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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的一天。
广陵城的主城门仍旧紧闭着，被拒于门外的商贩们有些散了回家去，有些耐性极好，选择继续等待着，有些则将主意打在了军营里的士兵身上——这是一支自冀州而来，连战连胜的军队，他们在打跑豫州袁公后缴获许多战利品，也因此而赢得了冀州袁公的奖赏，徐州残破，沿途并没有地方可供士兵们玩乐，现今驻扎在富庶的广陵，偏偏又不得进城，那口袋里的钱叮当作响，听着可不是寂寞好久了嘛？
有人摆了汤饼铺子，据说是用鸡汤煨的汤底，隔了老远都能闻到鲜香，生意自然红火热闹。
有人用鱼虾贝类煮了大锅的汤，属于家乡的味道飘进营里，丹杨籍士兵激动的眼泪就从嘴里流出来，黑山士兵吃了兄弟的安利，也跟着跑出来尝尝鲜。
有人将脸笑成一团，拉着路过的士兵热情推销自家的铜簪——军爷瞧瞧这簪子，造型古朴大方，款式新颖别致，要价良心不贵，还不快给家里的夫人来一根？没有夫人，那还不快给心爱的姑娘来一根？没有夫人也没心上人，诶诶，那也得买了揣在怀里，预备着随时随地邂逅一段绝美爱情呀！
卖铜簪的一顿忽悠，士兵们就傻乎乎地开始掏钱。
卖草鞋的看了眼馋，连忙跟着开启忽悠模式，可惜士兵们不上钩。因为有小谈将军的谆谆教导，这支军队在提升战斗力的同时，手工技艺也在稳步精进，坚决不令有关手工业从事人员从他们口袋中夺走一个铜板。
也有偷偷摸摸开赌坊的，第一天摆了摊，第二天迎了客，第三天军正降临，连人带摊都被拉进营中，家伙式通通被没收，老板和顾客都被按着打板子。
杀猪般的嚎叫从营里传到营外，卖汤饼的小贩就感慨万千，“还好我做的正经事儿，想来不会……”他的眼睛将要扫过整个汤饼铺子时，忽然惊恐地紧缩，“军爷？军爷！这是怎么了！”
原本安安静静吃汤饼的军爷整个人都抖起来，喉咙里“嗬嗬”怪叫，接着在他惊恐的目光里口吐白沫，一头栽进了黄泥中。
汤饼铺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军营，巡逻的守卫一边敲响金柝，一边跑过来，他们厉声叫喊着，将所有的商贩团团围住，驱赶着送进营中一个小帐篷里关押起来。
“究竟发生了啥？”有人不明所以，小声地问身旁的同伴。
“那个人胆大包天，在汤饼里下毒！”有人愤愤地喊，“现在可好，咱们都得死了！”
“我没有，”汤饼小贩低声辩驳道，“他吃得好好的，突然就那样了，不是我下毒，我哪敢！”
“你这么说，将军信吗！”指控他的人立刻接话道。
汤饼小贩还要说话，外面的守卫忽然开口，恶狠狠地让他们闭嘴。
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心惊胆战地过了一晚。
第二天。
第三天。
一直到第四天，商贩们揉揉眼睛，饿着肚子从梦境中醒来，眼巴巴地等着今日份朝食。
帘帐被掀开，一道颀长的人影随阳光一同落进帐中，守卫恭恭敬敬地跟进来，在他身后摆了张胡床，“将军请。”
……将军！
商贩们一激灵，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束手束脚地站好，有几个则软了膝盖，颤颤巍巍地喊，“将将将将军！”
“嗯，”谈道笙笑吟吟地应了，“别紧张，我不是来问罪的。”
商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位年轻将军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我麾下士兵在营外吃饭时忽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呓语连连，本以为是有人故意下毒，才将诸位押入营中暂加看管，孰料竟非人力所为，而是——”将军眯了眯眼睛，最后一丝笑意也没了，声音听着冷飕飕的，“中邪了。”
“怎么就中邪了？”
汤饼小贩低声道，“据说是鬼上身，唉呀呀，这也不稀奇，去年那一战咱们徐州死了多少人呐，那些兖州兵个个都杀人不眨眼的，死的人那么多，泗水都不流了！没有大傩作法，也没有子孙供奉血食，可不都成了孤魂野鬼？小人庄子上不少孩子都被吓到过，唉，现在军营里也有了，您是没瞧见那模样，吓死人啦！若不是营中那位谈将军，我等也要成了刀下鬼魂了。”
“谈将军？”小兵连忙问，“谈将军又怎么了？”
“军爷不知吗？”小贩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说起谈将军时，眼神又变得敬畏，声音也放轻几分，仿佛担心自己亵渎了神明一样，“谈将军身负神通，能禳星延寿，起死回生，还能鞭笞百鬼，超度亡灵啊。那个被鬼魂附身的人就是将军作法救回来的！”
另一桌起身离开，小贩三两步跑去收拾，留下小兵一人盯着碗中的汤饼发愣。
他在城楼上值守了一夜，今晨换岗时空气还有些凉，隐隐约约的香气穿过城门的细缝吹进来，他跟同伍的几个兄弟就被香气勾着，飘到了城外新摆的汤饼铺子里——笮融是下令禁闭城门，但他新近接手这座城池，行政指令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还得看他与城中的原住民们交情如何——譬如说主管城门防守的官吏因为家中小儿子看上一位姑娘，死活要纳入府中，姑娘家里列出的聘礼必备清单中有“蜀锦两匹”，跑遍了全城都找不到卖的，笮融倒是有，可他的存货都要用来供奉佛祖，不可能给这个凡夫俗子纳妇用，那为了儿子的爱情，凡夫俗子偷偷开了西城门，与城外的商贾做起生意，笮融就根本不知道，也管不着了。
西城门的守吏给儿子聘来心爱的姑娘，机灵的小脑袋瓜继续转啊转——现在全城都与世隔绝，物价隐隐有上涨趋势，若是他从城外买来货物，再转手卖到城里，岂不是能趁机大赚一把？
这事当然是有风险的，可利润是实打实的呀，西城有蜀冈为据，安全感满满，防守就薄弱了些，守卫自然也比旁处少些，只要他堵住这些人的嘴，不令上面知晓，过了这段时日，说不定他家资产直接翻一番呀！
于是就在笮融为迎接浴佛节的到来而忙碌时，广陵城的西城门悄悄打开，大把大把的银钱流向守吏的口袋，那些隐秘的流言、死去的鬼魂、关于谈将军的种种传闻也踩着阳光的脚步踏入城中。
四月初八，浴佛节。
这个原本对广陵百姓来说十分平常的日子因为笮融的到来而变得热闹非凡。
金红的幡旗一直从官道的这头插到那头，被阳光一照，闪出流丽的光芒。
旌旗招展，鼓吹震天，为首的男男女女低声吟诵着梵音，虔诚而敬畏。
那声音低缓沉和，连在一起如同轻盈又神秘的雾气，在雾的尽头，仿佛与云天交界处隐隐闪耀一点金光，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金光逐渐将雾驱散，一丝，一线，汇成铺天盖地的一幕，七丈高的距离，谁都无法看清佛陀慈悲的真容，但那由纯金打造的身躯与覆盖在其上的繁复美丽的蜀锦的光辉将太阳都比了下去，遮天蔽日，俯瞰众生，令官道两旁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在那悲悯世间万物的注视中缓缓跪成一片。
这正是他想要的。
笮融头顶盛冠，身穿由数十名绣娘精心缝制的蜀锦大袍——只有如此耀眼的打扮才能配得上神佛。笮融坐在轺车上，紧紧跟在金佛之后，他看不见那些跪在两旁，被他搜刮了家财去铸就神佛的百姓，也看不见那些被佛像压得步履蹒跚的力士，甚至看不见簇拥在佛像四周的信徒。那炽热到疯狂的目光中唯有神佛，与通往神佛身旁，飞升天国的金光大道。
他为佛陀传教世人，为佛陀铸金身，大起浮图祠，功德无量，他！
这个神佛的使者激动地从轺车上站起来，人群中忽然一阵躁动。
“谈将军正在城外施法祈福，求太乙降临，超度亡灵！”
“谈将军！”
“谈将军！”
最近城里有鬼魅作祟，夜里时常有怪声嚎哭，就连府门前的重鼓也无风而响，诡异又渗人，搞得城中人心惶惶，因此笮融正欲趁浴佛节请神佛降世，为广陵除祟，并借此再发展一大批信徒，给自己积一积功德，以求早日飞升。
可谈道笙竟然——！
与下邳相笮融的盛大请神会相比，小谈将军的场地堪称朴素。
那是一座木制高台，四周覆上麻袋改制的粗布，仓促染就的颜料分布不均，上面画着黑山士兵从不同的首领处学会的不同咒语，乱七八糟，略显潦草，看上去不怎么正经。
但谁都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他们将目光投向高台之下，那个正踩着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的年轻将军。
笮融为了请神盛装打扮，谈道笙也没有落后。
不过两方请的神明流派不同，信徒的打扮自然也不一样。
她的头顶用木簪斜扎着小小一团头发，其余披散在画了日月星辰的玄黑宽袖大袍上，细缕清风拂来，乌黑的发丝、宽阔的袖袍都被吹出摇曳的弧度，她却仍旧踩着台阶，赤着脚，稳稳地走到高台之上。
有庄重的号角声，赤底玄边的旌旗猎猎作响，城下的、城上的、听得消息后从远处的村庄走了一天一夜赶来的，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上的人影。
再没有比这一刻的谈道笙更加仙风道骨的人了，她站在那里，仿佛整个天地的光芒都聚集在她身上，太阳听她号令，将耀眼的阳光洒在剑尖，旋出一圈绚丽的色彩；清风听她号令，将满肩青丝吹得有条不紊，令作法的将军更添神性；高台听她号令，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缓缓地动了起来。
……动了起来！
笮融在一众怔愣迷茫的人群中率先回过神来，他想要大喊，想要拔脚远离这片最佳观景地，但谈道笙的动作比他更快！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那柄宝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长弓。
弓弦顷刻被拉成一轮满月，箭矢闪烁微光，指向了笮融的眉心。
谈道笙是个很注重学习的人。
当她发觉自己对排兵布阵不熟悉时，她会立刻去向有经验的步兵将领求教；当她发觉自己的骑射略逊一筹时，她也会寒暑不停地训练，督促自己精进马战之技艺，因此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曾在辕门射戟中输给吕布。
她不怕输，但她绝不能容忍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输掉两次，她在晨光中将这把三百斤的强弓开过无数次，因此哪怕笮融反应迅速，高台与城楼之间尚有些距离，但他已经踏入了这把弓的射程之中，她就不会失手！
凛冽的寒光扎进笮融的眉心，鲜血骤然迸发！
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而那个飞速推进的高台已经接近城楼。
没有人阻止，他们都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踩着高台的边沿走到城楼上。
那双赤.裸的脚越过人群，在笮融的尸体旁止步。
她垂下眼眸，睫毛轻轻一扫，明明是冷淡的打量，却莫名被人品出一丝来自神明的悲悯。
“将军！”有人飞速膝行而来，一脸虔诚地捧起她的袍角，“此为何家妙法？！”
……啊这。
将军看看死不瞑目的笮融，再看看冥顽不灵的信徒，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
“此乃物理超度也。”将军一本正经地说。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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