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耀三国》飞光照尔

135、135

　　就在广陵城于短短几月内三次易主，片刻不曾消停之时，沉寂不久的兖州也再度忙碌起来。
　　前次讨伐陶谦一役，主公没能将徐州全数收入彀中，还因袁术从中作祟，使得主公与谈道笙之间误会频生，两相攻伐，致使主公痛失两个弟弟，谈道笙也与袁本初发生龃龉，落得个无家可归，流落他乡的下场——伐徐一战中，陶恭祖被痛殴一顿，谈道笙痛失家园，袁本初痛失爱将一位，曹孟德则痛失爱弟两名，如此看来，此战中唯一的赢家竟是隐于幕后、操纵时局、坐观龙虎相争的谋略大师袁公路！
　　在四方流传最广的版本中，袁公路先是这样这样，又那样那样，最后再这样那样，耍得袁曹谈三人跟傻子一样团团转，堪称当世诸……诸侯中的最强大脑，聪明绝顶！深藏不露！
　　对于海内名士来说，袁公路从“漂亮但讨人厌的草包”变成了“漂亮但讨人厌的人”；
　　对于脆弱联盟的盟友来说，袁公路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大”变成了“关爱盟友施以援手的老大”。
　　因此当陶谦派来使者，向扬州的袁公献以最真挚的感谢与灿烂的金帛之礼时，纵然扬州袁公很纳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梦里，还是在梦里“一计除三害”的，但他仍旧欣然接受了陶谦的谢礼，也就间接地为“伐徐一战中谁才是幕后黑手”这一话题盖棺定论。
　　——没错，就是聪明勇敢有力气的袁公路！
　　曹操？
　　无学之辈也。
　　谈道笙？
　　不过尔尔嘛。
　　妾室生的讨厌的小庶子袁绍？
　　he——tui！
　　横看成岭侧成峰，天降黑锅换个角度就是天降大饼，扬州袁公背得挺高兴，曹孟德也很欣慰，唯二知晓其中黑幕的小谈将军就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曹操对此战感受如何有待商榷，而对于许多兖州籍的士兵来说，伐徐一战实在是妙不可言。
　　他们的刀尖染上了浓重到洗不掉的血色，可看看那些战利品吧！
　　大宗财物不可避免地要上交充公，但他们从徐州人家里搬走的一张小几、一副妆奁、一口铁锅，从徐州人身上剥走的寒衣，从他们怀里摸走的一串铜钱、一支铜簪、乃至一块饴糖，军官都仁慈地选择视而不见，他们因此可以将这些没有沾血的、干干净净的东西搬回自己家中。
　　那支古朴的铜簪插进发间，令妻子原本平凡的面孔也鲜亮几分；
　　老母裹着厚重的寒衣，不必再担心会悄无声息地冻死在冬夜冷风中；
　　即将及笄的闺女有了一份体面的嫁妆，媒人再上门时说的就不再是隔壁村的懒汉，而是年轻健壮、未来可期的小伙子，闺女不用为自己的后半辈子伤心，家里也不用替闺女承担那将要飙升五倍的“单身费”；
　　将饴糖送到儿子面前，那甜甜的滋味从嘴里迸发，立刻蔓延至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大脑，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关于父亲的面貌被挖掘，比对一下，正与给自己糖吃的汉子相同，于是藏在阿母身后的小脑袋瓜伸出来，整个人蹦跳着扎进他的怀里。
　　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的老兵被孩子扑了满怀，那一刻，他突然想起那些死在徐州的人，他的敌人，同袍，以及与他的妻儿何其相似的徐州百姓，他那颗将要被战争磨得坚硬如石的心脏忽而剧烈跳动几下，像是喜悦，又像是痛苦。
　　但当军官敲响金柝，浸润了鲜血、浓烟、汗水与泪水的声音飘进院落，这个老兵一瞬间将孩子抱得死紧，又轻轻地放开。

　　新一茬的小麦即将成熟，于是以州牧府为核心，整个鄄城，乃至整个兖州都开启了大功率运作模式，为新的一场战争做好准备。
　　在这场为制定攻徐方案而开展的作战会议中，几乎所有的谋士与武将都在激烈探讨，陈宫没有开口。
　　这个兖州名士拢袖坐在席上，冷冷地看了曹操一眼。
　　他的一举一动都轻柔无声，因此并未引得旁人察觉。
　　而坐在文臣首席的荀彧也迟迟不曾开口。
　　这位面容俊朗的名士低垂着头，给自己倒了盏茶，茶香氤氲一层薄薄的热气，荀彧的目光穿过这层淡雾，落在了主位那个他选择的合伙人的身上。
　　对于戏志才的死因和谈道笙所受到的攻伐，曹操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说法，又加之袁术模糊处理在后，使他得以把自己干干净净地从这团淤泥中摘出来，手段接近完美。
　　但他麾下士兵在徐肆意屠戮，残害生灵，致使泗水为之不流，这是无论如何都反驳不了的事实。
　　曹操能堵住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的嘴，却没法让全天下人都对此缄默不语。
　　他在战争中的手法堪称暴虐。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社稷蒙尘，天子身陷泥沼，他虽心怀匡扶汉室之志，可他治下的领地那么弱小，他的军队也是那么弱小，他若是没有强大无比的实力，又该怎样奉迎天子，力挽狂澜呢？
　　他难道是什么冷酷无情的人吗，当他听到那些青州兵不遵军令约束，将屠刀挥起落下，致使万民罹难之时，他的心也在滴血啊！
　　可他不会推卸责任，这都是他的错，他岂能不知呢？
　　他自撤军回兖州以来，日日夜夜都在心中忏悔啊，曹操拉住荀彧的手，声音颤抖着，泪水接连不断地划过他的脸颊。
　　文若，文若！他说，我知错了呀！
　　那些泪珠，那些悔过的、痛悟的泪珠将曹操的眼睛洗得干净剔透，此刻却被睫毛遮住，不着痕迹地躲过荀彧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他在打量，在思虑，在迟疑，在抉择……可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袁绍袁术？刘焉刘表？还是他那个只会闷头打架，间或装神弄鬼的徒弟？！
　　只有他！
　　只有继续跟随他，才能实现他的志向！
　　曹操这样想时，那道打量他的目光也慢慢收回。
　　——荀彧是不会离开他的。
　　他的心中有些桀骜，也有些得意，可当他笑吟吟地回过头，想要问问文若的看法时，他看到了一双忧郁的眼睛。
　　曹操的呼吸忽然一滞。

　　堂外栽了几棵梨树，不知何时悄悄簪了满树梨花。
　　柔风吹拂，那些细嫩的花瓣随风飘舞，铺洒一地皎洁。
　　旁人走在这条路上时，曹操那颗因春回大地而诗意萌动的心会轻轻皱起；
　　而当荀彧的木屐踩在这条路上，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来，这道竹青色的身影仿佛真的是一丛修竹化身而成，令枝头的梨花也失去神采，只好羞愧地躲回阴影之中。
　　他站在窗前，盯着荀彧的背影从他眼中逐渐淡去。
　　微风轻轻卷起一地落花，在曹操的注视下扬起漫天雪白，柔软的花瓣纷纷扬扬，将一道绛红的人影送进他眼底。
　　是个身姿潇洒的青年。
　　隔窗观景的曹操忽而伸出手，紧紧攥住窗沿，“志……”
　　“主公。”
　　青年笑着向他一拱手，“主公唤我？”
　　春日晴空湛蓝而清澈，阳光也柔和得不可思议，竟令他也愣神片刻。
　　曹操从窗边离开，向着青年走过去，当他将手搭在青年的手上时，他的眼神已恢复清明，里面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奉孝来得正好，”曹操笑道，“伐徐一事，我心中尚有些疑虑要与奉孝商议呀。”

　　郭嘉会来兖州，也是受了荀彧的举荐，他与这位颍川荀氏最出色的郎君之间交情还不错，知道荀彧有个徒弟，还知道他那小徒弟现下飘落徐州，似乎还有在广陵城扎根的打算。
　　……这就有点尴尬。
　　主公是一定要打徐州，以及盘踞徐州的陶谦的，他们因此而开了个作战会议，包括制定行军路线，清点军中辎重，谁来做先锋，谁来压阵，谁负责运送粮草，谁负责坐镇后方……每一条都翻来覆去地讨论，确保万无一失，只有涉及到徐州最南面的广陵一郡时，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不提。
　　这是个很难讨论的问题，按照曹操的说法，他是中了袁术奸计才派兵殴打谈道笙的，那谈道笙反杀二曹就算是正当防卫，所以在这方面道笙是没错的——这是袁本初的看法。
　　那么对于诸夏侯曹呢？对于荀彧呢？对于曹操呢？
　　“他随文若求学已六年有余，况奉孝亦知，”曹操说，“文若只这一个学生啊。”
　　唯一的、教了那么多年的徒弟，除了袁绍外只他一个亲人，先是袁绍下了那样的命令，再是戏志才身死，又有主公中计而向其发兵作难，现在小徒弟漂泊无定，流落异乡，跟没人疼的小白菜一样，回冀州也尴尬，归兖州更尴尬，只能装神弄鬼，从笮融嘴里抢出一片地盘……他听了都觉得可怜，别说是荀彧了。
　　郭嘉的目光似有触动，可他知道主公还没说完。
　　“然而他不肯归心于我，若不早除，日后当为我心腹大患啊。”
　　郭嘉抬头看去，主公的眼神冷酷而果决，于是他心间一点淡淡的怅然也被这眼神轻轻吹散了。
　　他不认识谈道笙，他只知道面前的这位兖州牧是他认定的主公，他该为主公倾囊而计。
　　至于文若……群雄争霸之际，哪怕亲兄弟之间也照样厮杀不停，既然挡了主公的路，除去是必然的，文若有王佐之才，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他只是不肯罢了。
　　郭嘉轻轻地叹一口气，“主公欲除此患，又恐文若伤怀，故而心内踌躇不定。”
　　“嗯，”曹操笑着应声，“奉孝以为我当如何？”
　　“依嘉之见，此事也不难办，”青年收敛笑容，沉声说道，“谈道笙出身寒微，新近所收鲁子敬亦不过豪强，如此二人怎会令广陵士庶归心？不若假手于人，诱螳螂捕蝉，主公发兵在后……”

　　曹操很认真地听，他看着郭嘉，又仿佛通过他看到另一个人。
　　他们看上去很相似，但他们一点都不一样，而他绝不会令谈道笙再从他身边夺走任何人。
　　……他忽然想起荀彧那双眼睛。
　　……待他打下徐州，他即刻便发兵西向，奉迎天子回兖州，荀彧想要的他都会给他，天子，汉室，太平盛世……他都可以给，唯有谈道笙！

　　待主公打下徐州，发兵西向，奉天子回兖州，他会在朝中为谈道笙谋一个清闲自在的文职，这个学生悟性不错，即使不做将军，跟在他身边论经讲学，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这是主公答应他的。
　　荀彧将毛笔搁在案上，目光从堆积的公务中移开，似乎要透过府门，穿过鄄城高耸的城墙，越过数千里的距离，落在一个年轻郎君的身上。

　　察觉到注视，谈道笙回过身，疑惑地歪了歪头。
　　“子敬？你这般看我做甚？”
　　“……无事。”
　　就在全城的守军都跑去围观小谈将军使用物理方法超度笮融的同时，鲁肃领兵悄悄绕过主城门，来到了防守松懈的西城门下。
　　……西城门就还是大咧咧地敞开着。
　　……西城守军对谈将军的“神迹”最为熟悉，此刻听说神迹即将再现，那个腿跑得比笮融还快。
　　……想象中激烈的厮杀没有，不屈的抵抗也没有，甚至连人影也寥寥无几，于是这个做好浴血奋战的准备，心情激荡而又不乏忐忑地迎接人生第一战的青年就懵了。
　　“将军早有所料？”鲁肃看着她，似乎有些委屈。
　　他穿了甲！戴了盔！拎着剑！全副武装！走进了西城门！
　　……别说一滴血，盔甲在阳光照耀下锃亮锃亮的，连颗灰尘都没沾到。
　　……谈道笙跳大神时还光着脚呢，披散的头发略显凌乱，瞧着比他惊险多了。
　　“也不是，”她抬手摸了下鼻尖，轻声细语地说，“笮融若是知兵，那些流言和什么鬼怪传说也不会传进城中了，他忙着请神作法，他那些信徒也是，城楼守军也不怎么忠于他，所以就……总之，笮融死了，他带来的钱都归我了！听说还有三千匹马，子敬！你家仆从说你们来广陵时遭到了袁术骑兵阻击，多亏主君勇武善射才逃脱险境！”
　　说着，她抬手拍了拍鲁肃的胳膊，“子敬，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青年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两只眼睛转来转去，哼哼唧唧地回，“不过雕虫小技，哪里值得在将军面前说嘴，将军……”
　　他盯着将军光洁的下巴，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

　　小谈将军很年轻，但掰着指头算一算，年龄也在及冠左右了。
　　当然，小谈将军家中没有长辈，因此没有人给他加冠，现在还是用头巾束发，听着有点可怜。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谈将军这么大了还不长胡子——不是不蓄胡，而是不长胡，那个下巴干干净净的，一点胡茬都没有，跟中平六年的少年比起来，不能说变化巨大，只能说一模一样。
　　有点奇怪。
　　他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再看看。
　　因着今天要登坛跳大神的缘故，也为达到仙风道骨的效果，谈道笙穿了件挺宽松的袍子，鲁肃长得又很高，按照普遍的社交礼仪，她要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就得仰起头，于是平日里按照东汉社交礼仪遮得严严实实的脖颈就跟着拔高一截，也是干干净净的。
　　……太干净了，似乎少了点什么。
　　鲁肃疑惑地抬起手，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个明显的凸起。
　　“子敬？”谈道笙被盯得不自在了，也跟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你究竟在看什么呀？”
　　“没有，我没在看，我在想，不对我没有想，我是觉得……”
　　鲁肃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整个人都语无伦次起来。
　　“……子敬？”她尴尬地又抓了抓头。
　　于是鲁肃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她头顶，的一团用木簪固定的小丸子上，然后那个比比划划的手就伸过去捏了一下。
　　捏了一下。
　　飞快的一下。
　　神来之笔。
　　……他发誓他什么都没想，真的，那个手就突然不听使唤了，就莫名其妙做出了那个动作。
　　……也许它有它自己的想法，比如说让主人借此平复一下跌宕起伏的心绪，再比如说转移一下小谈将军的注意力，再再比如说活跃一下气氛，令对话双方都减少几分尴尬。
　　但它都没做到。
　　它只是令气氛更加尴尬了。
　　她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十分惊恐地问了一句。
　　“子敬，你究竟要干啥？”
　　那双圆圆的、无辜的、非常讨喜的眼睛瞪着她。
　　似乎非常不可置信。
　　似乎也很震惊。
　　为啥震惊啊难道不是他动的手啊难道刚才是她发生了幻觉啊。
　　谈道笙震惊地瞪了回去。
　　“将军今日打扮甚是新奇，”鲁肃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终于憋出来一句，“城中有鬼魅作祟！我方才是中邪了！对！就是这样！我中邪了！”
　　谈道笙震惊地眨了眨眼。
　　然后两个人就站在那里，长久地、诡异地、痛苦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