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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序(下) ...

  •   分针缓缓划过刻度十二,时针往刻度十迈出最后一步。十点钟了,晚餐结束,到了我的客人要见我的时间。我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双腿分开,身体前倾,手肘压在大腿上,我在等待我的客人,因亢奋而异常敏锐的感知探进了这幢二层白漆小别墅的每个角落——灯光照不到的楼梯转角,长满蜘蛛的玻璃窗,密封的浴室……随时随处会多出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一只闪红光的眼睛,或者皮鞋踩踏地板的声音。
      在精神的高度紧张里,客厅晃目的白炽水晶灯下,我的意识之海一阵又一阵翻涌,甚至闪烁,空白,在嗡嗡的海浪声中,我听见皮鞋与地板的摩擦,敏捷,沉稳,有力,驾驶那双皮鞋的一定是双肌肉饱满,皮肤结实的腿,视网膜在晃荡,晃出了紫外线光影,红色,绿色带着玻璃长桌本身的形状朝两边错开,留下黑沉沉的玻璃桌子,口渴……我发现我流了很多汗,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痕迹,仿佛它的出现只是我狂热大脑的颅内演奏。
      现在是十点过十分,我又坐了五分钟,口渴难耐,蒸发的汗水留下的盐晶让我身上发痒,我突然有个大胆的念头,我不想等了,我要越过客厅与餐厅那面米黄色有一道挂着波斯风格挂毯的拱门进入我的餐厅为自己倒一杯酒。滋味甘醇的红酒会抚平我的焦渴,让我恢复平静。但那红绿两色交织花纹复古的波斯挂毯后面是黑色的,我只看得见它临近客厅那一小块地,因为混入了客厅的灯光,黑暗冲淡了一些。
      我又用了五分钟犹豫以及说服自己,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应该学童话中的精灵或者冒险的荧火虫,人类生性害怕黑暗,侏儒可喜闻乐见,然而我并不矮,我身高5.83英尺,宽肩膀,两臂结实,自然而然垂下。噢,我没有必要害怕,他们还没有动静,不是吗?于是我慢吞吞地挪过去,小说家就是想象力丰富,以往我用这能力为读者编织美梦,轮到自己头上却只能自己吓自己,挑开一脚挂毯,很好,什么也没有,灯在餐厅靠厨房那面墙上,我在思索我应该去打开灯还是凭借我对壁橱里的酒与高脚杯的熟悉迅速倒一杯酒赶紧返回客厅,我只用了一秒钟就决定去倒酒。
      我借助记忆摸过长方形的餐桌,绕到壁橱边,迅速打开柜门,捡了一只高脚杯,然后开了一瓶82年的拉菲(这酒历来名声在外,各类快销小说都上赶着套用,我承认这有点俗),将黑暗中看不见的红宝石色液体注入水晶高脚杯。
      水晶杯底划过黑木桌面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看见隐隐约约的高脚水晶杯轮廓移到长方形桌角,移到我眼前,杯底旁边一点点距离处悬停着一杯金色的,闪亮的祖母绿厚戒指,片刻之后,我的眼睛才认出来那扶着高脚杯的是一双强健,孔武的棕褐色的手,方形的指甲泛着肉粉色,修剪得非常整洁。
      "有兴趣请我喝一杯酒吗?"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惊慌失措差点儿松开酒瓶,也忘了怎样踉跄后退后背撞到橱柜玻璃,还忘记了手里的酒杯如何倾斜酒水弄脏了我淡蓝色的衬衫,甚至不知道灯怎样打开,由谁打开。总之我现在坐在餐厅长方形桌子面对橱柜那一边,枝形水晶灯在我们头灯亮着,我对面坐着我的客人,身体侧往左边,右肘极其随意地横搭在桌面。
      "听说你是写小说的,或者叫小说家或作家,我不懂你们的专业说法,总之就这么回事,你们的小说怎么写?"我的客人偏了偏头,语气尽可能礼貌,然而那装出来的友善腔调还是很蹩脚。
      "先生,"听到他谈起小说,我来了兴致,"小说以人物为线索,剧情为主体,表达作者的核心思想或者讲述一个跌宕起伏,动人心弦的故事,我们要做的是思考表达什么或是讲什么故事,然后创造我们需要的人物,围绕他展开情节,人物的塑造与情节的架构都很讲究,人物与情节要紧密配合才能完整表达作者的思想与感悟,再这之后才思索如何描写,技法等等问题,当然思想的传达也与语言的艺术密切相关,我给您举一个例子……"
      他立起横在桌子上那只手肘,示意我停下,笼在帽沿阴影下的嘴角轻轻扯一扯:"你们的条条框框真多,一门花把式技术也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您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又怎么样呢?文字总归是无用,创造不了什么价值,在金钱面前谄媚,在权势面前折腰——毫无意义。"
      "这就是您的误解——"我有些激动,几乎要站起来,但我知道不好同他争辩,我这位穿着黑衣服的来客脾气并不温和,而他正勉强压制自己的暴躁与傲慢,因此我只能以缓和的语气,带有玩笑意味的话来回答,"这么说您是看我不顺眼,来砸场子的了?看来我得罪过您,千般过错,万般不是,干了这一杯,一笑泯恩仇吧。"
      "不,小说家。"他扬起食指,表示拒绝,"我是为了一场精彩的辩论而来。你要说服我,文学——文字,有价值。今天晚上你有很多时间来阐述,来说服我。"
      说完,他像羞辱似地拍了一沓钱在桌子上,碧绿的眼睛穿过黑礼帽边沿向我射来。
      "您在侮辱我吗?"我站了起来。
      "冷静。"他又将手肘压回桌面,淡淡地说。
      "您要我证明文学或说文字的价值,我只需要一句话,那就是它可以不朽。是的,您没有听错,您轻薄的,看不起的文字,它可以永生,当权利抛进阴沟,金钱躺进坟墓,文字却在它的土地里开出花朵,绵延千里,时间越久,权力就开始腐朽,金钱变为尘土,唯有文学芬芳如初。为什么?您一定想问,心怀疑惑,因为你生在语言的国度,是语言让纷繁复杂的世界可知可感,是语言告诉你世界,语言也定义了你,而文学即是语言的卓越使用者,语言地基上构建的大厦,它在你身边停留,你曾攀上去,然而它不归你所有,不会收入你囊中,你死去了,权力与金钱失去意义,而文学——你在世间存在过的证据将流入时间之河,在岁月中辉煌,不朽,无数的后继者赴上来,用他们的鲜血,活生生的情感,再一次为它注上生命力。让我借用莎士比亚的诗: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or eyes can see,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好了,好了。"他带点不耐烦的妥协,"你很激动,小说家。"
      "是的,先生,无可否认。因为世人对我们存在太多误解,总认为我们脑袋一拍,夸夸其谈就能挣得不菲金钱,殊不知写小说也是用文字卖命,赚的卖命钱。"我头脑胀热,脸颊上的热浪一阵盖过一阵。
      他瞅着我看了几下,转过身来,坐正了身子。
      "小说家。"他口吻有些严肃,"我要你替我写一部小说。"
      "您说什么?"我唯恐自己听错了。
      "写一部小说。"他停顿一下,"一部真人真事小说。"
      说完他笑了起来:"我真是可笑,找小说家给我写现实。"
      我觉得他并不认为自己可笑,他的态度是那样漫不经心。
      "小说是另一个意义的现实,历史也可能造假,而小说往往说真话。您要写什么小说?"
      "我没有功夫和你细说,小说家,因此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材料,你需要多详细都可以。会让胡编乱造过各种离奇故事的你大吃一惊。"
      我讨厌他用"胡编乱造"这个词,但还是耐着性子忽略了。
      "您需要我多久完成?我久不写作,而且您准备了材料的话,我需要一点时间酝酿。"
      他盯着我的眼睛,嘴角痞气一笑:"不急。"
      "你们写一份小说收价多少?"
      "千字五百。"
      "我给你五万。"
      "这,这也太高了,高得离谱。"
      "卖命钱,总不会太便宜。"
      他忽然瞅住我,冷幽幽地笑。
      "明天,你就会收到需要的材料。"
      "好。能否问一下您尊姓大名?"
      "我?"
      "是的,您。"
      他嘲讽地看了我一眼。
      "你会后悔,小说家。"
      "知道我妥托人的姓名,这不是什么忌讳,不对吗?"
      弄明白了他的目的,我放松下来,人也大胆起来,从座椅上起身,却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角,藏在西装裤袋里的手机滚出来,摔在地板上。
      他先我一步捡起手机,手指顺便往上一划解开锁屏,看见了屏幕上三个白色数字:118还有下面绿色的小电话筒,我面红耳赤,羞愤得想钻进地缝。
      他将手机放在桌面,用左手推还给我,随后站起身,越过桌角走到我身边,拍了我的左肩三下,大笑了三声。
      "乔鲁诺。"
      "嗯?"
      他已经走到餐厅与客厅的拱门边,又回过头,一只戴上了白手套的手正往下拉帽沿。
      "我的名字是,乔鲁诺?乔巴纳。"
      他灵敏地钻过挂毯,消失在客厅那边,我从羞愤中回神追出去,早已没有他的身影,而客厅的门却像从未开过一般,严丝合缝。也许他是走窗户。我想。
      第二天,我收到了邮局送来的包裹,重重一箱,我和助理花了一个下午才整理好,内容很多:几沓日期清晰的旧报纸,几摞封面精致的大部头藏书,几本零七八碎的手写笔记,大小不一的照片,还有各种各样说不上名字乱七八糟于是我们就分作一堆的文件。

  • 作者有话要说:  序章完结,下面就是正文部分,作者原创人物剧情会减少,乔鲁诺戏份增多。感谢大家耐心看完。
    莎士比亚的诗句选自十四行诗第十八首,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就不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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