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楔子 ...
-
旧·缘起
“瞧一瞧啊看一看,今日翠绣楼的鸭子八折半只,六折整只了啊。”
“我们这儿不光提供上好的菜肴,还有一大清早就新鲜运到的碧螺春和雨花茶了啊,包您消暑解渴,回味悠长......诶诶这位客官里面请。”
正赶上中午吃饭的点儿,远远就能望见翠绣楼的小二忙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满大街地招呼客人往楼里坐。叶亦安与孟亦浩并肩走着,喃喃道江城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又打趣这儿的口味怎么与金陵越来越像了。
叶亦安望着此情此景,眨眨眼,有啥说啥;孟亦浩浅浅回复着“嗯”,把话匣留给亦安,更多时候是安静倾听。
就这样,两人不知不觉已在“翠绣楼”这一醒目的牌匾之下站定。
门前的小二眼睛亮了亮,目光从上到下快速扫过叶亦安:面庞英俊,发丝用头绳绑了个高马尾给人清爽之感,衣服面料也不差,要么是哪家的富少爷要么就是江湖上的习武侠客。而这些统统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商机。
小二立刻笑吟吟地凑上去:“哎呦不得了喽,这位贵公子,今日诸多菜品都在打折,新鲜美味又实惠。大中午的逛街逛累了,您看要不要进来坐坐?”
叶亦安不介意,大方地望回去,眉眼弯弯很有亲和力,开口却是在逗人玩:“好啊,我正有此意——不过你怎么不问问我身旁的好搭档呢?”
小二被问得愣了一秒,连忙望向一旁的孟亦浩:其实同样英姿飒爽,但他眉毛略淡,导致眼神太冷,透着一股不好招惹的寒气,像是被他拿刀架在脖子上似的。
恰巧孟亦浩瞥向小二,小二直直的与他对视上。这种感觉,就仿佛凛冽的剑气扑面而来......好凶!小二这回敢断定这两位客人都是江湖人士了。
好在叶亦安及时递来了一袋碎银。他因为逗人成功而眯起了眼眸,笑意浓但怎么看都温和:“哎呀不要刻板印象,我的好搭档其实很温柔的。不为难你啦,麻烦你帮我们斩只鸭子再上三壶清酒吧。”
小二抱着那袋银子愣愣点头,与这样的人成为搭档......他对叶亦安敬佩忽起,服服帖帖的,心中只剩下一句“大侠!还是你好!”了。
叶亦安与孟亦浩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他们点的菜肴是极好烹饪的,很快三壶清酒与一盘色泽鲜亮的烤鸭便端了上来。
各自开了一壶酒,俗话说吃鸭子先吃皮,叶亦安夹起一片烤鸭的皮往嘴里送——嗯!果然刚烤出来的皮就是脆!
正吃得开心,两旁的说书台来了两位先生。折扇一打醒木拍桌,好奇的看客便围了上去,楼内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左侧的说书人清了清嗓,声音洪亮:“诸位看官,上回说到,这个世界在百年之前居然是有皇帝的!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无名小卒,我们都得称呼他一声‘君上’。”
“大家也都知道,这个世界有种可怕的天灾,名为‘天裂’。当它出现之时,整片天空将裂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滔天的滚滚洪流从中涌出,打来的巨浪一瞬间会把一个村庄乃至一座县城都吞没!”
“我们如今的天裂势头小,各路英雄好汉团结协作便可抵抗洪灾。但百年之前,天裂尤为凶猛,你是空有一身好本事也束手无策。但恰好,皇族有一柄名为‘引水剑’的宝剑,使用它便可以挥舞出一套‘引水剑法’。引水引水,顾名思义,可以操控水流。这时候,只要你想,再大的洪水也能将它送回天上。”
听书的人都啧啧称奇,有青年人赞叹道:“那么君上就是世界上的大英雄喽?”
说书人却狠狠一拍醒木:“错!一个人力量越大,贪念也就越大,今日可用引水剑拯救苍生,明日亦能用它为所欲为,一切全在乎君上的想法。”
“因此全要看当世之人可否遇到一任明君,遇到明君国泰民安,遇到昏君生灵涂炭。而恰不巧,百年之前的君上就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昏君!他利用引水剑无恶不作,百姓们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但是幸好!曾经的东宫二太子魏清朗与东宫三太子魏天云为天下奋起反抗!原来这世上阴阳互补,相生相克,有引水剑自然就有断水剑,而魏清朗恰好舞得好一手断水剑法,能够斩断水流。”
“邪恶的君上对战正义的魏清朗与魏天云,三人就此交锋。君上双拳难敌四手,眼看即将战败,他不愿自己的恶行遗臭万年,于是一把大火将史书尽数烧毁......”
讲到这时,站在右侧说书台一直没发话的先生忽然哈哈大笑,硬生生打断左边的说书人:“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人们正听得起劲,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戏码弄得云里雾里,纷纷望向右侧,有人更是小声议论起来:“你可别是唬我们的啊!”
有个醉意上头的大汉甚至站起来:“你既然说他讲的不对,那你来说一段给我们听听。”
这句话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一时间人们都催促起来,情绪高涨得不行。只有一旁的叶亦安和孟亦浩面色平静。
“无聊。”叶亦安悄声说。
叶亦安与孟亦浩的座位太偏,右侧的说书人是不会关注到他们的,只听他咳嗽一声,不急不慢讲道:“百年前的君上其实是一位实打实的明君!由他一手培养的雁门军骁勇善战,曾位于我们边塞交界之处的祁国不知满足,肆意妄为,骚扰我们的百姓,侵犯我们的领地。多亏了君上的英明指引,我大魏才能够开疆拓土,消灭祁国,迎接盛世。”
这时有人喊道:“诶诶,我们这种普通人能被你忽悠过去,但骗不了读书人。苏学士你正好在,你来说他讲的对不对?”
人们随之望去,果真有位头戴纶巾,风度优雅的学士正在品茶。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这位姓“苏”的学士点点头,道:“他讲的倒是一点不错,小生在宦游时曾亲自前去雁门关寻访古迹。雁门士兵个个神勇,想必不是有一位厉害的大将军统帅,就是百年前这位君上的遗风了。如今边境安宁,一派祥和,至于祁国,确实仅剩下一片废墟……”
此番话一出,众人皆不好意思再对这位说书人有所怀疑,就连拨动碗筷、咀嚼饭菜的声音都放小了,个个安静等待说书人继续陈述这段故事。
“君上那柄引水剑,斩得了凶恶的祁国单于,亦能平定世上大大小小的天裂。他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任何事都以百姓优先,百姓为重。”
“然而东宫二皇子三皇子,魏清朗与魏天云,这两个皇族的孽子!表面与君上兄友弟恭,实则嫉妒死了君上的王位!”
众人皆唏嘘:“那不就是阳奉阴违的伪君子喽!”
“君上派魏清朗撰写史书,不料亲弟弟篡改是非,颠倒黑白!一副空口白牙,只夸耀自己的圣贤,却对君上进行莫须有的诋毁。君上尚且顾及兄弟情谊,宽宏大量,本欲饶恕魏清朗,放弃史书编纂——魏清朗倒是给脸不要脸,你君上不给我王位,我就只想让自己成为历史的功臣,这才引发争端。”
“而这个魏天云,听闻小时候在宫中不受待见,就因为阴差阳错见着魏清朗,魏清朗对他好了点,他就像条狗似的跟着魏清朗。三人展开交战,二打一,君上属实是寡不敌众。”
听到这里,人们都为君上捏了把汗。
“幸好在君上临死之际,他挥剑奋力一击!不是向二人斩去,您猜怎着,他斩的是那本史书!”
“史书顿时被劈成两半,里面的纸张尽数纷飞。这是属于皇家的史书,百年前只有皇室有权记录历史,只要把史书破坏,里面的文字会自动销毁,一切都将无从考证。你魏清朗想要青史留名,我君上生前已有太多功迹恰好已经不在乎身后名,你魏清朗休想得逞,占历史的便宜!”
“因此,我们的历史才就此断代,难以求证。鄙人姓魏,与百年前的皇室同姓,这才略知其中一二。身为魏家人,我是绝对不允许魏清朗这种偷奸耍滑的小人被后世铭记,而真正的英雄却在史书中埋没的!”
说书人讲到此处义愤填膺,众人也深深被故事感动,纷纷解囊为他递去打赏。是啊多亏了百年前的君上,纵使百年前的历史尽毁,但至少没有让赝品取代真金。楼内的人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团结。
而此时的叶亦安与孟亦浩神色依旧未变,刹那间成了“最不团结”的二人。孟亦浩将最后一口酒喝完,轻啧一声,酒壶放下时与桌子相碰,力道略大。
“这两位说书人口口声声说要给历史清白,实则内容与真实都有所偏差,这两位说书人分明都不可信!亦安,他们怎能……”
“哎,亦浩你且慢。”叶亦安知道搭档重义气,连忙安抚,“历史已经断代,那些不可追溯的就尽数交予后人评说,或许这对于曾经的人们来说便是一种幸事了。”
孟亦浩没再答话,伸手抚上叶亦安的眉心。亦安愣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这种可谓性格随和的人竟也听皱了眉。
叶亦安轻咳一声,平定心绪,目光瞥向了放在桌旁已久的,两人都未动过的第三壶酒。
叶亦安捎起这壶酒,孟亦浩跟着起身。
“菜吃完了,故事也听够了,时辰不晚,我们走。”
午后的太阳不再那么灼热,周遭的一切都荡漾在这片温暖中:有人吃饱喝足悠哉悠哉散步消食,有人躺在一晃一晃的藤椅上晒太阳结果不自觉睡着了,就连趴在房梁上的大橘猫也伸了个懒腰露出软软的肚皮。
而叶亦安和孟亦浩并没有染上这份慵懒,依旧保持着步伐,朝目的地走去。
他们从翠绣楼出来,走过江城最繁华的中心街不再有所停留。两旁的建筑逐渐矮小,再然后连房屋都稀少。脚下的路也从工整修的换成前人用脚踩的。
他们不仅出了街,还出了城。
到最后甚至寻不到什么路的痕迹,他们来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方,地上尽是野草、枯萎的落叶与花瓣。
而抬头,竟是一片偌大的桃林。
正值深春,桃花早已被春风叩醒,一树又一树开得正旺。恍惚间树梢上绽放的不是花,而是一个又一个沉甸甸的南柯之梦。
此处真应了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桃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说是武陵的打渔人,想必无论是谁,初见此情此景都一定会甚是惊奇。
而叶亦安和孟亦浩没有过多地沉迷眼前风光,继续向前走。显然他们是熟稔的,定来了不止一次,这片旁人前所未见的仙境对他们而言却已是烂熟于心。
包括桃林里的一草一木,旁边一池如明镜般的湖泊,湖上的一截断桥——以及一座深藏在桃花林里的桃花庵。
这座桃花庵看起来是如此破败不堪,不禁风雨:房梁上蒙着厚厚一层枯叶与桃花瓣,作为墙体的桃木早已断裂腐烂。甚至连门都没有,就这么大敞着,可以窥见室内竟还留存着一套家具,不过也都已废弃,饱经岁月风尘,不能再为人使用。
不知曾经是哪位居士隐居于此呢?
叶亦安与孟亦浩望着这座桃庵,眼底里流转的情绪却有故人重逢相见之感。
“又是一年春天,我们来了。”叶亦安声音不大,但字字郑重,“我们携酒敬你。”
叶亦安拨开这壶清酒的盖子,小心翼翼地浇在了桃庵前的这片土地。叶亦安酒余一半,递给孟亦浩,他的动作亦与之相同,无声且珍重地将酒浇给了面前这一抔土。
恰有风儿拂过,吹起两人鬓边发丝。天地寂静,太阳又往西山边去了一点,耳畔似能听见流转的时间。
今日在逐渐逝去。
但更强烈的,是桃庵前亘古的岁月,唱起了一首曾被题在都城南庄的,老掉牙的古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昨日却使人不曾忘却。
叶亦安与孟亦浩抬起头,这座桃花庵倒映在二人的眼眸里,逐渐活起来,仿佛当年这座桃庵与它的主人共享生命中的喜怒哀乐,历经得志的高峰与失意的低谷的画面都生动起来——到最后统统化尘,一切成空。
成为叶亦安口中的一句:“我们敬你。”
世人不知百年前的故事,我们记得。
这一壶酒,敬的就是百年前的桃花庵,百年前的桃花庵主。
以及百年前的,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