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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夜夫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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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纠结了片刻,又跑回村取了个板车,到山涧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不远处的村落家家升起炊烟,偶尔几声犬吠,一阵孩童嬉闹的声音。
头顶星辰稀疏而明亮,月光下的山涧有几分幽静,月影在溪面如碎金。
秦好想起从前,司宴见着这样的场景,偶尔会吟上几句诗,说是一位不屑世俗功名利禄,辞官躲入深山,挚爱自然乡村的先生所作。
秦好当初不明白这种心境,这都是她看惯了的景色,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更不值得用功名钱财来换。
现在她重活一次,也知晓这种习以为常的宁静难得,却仍旧觉得不值得。
兴许她跟那个诗人,跟司宴就不是一类人。
京城的那位郡主,跟他们才是一类人。
秦好冷哼一声,目光紧紧地看着溪流边。
她记得前世就在这附近瞧见了司宴,兴说不准这一世她来的晚了,司宴已经被别人拉走了。
可没走几步,又见着破破烂烂的身影倒在溪涧边上,秦好推着板车小跑两步,将人先从溪水中拉到岸边。
“看来你没什么运气。”秦好道,“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有别的人帮你。”
秦好费力地将人拖拽到板车边上。
他人看着精瘦,还是一样的重,重得她有些支撑不住。
月光下,司宴身上的伤口被溪水泡得泛白,胸腔心跳微弱,呼吸更是如一线,似乎下一瞬就要消失了。
秦好深吸了一口气,架着司宴的胳膊,用力将人拖到板车上。
把人放好后,有些脱力,她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上一世什么都不用,是怎么完好地把司宴和自己带回家的。
似乎也不是完好,秦好记起来自己似乎摔了好几次,差点就带着司宴一起滚下山,就算这样,当时竟然也没想过放手。
秦好心情复杂,平复了一会,艰难地推着板车往村镇的方向去。
前世她愚笨,没有同司宴计较过,这一世等司宴醒了,她一定要他好好补偿自己花费的这番力气。
不给个几百两银子是不能算的。
反正郡主也可得给他买单。
板车似乎也许久没有承载过这样的重量,在路上吱吱呀呀地抗议。
秦好也想抗议,又没有说话的力气,咬着唇憋着气,走一阵缓一阵,终于将司宴推回到家中。
秦好忙将药箱先翻找出来,里面的药都是巧姑留给她的,治头疼发热,腹痛流血,甚至还有些保命的灵药。
巧姑跟她说过,这个药箱里的药,只要她还留着一口气能咽下,就能把她救活。
她不太记得是哪些药有这样大的效力,索性全化进水里,喂给司宴。
司宴眼下这种状态,很难喝下去汤药,上一世便是如此,她带司宴回来之后,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担心人就这么没了,手脚慌忙,一晚的药水只喂进去半碗。
秦好这次做足了准备,深吸了一口气,拿着瓷勺的手微微发抖,还是稳当地一点一点将汤药喂进去。
许久手上的药汤才见底,司宴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秦好帮他擦了擦唇边的药渍,也没有太在意。
司宴伤得很重,似乎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身上没有好的地方,当初在巧姑那用汤药养着,也花了半个多月,人才醒过来。
清醒之后,因为重伤也迷迷糊糊的,动也动不了,眼睛睁一小会又沉沉睡过去。
但人总归是不会出事。
秦好略微将房间收拾了一下,把司宴推到房门口,三下五除二剪去他身上的血衣,将人安置在木板床上,她休息片刻,取了水,帮他擦身子。
司宴身上到处都是刀剑伤,有的深可见骨头,被溪水泡得发白,纵横连贯,看得人心惊。
秦好动作顿了下,细细地将每一处都擦干净,只是手上没有这么多伤药,那些细小的伤口只得放在一边,将身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包扎好。
他面上也有不少划伤,应当是被流水中的碎石划的,与他面上难消的旧伤和乌色的斑块交织,烛光下看着,却有几分骇人。
秦好面色不变,耐心地将司宴收拾好,有几分可惜地看着他。
司宴曾经同她说过,小时候落入旁人的圈套里,中了毒,好不容易捡下一条命,只是脸上这些斑块和痕迹没有办法清除。
这样漂亮的五官,却完全毁在了斑驳的皮肉之下。
他幼时过得似乎也很不好,甚至比她还要不好,他也有常年难消的不甘心和执念,有一颗往上走,往高处攀爬的心。
因此她也能理解,在京城司宴接受了郡主的橄榄枝,光明正大地住在人家府上。
“该怎么说你好呢。”秦好的思绪有些复杂。
司宴未来肯定会娶郡主的。
她没心思也没能力同一个郡主争强一个男人,可是她知晓,司宴对于他来说,又确实有几分不一样。
她应该是喜欢司宴的,不过司宴身边的人,很难有不喜欢他的。
他样貌好,脾气好,能文能武,卓有能力,不少话本子里的主人公,都没有他这般十全十美。
可是这种喜欢于她也不是不可割舍,她当然能放下,能表面上视司宴为陌生人,只是见着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前世,就会觉得不快,觉得失落。
是她求不得才放了手。
她同司宴应该像月亮同太阳一般,泾渭分明不相交,这样两个人才能各自愉快精彩。
就这样吧。
反正已经同司宴做过一世夫妻,该体验的都体验过,该拥有的也都拥有过,也就那样。
这一世司宴伤愈之后,她们就分开,他去做他的东床快婿,她做好她的千金小姐,没心没肺,安享富贵,这才是她重活一世的意义。
“司宴,你赶快好起来吧。”秦好道趴在床边,道,“等你伤愈之后,我就去京城。”
折腾了一日,秦好眼皮渐渐沉重,不一会便陷入清甜的睡眠之中,而她没有留意到,正昏迷的人嘴唇轻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秦……好。”
第二日秦好早早赶去井水县,跟东家磨了一番嘴皮,才同意让秦好将账本带回去算,回去将桌椅都移到床边,方便她照顾正发热的司宴。
匣子里的药又喂了些,到下午司宴便没有这么烫了,秦好瞧着没剩多少的药丸,又县上请个大夫来给他看看,顺便将她手上的账本再交还回去。
到县上就遇见了林开福,他听着秦好要去药堂,问道:“你怎么了?”
“想请大夫去看看病。”
林开福细细打量她:“你瞧着还精神啊,巧姑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大夫,她不是给你留了不少的药丸,怎么都没有用?”
“不是我。”秦好道,“日后再同你解释,总之我是没什么事,您也不必担心,不同你说了,我心先回去了。”
林开福也不好多说,见秦好又风风火火的离开。
回到院落。
她不过走了一会,司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发起热来。
胡子花白的大夫搭脉,捋着胡子,不一会就开出了药方:“病得凶险,身子又太虚弱,怕是禁不住太烈的药,这方子先吃着,过上五天我再来看看。”
秦好算了算时间,到时候巧姑就该回来了,前世司宴就是在她手上好全的,自然也用不着这位大夫。
她仍旧千谢万谢地送大夫离开,拿了药给司宴煎上,忙里忙外又到晚上,司宴的热也退了下来。
这几日反反复复,秦好一面算账一面照看司宴,手头上的账目总算清理得差不多,算算日子,巧姑也该到甜水村了。
秦好略微收拾一番,将司宴搬上板车。
这几日她把司宴照顾得还不错,面上干净清爽,人虽然还昏迷着,唇上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
轻轻在他面上拍了两下,秦好挽起袖子,推着板车去巧姑的住处。
眼下人还没有回来,秦好将司宴推到阳光底下,让他晒一晒,自己找到笤帚开始打扫院子。
不到晌午,巧姑带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丫头回到院子。
见着清扫的秦好,难免有几分我家孩子长大了的欣慰,她走进院子中,这才见着旁边放着的板车,而板车上还躺着一个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不待巧姑发问,旁边的小姑娘已经开口,并且蹦蹦跳跳地走到板车旁边,“哪来的?”
小丫头伸手,作势要掀起司宴面上的帕子,被秦好一把抓住:“苏姐姐,别打开。”
“嗯,正是,我本来也不好奇。” 小姑娘又看了司宴两眼,收回目光拍了拍手,“我先去收拾房间了,你跟巧星好好说。”
巧星抬眸:“说吧,怎么回事。”
秦好隐去自己重生的事,将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巧星坐在一旁听着,叹了口气。
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办法日日陪着秦好,而秦好渴慕安定,也不可能一直跟着她奔波,因此秦好在父母去世之后,便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太久了,虽能自得其乐,却难免会寂寞,难免会想找个能说上几句话,能亲近的人。
只是随手捡着的人,不明来历,不知深浅,难辨好坏,风险太大了些。
“巧姑,他是个好人,您相信我。”
巧星不赞同道:“你都不知道他是谁,怎么知晓他是个好人的。”
秦好想了想:“你看他现在伤的这么重,他人若是不行,咱们就直接把他丢出去,况且还有您在。”
秦好殷勤地半蹲下,给巧姑捶腿:“管他是妖魔鬼怪,不都逃不出您的手掌心。他人若是不错,咱们就救他,要是不好,你那些杂七杂八的毒药,咱们都用上,送他上路。”
巧星气笑,一掌拍在秦好脑门上:“行了,都已经送到我这来了,还浪费了我这么多丹药,不留他一命倒显得我没本事。”
巧星站起身,随意掸去身上的尘土,抬手搭在司宴的脉上:“伤势,也不是很重,养上一段时间就行了,只是……你捡的这个人,倒是中了很久的毒。”
秦好并不意外:“嗯,等他先把伤养好吧。”
“不必这么麻烦。”巧星道,“一并解决吧,也不费事。”
秦好愣了下。
她记得前世并不是这样的,巧姑说司宴命悬一线,身子弱的很,怕他支撑不住,所以得先把伤养好之后,才能着手拔除余毒。
于是司宴花了半年的时间养伤,得到清除余毒的法子之后就离开了。
如今听巧姑的话,司宴身上的伤,似乎不如前世严重。
“那他多久能醒。”
巧姑道:“多亏你喂的那些药,估计过两天就醒了。”
“过两天。”秦好骤然紧张起来,“巧,巧姑,我这两天得去县上做账,这两天能不能辛苦你照顾照顾他。”
巧姑凌厉地斜看她一眼:“你觉得呢?”
秦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踢了踢木板车的车轮:“那好吧。”
连着熬了两天大夜,秦好总算将手头上接的账目都清算完,跟杜先生磨了许久才磨掉去孙秀才家的活计,专心在村上照顾司宴。
自从巧姑回来后,司宴的状态逐渐稳定下来,不必在他身上花费多少时间心思,只是每日喂药擦身,巧星苏眠她们两个,从不沾手做这些粗活,只能她一个人来。
秦好刚给司宴换好伤药,苏眠啃着一个苹果,坐在窗台前看着她。
“苏姐姐。”
“嗯。”苏眠的声音稚嫩,“要我帮你打听打听这人是谁吗?”
“不必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
苏眠也不强求,眯着眼眸,目光在秦好和司宴之间逡巡,道:“你当真不认识这人?”
秦好心虚地倒退一步:“不,不认识啊。”
“哦?”苏眠咔嚓又咬了一大口苹果,“我怎么瞧着你像是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秦好干笑两声:“苏姐姐你看错了,我去煎药。”
苏眠摆摆手,看着仍在昏迷的司宴,若有所思。
秦好喂完汤药,活动活动肩膀,准备去隔壁房间歇息一会。
刚起身,腕上骤然一痛,那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秦好顺着这股力道,疼得蹲下身子,却见司宴眉头紧锁,不知何时已经满头大汗。
“你松开。”秦好试图抽出自己的胳膊,那只手反而越发用力,她怒道,“司宴,你放开我!”
腕上的钳制一点点消失,床上的人猛然睁开眼睛,同秦好的目光重重地撞在一起。
那目光似乎也有极大的力道,秦好感觉自己仿佛被撞得往后仰,撞得有些晕眩,她下意识地抓住司宴的手稳住自己的身子,呆愣地看着这双自己熟悉,但眼下又有几分陌生的眼睛。
司宴对她也有过些许情意,曾经直白而坦荡地表露在他的双瞳中,是温柔的,深沉的。
而眼下他的目光中,仍旧有她熟悉的柔情,却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浓重和沉郁。
墨色的瞳孔头一回这般的黑沉,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全部锁入他的眼眸之中。
“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同时静默无言地看着对方。
“这里是甜水村,我在山涧中捡到昏迷的你。”他的目光逼得人太紧,秦好略有些不适,率先移开视线,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司宴仍旧紧紧地看着面前的人,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面前的人在眨眼间消失。
“没有人同你说过,不能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女子吗?”秦好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很失礼。”
司宴有些疼痛得皱下眉头,抓住秦好的手腕,笑了笑:“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没事,我原谅你了。”秦好整理整理衣袖,“我回去歇息了,就在隔壁,你若是有什么不适,开口唤我便好。”
秦好端起桌案上的汤药,司宴便不安分地挣扎着要起身,秦好忙将人压下:“你做什么,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在下只是想帮帮姑娘。”司宴面容无辜,安分道,“还不知晓姑娘芳名,应当如何称呼?”
“我叫秦好,你唤我秦好就成。”
“秦好。”司宴满目愉悦,仿佛这名字是多难得的珍贵珠宝,他每唤一声便能得到一个,“秦好,很好听的名字。”
“你。”秦好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那你呢,你叫什么。”
“司宴。”司宴立马道,“我叫司宴。”
“哦,好,你若是没什么事,我便回去了。”
司宴眸光动了动,垂眸失落地瞧了眼被面:“没事了,劳烦秦好姑娘。”
秦好对他的识趣十分满意,端着汤药离开。
她收拾好,刚在偏房中躺下,司宴那边却传来一阵乒乓碎裂的声音。
秦好圾着鞋子连忙跑过去看,本该安分躺在床上的司宴光着脚踩在地上,力不可支地扶着桌案,身形柔弱地晃了两下。
而他脚边,是两盏碎掉的瓷杯。
她连忙将人扶回到床上:“不是说有事唤我,你伤还没好,自己逞强什么?”
“扎着你没有?”
司宴抿着唇,轻轻摇头:“又得麻烦秦好姑娘了。”
秦好倒了盏茶喂他喝完:“要不要再来一杯?”
见司宴点头,秦好又耐心喂了他一杯,才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将碎瓷片都包好。
回头再看着司宴,秦好又几分头疼。
她记得前世司宴还没有这么闹腾的,身上的伤明明比之前轻了不少,可却更难照顾了。
比她生病的时候,还能折腾人。
算了,就当是偿还他前世对自己的照顾吧。
秦好揉了揉眼角:“你还想做什么吗?”
“没有,秦好姑娘快去歇息吧。”
秦好也想去,可司宴如今这个样子,她却是不放心去的。
她犹豫了一会,从库房中翻出黄花梨木折叠榻,折腾了好一会,将木榻装好,铺好床褥。
“秦好姑娘,你也不必。”
“我现在有些累,等我休息好了再说?”说罢,秦好便钻进薄被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司宴偏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缩在被褥中的身影,轻轻地笑出声。
真好啊,他的妻子,就这样真实又生动的在他眼前,在他身边。
这一世,他要一直一直握住秦好的手,一瞬也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