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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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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笼罩之下,秋风簌簌,皇城敛起白日的繁华,如陷入沉睡般沉寂。
子时是她最喜欢的时辰,因为退去喧嚣的夜里,人们方能撕下光鲜亮丽的皮,将本真的丑恶袒露给夜。
她站在锦承酒馆房顶的瓦砾上,打一葫芦酒,从至高之处鸟瞰庸碌的人群消失在无尽的夜色。
云起风动,吹拂着斑斓的黑,估摸着时辰,她将空葫芦重新别回腰间,猫着腰,身法敏捷的跃入一个低矮的院墙
——金陵温氏,光禄寺少卿府。
光禄寺少卿温广财,温老爷,看着憨厚,皮包骨头般枯槁消瘦,却借着职务之便捞了不少油水,暮夜怀金,是个彻头彻尾的贪官污吏。
她已在此观察了数日,温府行事低调,地方不大,聚资敛财的本事却不小。街坊邻居都知道,温老爷有的是钱,只是不乐意花钱,身上的衣袍都尽是窟窿了,缝缝补补还能穿。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肃清腐败才迟迟没有查到他头上。
官府不查,却自有她许阿昭来替天行道。
她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莫测的侠盗,人人皆知其名,而不识其人。白日里她以锦承酒馆店小二身份示人,夜幕时分便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饶是因为鱼龙混杂的酒馆最是适合打探各种消息,而男子的身份更便于行事。
她本是临安某个山沟沟里的一介小孤女,几经流离辗转,从师一个谪居山间的隐士老头,老头行踪诡秘,不可捉摸,三天两头留书出走。她也并不太介意,反而也养成了这种潇洒肆意的性格。
那隐士老头闲来无事除了教许阿昭舞刀弄枪,便是饮酒谈笑,他自称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迟早有一天皇帝小儿会跪着求他回去。
对此许阿昭是全当他耍酒疯的,在她们那种穷乡僻壤的乡野山村,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什么是真龙天子?什么又是九五至尊?她连皇帝是否也同旁人一样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月黑风高,云卷云舒,她晚间起夜的时候,朦胧间,见老头坐在院子里的破石凳上,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一个尚显年轻而气度不凡的男子就虚跪在他面前的地上,
院落里大榕树的影子遮蔽了他的神情,让许阿昭看不真切,不知道究竟是树影让他的面色显得如此阴沉,还是面色之难看竟将夜色也染黑了。
他们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老头爽朗一笑,应了声“好。”
翌日,老头闭口不谈夜里的事,只交予她一个信封,一个锦囊,说是已经没什么本事可以教她,让她自由行走于江湖,若有需要可以传书至他写在信封里的地址,以锦囊为信物,他见到便会相助。
那日老头走后她偷偷哭了一整晚,却始终没敢打开那个信封,她多怕那是一张空白的信纸,而她再也见不到老头了。
时至今日许阿昭还是觉得,那段儿时的岁月当真如黄粱一梦。
已经过去两年了,她再没有收到过老头的任何消息,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彻头彻尾便没这个人,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罢了。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踹在怀里的锦囊,锦缎的面料让它即使已经陈旧,看上去也并非俗物。上面的针脚精细,袋口用金线缝合,俨然不是出自一个放荡不羁的老先生的手笔,她常常醉卧房梁,思度关于这个锦囊的故事。
或许那老人是位天上的谪仙,被上天派发来教导她……若是如此,她定要行侠仗义,将侠肝义胆发扬到极致了,
这首当其冲的要务就是解决财富分配不均衡的问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贪官污吏穷奢极欲,劳苦百姓却赤贫如洗,这种不平既然不能被改变,就由她来打破。
许阿昭没什么长处,长相平平无奇,琴棋书画样样狗屁不通,老头曾教她识过些字,也仅停留在认识的地步。除了较旁人手脚勤快些,没什么谋生的本事,所以不谈侠盗的本职,也就是随意打打零工。
但要说偷盗的技术,自然是没的说,“妙手空空”不是虚传,她囊中取物的本事,竟如同无师自通,
事实上,不仅劫富济贫,凭许阿昭的胆子,什么事都敢干。上回夜袭流寇救邻村的女娃时,竟只身带着个孩子同寇匪周旋,也饶是她福大命大,碰上了巡夜的官兵,否则坟头的草恐怕都丈把高了。
自那次,许阿昭似是认定了老头留给她的锦囊是保命的仙器,于是从不离身,只是锦囊不易携带,她只得别在裤腰上。
有一次,在奔跑中那绳子松了,锦囊便落在树林子里了,她掌着蜡烛,寻了半夜,如大海捞针般,才终于在破晓之前找到了被山涧泡皱的“宝贝”。
欣喜之余,她不禁咒骂老头抠搜,不送个金阿银阿的,可以贴身戴着,锦囊拴着多容易掉啊。
村口的刘二姨一面帮她在里衣里缝上装锦囊的口袋,一面听她灰头土脸的抱怨山高水长,找起来多么不易。听得直乐,乐得停不下来,问她为啥不等天亮了再找,非得浪费那些个烛火么?
…………
左右是些恼人的糗事,许阿昭不愿意继续回想,旋即利落的窜上温府的房顶,
听闻温府大小姐明日要嫁给刑部尚书家的公子了,才收了一大笔价值不菲的彩礼。
要问这尚书家的傅公子何许人也?金陵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朝皇帝亲姐姐徽德长公主是他的母亲,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为了防止外戚专权,旁的公主大多下嫁了平民,或是十八线的小官,因着圣上与长公主非同寻常的姐弟情分,徽德长公主嫁给了掌着实权的名门望族,傅氏。
相传,傅家祖宗传下来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一生只能明媒正娶一名女子为妻,否则进不了祖宗祠堂。
这彩礼既是人家姑娘明媒正娶的信物,许阿昭也不好意思擅动,便箭指库房,准备拿点别的,
她十分满意自己的大公无私,自诩是最讲道德的盗贼,不,她从不承认自己是盗贼,用她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劫富济贫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
三下五除二,库房的门锁随着“咔”一声闷响而脱落,不费吹灰之力,眼看着金山银山就要到手。
许阿昭极有仪式感的深吸一口气,方才猛地拉开通往财富的大门,
不料眼前等待她的不是万两黄金,而是一记沉重的闷棍和黑洞洞的麻袋。
在昏过去的前一刻,她心中悲伤逆流成河,感慨自己一世英名从未失手,今日竟遭此暗算被反杀,简直奇耻大辱。
………
破晓前的温府,无人入眠,府里上上下下都惴惴不安。一不做二不休,事情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眼看黎明将至,温家掌上明珠的大小姐温玉润,如坐针毡,
“爹,是不是女儿下手太重了…这都快三更天了,她怎么还不醒啊?”
一旁向来不徐不疾,慢条斯理的温大人也一连吸了好几口烟叶,
“再等等罢……”
说到底第一次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于他这种唯唯诺诺的性子,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谅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的。
他要做的事,是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欺君罔上,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而就算如此,他也是不愿意将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么能因为皇上的一句话就随意嫁给傅池那样的人?
金陵城这大街小巷谁不知道傅家大公子傅池是一介纨绔子弟,徒有一副蛊人的好看皮相,成日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谁家的姑娘嫁了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反正是谁也不可能是他温家的心肝宝贝,这一点温广财是铁了心的,大不了多给这贼子些银子做补偿呗。
随着一阵宿醉般的头痛欲裂,许阿昭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室内通明的烛光晃得她眼睛疼,她尝试着动了动手腕,方觉整个人被捆缚在椅子上,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一旁守着的丫头见她醒转却几乎是要喜极而泣,
“小姐!老爷!她醒了!她醒了!”
那丫头顾不得体统的夺门而出,看着十分娇俏的姑娘,却声如洪钟,振的许阿昭耳朵疼,
于是片刻后,温府上上下下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就都围到了许阿昭身边。
她本试图割断绳索逃跑,谁料被这么一团团围住,竟是一点活路都没有。许阿昭只觉得恐怕今日不是被压去衙门,就是要被乱棍打死在这了,要不说金陵的世家不比乡野那些个豪强地主,原来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
许阿昭正欲哭无泪,心如死灰的闭眼等死,只听“砰”一声,温府大到老爷小姐,小到丫鬟媵妾,齐刷刷跪在了她面前,
“温某与全家老小,在此恳请姑娘救小女一命。温某必定当牛做马唯姑娘马首是瞻!”
许阿昭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愣了神,嘴巴开合了几下,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方才发觉自己是何等才疏识浅,辞藻贫瘠竟然没有一个词语能形容此时的心情,她只为自己似乎不用死了,而由衷的高兴。
堂前陷入了片刻的沉寂,温广财和那位已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小姐,偷偷揣度着她的表情,‘这究竟是行还是不行啊?怎么也没个准头?’
良久,许阿昭方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可以折成银子吗?”
温老爷一听,还哪顾得像平日里那般推三阻四扣扣搜搜?眼看时辰就快到了,傅家的花轿就要来了,立马爽快放言,
“自然!只要温某出的起,想要多少姑娘尽管开口便是!”
此言一出可不得了,许阿昭简直觉得从前都错怪了温广财,他哪里是什么贪官污吏,这分明是她的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