抒己见——本来我应该也是在他们中间的。
“穆,你想进去吗?”
我抬头望着他,坚定地吐出一个“不”字。
他伸手扶起我,动作一如往昔般温柔。“那么,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们去的是星楼。漫天星光下,只有我俩。在那里,他给了我一个拥抱,还有一个解释。其实他原本根本不必对我解释的。
“艾欧利亚应该是狮子,而不是现在的小绵羊,只有忍辱负重,才能让他坚强起来,走出他哥哥的阴影。”
在他没有温度的拥抱里,我突然很想问,那么撒加你呢,怎么样才能让你走出你弟弟的阴影呢?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问。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撒加,他是永远走不出来的。只要他能够看到自己,感觉到自己,他就永远都忘不了加隆。因为他们两个是那么相像,曾经是那么地亲密无间。
很多年以后,有人知道了我们的故事,他们开始赞叹其中的凄美,同时舒展开想象的翅膀。他们说撒加爱的是加隆,我爱的是撒加,他们写了一段又一段故事,并将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对此,我只能微笑,像往常一样的和蔼微笑。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爱,因为没有一种感情能够被定义,因为感觉是唯一不能分享的东西。也许你可以将它细细描述,但听在别人耳里,看在别人眼里,终究还是会变成另外的东西。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就在我拒绝喝下那瓶忘记药水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封闭了自己的感情,就像老去的莲子,外壳变成坚硬的铁褐,再不复当年柔软的青碧。我不爱撒加,亦不恨他。因为我不想痛苦。
我在撒加的怀抱中沉沉睡去,然后在夏夜清凉的风中醒来。
撒加背对着我看着大玻璃中的影像低声呢喃。最初我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但很快便发觉不是。他是在说话,和加隆说话。
不忍心打扰他们,我静静地走开。经过教皇厅时,忍不住朝里望去,没有人,大家想必都已经睡了吧,是不是还在开始时候的那些床铺上呢?虽然大家都还是开始时候的模样,但很快就会变了,很快就会经历他们人生故事里的然后,于是变得和开始截然不同了。
第三年,我没有回去。第四年也没有。接下来的十一年,我都呆在嘉米尔,自由自在地生长。
人们说我淡泊,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漠然;人们称我为隐士,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躲藏着不出来面对;人们说我与世无争,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想争的,是永远也争不到的;人们对我的作为感恩戴德,说我侠心仁术,那只是因为我必须做一些事情,来缓解铺天盖地袭卷而来的寂寞。
人就是这么奇怪,你可以不去爱,可以不去恨,但是却永远不可能不寂寞。
好在我遇到了一个名叫贵鬼的孩子,很像当年的我。我收养了他,一如当年史昂收养我;我悉心教导他,一如当年撒加悉心教导我们。这个孩子不用和别人争,便能占有我全部精力;这个孩子不用经历可怕的事情,便能和我非常亲近。我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会比我幸福。
日子就这么似水般流逝,我听说了关于女神转世、青铜圣斗士以及银河擂台赛的一些事情,但却并没有在意。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找上我,不过在那之前,请让我在壳中尽情享受我平静的日子。
然后那个少年就来了。我的然后,相当于他的开始。看他因失血过多而倒下,我突然觉得羡慕,羡慕他会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羡慕他可以尽情地去做想做的事情。
人生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生有很多不可能。比如说,你拿他当师长般敬重的人,并不可能杀了你真正的师长。
人生里有什么想做而做不到的?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教皇的圣谕终于来了。因为那个名叫“城户纱织”的雅典娜转世终于和撒加卯上了。
于是,十三年后,我再一次回到故乡。
“天哪,穆,这么多年没见,你居然一点都没变!”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我对他们温和地微笑。
其实我早就变了,在你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
沿着蜿蜒的台阶向上,我去拜访每一位伙伴。
金牛宫。阿鲁迪巴叉开双腿坐在台阶上憨厚地笑。我很少听说关于他的传闻,他们说,他资质只是一般,很勉强才能拥有黄金圣斗士的资格。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当撒加的光芒不再盖过他,他终于明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便大智若愚地深藏不露。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骄傲优秀的阿鲁迪巴,真的存在过么?
巨蟹宫。迪斯马斯克背靠宫柱坐在氤氲弥漫的瘴气里邪邪地笑,他身后,一张张灰白的死人面孔若隐若现。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当撒加不再抱他在怀里温柔地安慰,迪斯马斯克只有追求力量,不断使自己变强,才好说“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胆小的迪斯马斯克,真的存在过么?
狮子宫。艾欧利亚威风凛凛地站在台阶上豪迈地笑。现在的他,的确变成了一头雄狮。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在撒加的安排下,作为叛徒弟弟的他不得不在思虑前便抢下所有的任务,然后坚强地做到最好。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拘谨的艾欧利亚,真的存在过么?
处女宫。沙加闭目盘腿端坐在莲台上高深莫测地笑。听人说,他是佛祖转世,最接近神的人,生来便明白所有的道理。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当撒加不再不厌其烦地回答沙加的问题,他只能转向书本和自己内心寻求答案,最后将一切归结为理所当然。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对所有事物好奇的沙加,真的存在过么?
天蝎宫。米罗半躺在门口双手抱着头开朗地笑。听说,他被称为阳光小子,所用的绝招也不是一击毙命,而是要留对手废话好些时候。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当所有的人都因明白事理而变得陌生,尚未完全懂事的他,只能放开胆子去说去笑,好尽量多挽留住那么一点点的温馨。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孤僻腼腆的米罗,真的存在过么?
山羊宫。修罗呆呆望着宫中的女神像虔诚地笑。作为“女神忠诚的圣斗士”,他有着圣域最模范的表现。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背负盛名的他身上时,他的所作所为都必须对得起这个名号。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无法无天的修罗,真的存在过么?
水瓶宫。卡妙浑身萦绕着冰晶冷冷地微笑。他被称为“冰与水的魔术师”,能够制造出连黄金圣斗士都打不破的冰棺。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在极寒的西伯利亚,当嬉戏笑闹被称作“卑微的情感”,卡妙用自己的拳,为自己的心,造了一个冰棺。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卡妙,真的存在过么?
双鱼宫。阿布罗迪叼着玫瑰站在花丛中妩媚地笑。八十八圣斗士中最美的,容貌堪与日月争辉的双鱼座战士,果然名不虚传。或许这是必然的吧,当撒加不再和他解释男孩子为什么会战斗,以及什么叫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阿布罗迪驿动空虚的心灵只能在自我否定中得到平静。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彪悍的阿布罗迪,真的存在过么?
所有这些人,我都问他们同样的问题:双子座的黄金圣斗士在哪里?我得到同样的答案:双子座没有黄金圣斗士。
我想见撒加,但阿布罗迪拦住了我。魔宫玫瑰已经绽放,再没有人能够由这条路进得教皇厅。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我回到双子宫,依稀仿佛见到一身便装的撒加坐在一群孩子中温柔地笑——定下神,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曾经让桀骜的阿鲁迪巴诚心诚意拜伏,让胆小的迪斯马斯克安心,让依赖哥哥的艾欧利亚找到自我,让多疑的沙加不再困惑,让腼腆的米罗敞开心怀,让不守规矩的修罗恭敬,让阳光的卡妙装酷,让粗鲁的阿布罗迪温柔以及让毫无形象可言的穆乔装优雅的撒加,真的存在过么?
关于开始的记忆我从都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包括贵鬼,包括我这些伙伴。因为只要坚持保守秘密,过去便恍如幻觉,然而一旦开口,幻觉就变成真实了。十三年了,我却还是像当年那个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种真实。但今天在这里,我被迫着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那个曾经锋芒毕露争强好胜的穆,真的存在过么?
答案是肯定的。是的,他曾经存在过,和记忆里陌生又熟悉的伙伴们一样,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我们每个人都是从开始走过来的,在经历了无数个然后以后,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或许表面上再也见不到开始的影子,但我始终相信,那些开始都还蕴藏在我们身体里面,从来没有被丢弃,只不过,暂时找不到而已。
那么,加隆也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了。
要让撒加认请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将他的保护壳层层击碎,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掏出来,让他自己看到那个曾经的开始。
我决定帮助那些孩子。
然后,然后便是惨烈轰动的十二宫战役。
后来我常常想,守护大地的爱与和平这个讽刺的信念到底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因为爱从来不会带来和平,爱只会让事情更矛盾,更复杂,更多牵绊。而恨则简单得多,在将憎恨的对手一一灭绝之后,只剩下与你没有任何思想冲突的同类,于是,世界便和平了。
然而我恨不起来,我们九个,不确切地说,还是十个,我们谁也恨不起来。而那些孩子比我们会恨,所以他们赢了,站在圣域顶端,面对面直挑教皇。
很久以后,很多人开始说我睿智说我洞察先机。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我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任何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阿鲁迪巴会故意放水,为什么迪斯马斯克甘愿去他最害怕的鬼域黄泉,为什么沙加不依照佛理办事,为什么米罗会放冰河一条生路,为什么修罗最后会救紫龙,为什么卡妙为教导冰河自寻死路,为什么阿布罗迪会嘲笑瞬长着一张女孩子的脸……或许只有艾欧利亚我是明白的,因为他正如他哥哥当年那样变成了完美的典范,光明高大的正义形象。
搞不清楚的事情我从来不去想,所以他们会说我洞察,其实只不过是他们自己迷失在了过多的探究中,正如撒加迷失在对开始的思念里。
其实很简单,真的真的很简单。
面对众人的目光,我平静地说,“撒加性格是极端的,善的一面极善,恶的一面又极恶。”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这句空洞的借口,后来很多人开始说教皇撒加有严重的人格分裂,甚至以蓝撒、黑撒来给以他们不同的称谓。但其实那时我真正想说的是,撒加只有一个,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他会这样,只是因为太思念加隆。他是如此相信加隆当年的那句话,以至于他硬生生地将灵魂劈为两半,然后拥抱在一起,假装自己还是完整的。
“嗯,所以我相信,撒加你,是正义的……”
矛盾——这个名叫“纱织”女孩是最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但是,偏偏又唯有她,才能说出这句话。
她可以原谅他,但他却无法原谅自己,无法接受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的我们,以及他深爱的加隆全部都毁了,毁在他自己手上,这样残酷的事实。
既然无法面对,那么只有逃避,彻彻底底的逃避。
当黄金剑刺入撒加胸膛的霎那,我突然想起以前私下格斗时,撒加前来制止时所说过的话。
“圣斗士是不许私斗的,因为力量过于强大,小打小闹也随时可能演变为生死之争,搞不好就会出人命。”
那个时候小,不懂出人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死了。但死又是什么意思呢?
看见撒加脸上那个幸福满足的微笑时,我恍然大悟,死亡,原来就是结束了所有的然后,进行到一个新的开始。那一刻我才惊觉,我终于失去了恩师史昂,长兄撒加,还有亲如手足的迪斯马斯克、修罗、卡妙和阿布罗迪。他们再也不会陪我经历然后了,因为他们在新的地方找到了新的开始。
撒加安详地阖上眼睛,我看见伙伴们的泪水全都流淌下来了。于是我便知道,那些因为忘却药水而丢失的记忆,终于全部都回来了,从来不曾丢弃,从来不曾忘记。
恍惚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说,“真可悲,这便是命运啊。”
恍惚中,仿佛贵鬼拉扯着我的衣服在问,“先生,什么是命运?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会发生的事情呢?”
我弯下腰去,抚摸着贵鬼的头发,和蔼地微笑。
“不,命运不是注定好的事情。命运就是你自己。是你从开始,经历一个个然后,直到新的开始,留下的每一步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