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臣》春禾人则

36、第三十六章

　　故人相见却不相识，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想曾经他满怀大志，是师傅最得意的弟子，文武双全，相貌堂堂，谈吐文雅，的确是无从挑剔，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追求完美。
　　武功定是要练到毫无破绽，文章定是要写的无一错漏，这两点，我与一水都自叹弗如。
　　我最是懒，武艺这方面，连防身之术也难以学会，就此便放弃了，一心念书，倒是看了很多，各方面都有涉猎，更是乐在其中，唯独连把刀也提不起，到真是应了那句话——手无缚鸡之力。
　　一水比我好很多，他文武兼顾，就是太过随性，隔了两天便不见人影，他的天分是最高的，但没有楚池的勤奋和努力，他喜欢的便会去做，不喜欢的，再怎么逼他也不多看一眼。
　　与我俩一比，楚池的优秀便不只是多了一点点。
　　师傅曾说，他是将才，其能力足以君临天下，只可惜太执念。
　　我曾拿此事取笑他，他只是道：“怀风，若我有一日真能君临天下，你可愿意助我？陪在我身边？”
　　我微微弯着眼睛笑：“那要看你是怎样的帝王了。”
　　他揽了我的腰，口中的热气喷在我耳侧：“怎样的帝王你才会助？”
　　“你不知么？”我躲不开，脸上已然发烫，“莫要明知故问。”
　　他低声笑：“怀风，你终究是个心思单纯的，你要的那种天下，你要的那种帝王，怕是永远也不会有。更何况现在也算是天下太平，唯有心愿也只是能入朝为官，造福百姓。”
　　我正待回应，他已经将唇压下，吻得我气喘吁吁才放开，“怀风，待今后，我们一同出仕，同朝为官，岂非乐事？”
　　我望着他的眼，说不出话，只傻傻点头。
　　这些事，如今想来，真是年少轻狂，那些誓言，早就已经消散风中，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如今，他竟是要成亲了。
　　那他的灭门之仇呢？他当时那毅然决然的仇恨呢？
　　他那些不惜丢下我要去做的事，是已经完成了，还是因为这里的一个人而都显得不再重要？
　　只因为这里有个女子，要与他共厮此生，所以从前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他毫不留情丢掉的感情，那些许诺和誓言，全部，都不重要了？
　　明知不该的，但是心中却被压得沉重。
　　重逢，与他的重逢，我如何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
　　我不知心头是什么感觉，突地却想到了秦致，毫无征兆的，那张脸跳进了脑中，我再望了望那个背影，早已经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怎的会突然想到秦致？
　　又怎么会想到他后，那些沉重的感觉，会略微轻了一些？
　　明明，自己背叛了他，更清楚知道，我与他之间，早已不可能再有交集。

　　袖子被人轻轻牵扯，我猛然回神，看向边上之人。
　　“卫大哥，你怎么了？”乐康笑笑道，“我们到了。”
　　我顺着他的眼光，朝屋里的华服少年看去。
　　眼前的少年长相很是清秀，只是微微上扬的眉带着些显而易见的不屑和孤僻，十五岁的年纪，却有着不该属于他岁数的沉默。
　　“切，又来一个。”他对我的态度，很明显，并不认同。
　　乐康揉了揉他的头，呵呵道：“小思，这位是卫先生。”
　　我向他笑笑：“你好。”
　　殷思转开头，自顾自的玩着骰子。
　　“卫大哥，你们好好聊聊，我先出去一下。”乐康说罢，又在我耳边补了一句，“要是太勉强就算了，小思其实心肠不坏。”
　　我点点头，将乐康送出了门。

　　怎么也算是正式见面了，我对他微微行礼：“殷少爷。”
　　殷思抬眼看了看我，嘴角微微一撇，低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极轻，但是我却听见了。
　　“殷少爷，我不是乌龟臭王八，我是你先生。”我笑道。
　　殷思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你听得懂亚努话？”
　　“为何少爷觉得我听不懂？”
　　“你……”他脸上一红，又说了一句，眼睛却直勾勾看着我。
　　“我也不是什么狗腿子、大奸人。”
　　他此刻是再也坐不住了，“噌”的站起来，“你还懂穆国语言？”
　　我低低一笑，慢慢说了一句出来。
　　殷思一顿，“你连瑜国语言也懂？”
　　我只是笑笑。他并不知道，当时我位高权重，与邻国的外交都是我的份内事，不掌握别国的语言，又如何能知道他们是不是暗地里在骂我？
　　虽然不是太情愿，但是殷思看我的眼神却有些不一样了，微微有些波动的漆黑的眼里，有一些细微的期盼。
　　我在他边上坐下，看着他手中的骰子，柔声问道：“殷少爷，这便是你的爱好？”
　　殷思有些尴尬，一把抓了骰子藏在手心，“你管老子！”
　　我失笑，这孩子，也是倔强的厉害。
　　但能懂四国语言，他也不简单。
　　“你笑什么！”他见我不语，自己却忍不住了，“我才不要什么先生，说起来一套一套，做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套，太虚伪了！”
　　我看着他，想到了小时候的敬风，一旦不想做什么便会如此乱找理由，却说得趾高气扬，好似自己才是对的一般，不免又笑了出来。
　　殷思直直看着我，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似乎又思量着想些什么话来骂我。
　　我终于敛了笑，抬眼看他，认真的道：“殷少爷，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先生？若不需要，我可以马上就走。”
　　少年看着我，眼神闪了闪，微微一偏头，道：“一个月。”
　　“嗯？”
　　他瞪我一眼：“试用一个月，如果不够满意，我照样可以告诉干爹不需要你这个先生！”
　　我忍不住笑：“好。”

　　这样也算是变相被承认了吧，过了第一关，我也需要去拜见一下山庄主人——乐涛。
　　年逾五十的男子脸上带着些久病的虚弱，只是举手投足却还是威严而自信，长久征战沙场的他带着一股武将的豪气，倒也不是很难相处。
　　“见过庄主。”我行了礼，便见到他打量的目光。
　　“卫先生，老夫倒是真没想到小思这孩子，会第一次没有赶走他的先生。”他笑道，“本以为小康这孩子办事并不牢靠的。”
　　乐康听得不乐意了，“父亲又取笑我么？我虽喜欢常年往外跑，做事也是有分寸的。”
　　乐涛哈哈大笑：“有什麽分寸？你何时能跟卫先生学学？”
　　我客气的笑笑，也不知乐康到底替我吹嘘了多少，心里还真是没有底了。
　　“不知道卫先生棋艺如何？”乐涛乐呵呵的问。
　　我还未作答，乐康已经提前冒出一句来：“定是很好的！对吧，卫大哥？”
　　我苦笑，来不急回答，乐涛已经道：“那便好，老夫跟人约了下棋，算是找了个好帮手了。卫先生，不知可否赏脸一站？”
　　“我……”
　　“卫大哥，我就站在你这边，一定赌你赢！”
　　“卫先生，你可得帮老夫出口气啊，上次大败三句，老夫的脸面，可是被挫的一败涂地了啊。”
　　我知自己已经推脱不掉，只好应允了，心里却想着，这两人还真不愧是父子……

　　在山庄留了半日，便告辞了，明日开始会住在庄内，该是回去收拾些衣物。
　　小肉墩子很舍不得我，腻在我身边不肯离去，李寡妇端了些点心过来，我赶忙谢谢。
　　“我本就知道你不会在这里长住的，”李寡妇笑笑，“只是这乐牧山庄，若是呆不惯了，还不如早些出来。”
　　我听得他话中有话，便笑问：“为何这么说？”
　　“也是听说的罢了，”她低头柔柔的笑了笑，风情万种，“传言这庄里藏着天大的秘密，我们妇道人家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听说那些闯入山庄禁区的人，都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我不由一愣，“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乐牧山庄，也不是个诡异的地方，庄主也是光明磊落的。”
　　李寡妇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了，“那些听来的，真真假假又有谁知道？卫大哥，你切记着一句话，明哲保身，不该知道的，便别想着知道了。”
　　我从来都知道李寡妇不是常人，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同我说这样一段话，不由真心言道：“多谢。”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我抬眼看着她，还是一句：“多谢。”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小肉墩子抱了回去，“有空回来看看吧。”
　　“好。”我应了她。
　　我只是去当先生而已，为什么被她说得，我好像是卖了身一般？

　　送走了她不久，便去找了陶师傅，我给了他备好的银两，请他帮忙去请先生来继续给这里的孩子教学，毕竟这也算是我的心血，这样才能继续将私塾给办下去。
　　陶师傅是个老实人，认认真真记下我的话，一句“先生你放心去吧”惹得我呛了一大口水，直咳个不停。

　　来了这里这么久，竟也是有了不浅的感情，看到如今也能尽一份力做些事，心里还是满足的。
　　又想到了一水，也不知他何时能回来，收拾完衣服，正犹豫着是不是该留张纸条什么的，门就被推开了。
　　一股冷风直灌进来，我缩了缩脖子，看向来人，不由惊诧万分：“一水？！”

　　间歇性冬眠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