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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惊人骨 ...

  •   ·卷五·土克水·荒芜天长·

      六陆阴阳历,南山五百二十七年,七月夏末,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神龙榜重新排序,赵氏子稳持顶峰,自封第二。

      其二,水叁陆联通第伍陆的长桥竣工,南水北调工程在此基础上开始谋建。

      其三,水叁陆办庆功宴合生辰宴,赁来中陆整个雪月楼雪月巷,宴客四方,合着大赦所管南水陆。

      暑气未消,五行六陆许久没有如此浩大繁盛的热闹景况了。

      赵氏方圆十里宫,观潮南殿。

      赵无澜刚从第伍陆回来就直接上了昆阳城,参加五行祭典,如今得了赵大陆主和将军的恩典,不用他操办宴会事宜,功夫闲下来,仰躺在棠梨居,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闲书陶冶情操。

      “——抠搜大侠果真命硬,掉在悬崖边上的歪脖子树上,而山洞就在咫尺之距。大侠于洞穴中苦心孤诣修炼秘籍,十载寒暑匆匆而过。大功告成,大侠意图返回大陆。然而,他却遇见一个模样熟悉的人——当初逼他坠崖之人,风沉析……”

      故事戛然而止,赵无澜激动得泪流满面,在梨香氤氲清透的帘子内翻滚。他用梨花簪子取了墨水,在书封面怒题“绝世好书”四大字,数月的疲累霎时间翻涌,抱着枕头倒头睡着了。

      ——悠远清香梦境中,是覆雪南山,是六年前师徒三人相携,经过神龙石碑,掀衣袍齐拜上苍与草木,从此自成南山一道的情景。

      “赵无澜,我要走了。”

      依稀是那个冷血病秧子的声音,听来,清如玉碎,温如冰哭。

      “别走……尝年,留下来。”

      豆沙绿袍的少年微微一笑,还与赵无澜齐肩坐在南山巅。

      赵无澜侧身,心慌一瞬,又小心翼翼拉住尝年的手。

      尝年看着他眼睛,微赧微叹,松开长眉,挣开赵无澜的眷恋,抛弃自己的不舍与软懦,站起身来,远眺茫茫云海之下的另一片海。

      “尘寰外的少年时,你总喜欢对着这片海炼化水元素,想必这片海亦有其动人的名字?”

      赵无澜甘心受其俯视,捕捉浩渺云烟,缠绕指尖后,烟消云散:“海名无涯。观潮南殿,观的便是无涯之潮。”

      尝年笑了,目光转向云海,轻叹:“自幼观海,海名无涯;自幼乘风,风名赤凰;自幼陈道,道名南山……天下极绝至尚,皆在你掌心;天下难求风物,悉入你怀袖……”

      多少人艳羡之至,毕生求而不得。

      为蝼蚁,为平庸,为万千世界不得志之无名,为初出茅庐却已失足之悲人,为妄议天下而被妄议之弃者。

      绿色衣衫纷涌,刹那自陨云海。

      “——!!”

      赵无澜托额于灯火辉煌间,在前席倚坐,于远梦中猛然睁眼。

      “快看!那就是被称为惊人骨的花容失!”

      “此曲此舞只合天上有!”

      霎时间,灯火如火焰燃起,又被月色浇散,夜幕倏临,雪月楼灯笼红彩黯淡下去,一袭缠绵金线青衣在连环长楼之顶,在月光下翩然惊鸿。赤红水袖流连夜风,雪白披帛三尺,缱绻流墨青丝。

      碎玉流珠与山河争耀,奇骨芳华同红袖添香。

      雪月楼倾出,舞月华吟春江,奏汉宫礼六陆。此夜万人空巷。

      舞者忽于古楼天边,观四海人流,阅远境生亡,再回眸,迷离惝恍间蓦然对上前席赵无澜深邃如星的眼睛,苍生世人,言其已然心动。

      长孙明叩了叩赵无澜护腕上的蓝玉,赵无澜疏懒懒侧眸。

      “后边那个,好像是画柳啊。”

      “……嗯?”

      “容我去细观。”赵无澜哂笑一声,使旧伎,犯旧疾。借月色隐晦忧黯,飞了三颗南海雪珠上高楼。

      他修长手指轻点桌面——

      一,二,三!

      “啊——”

      台下观众察觉花容失身形一滞,率先惊叫了起来。

      花容失脚下着珠履,隔着花底绣鞋,都感到了南海雪珠的凉沁之意。然而一颗易避,三颗却是实在故意。

      瓦片松动,脚底再滑,花容失猝不及防,当即倾身从半空跌落!

      水袖与披帛伴青衣艳丽凄恻,却忽然受到一阵南海雪风的烘托,绮绚地在空中翻涌铺展,赤霞一般的红纱过眼,纱落,又是方才眷恋过的那双眼。

      赵无澜飞身至半空,长臂将人牢牢挽在身前。

      ——方才南山之梦,尝年纵身跌落,却不曾给赵无澜弥补的后路。

      三颗南海雪珠威力不止此,在半空漩着七月末的暑气,花容失有些惴惴不安,下意识指尖轻蜷,垂首抓在赵无澜的腰侧。

      姓赵的混孙在他耳边轻笑一声,低声说:“你抬头。”

      花容失耳尖染上薄红,带着幽怨与微怯,缓缓抬起眼:“……?”

      赵无澜伸出左手拇指,凉凉地在他眉心一按。

      “好了,别充楞,”赵无澜松开手,脚下霎时沧澜涌起,助他稳坐于不远处雪月楼牌匾之上,“可以补救你的《春江》了。”

      花容失足尖被南海雪珠的气流托住,原来方才眉心一点注入了水元素。观众看来,就是半空缠绕着云雾千丝万缕。

      他一步一舞,又步步生雪。暑气间接消散,气氛却愈发火热。

      在神龙小南山时,赵无澜清晨都喜欢倚着海风松涛听乐,还由此领悟了诸如玉声碎的神功。

      成为乐律之师是水系人们的天赋。赵无澜用玉冰变出一把水箫。伴着心涧流淌过的韵律与之相应。

      花容失舞步流畅如初,赵无澜的戏弄却不如说是推助,唱和相随间将乐曲推向高潮。

      清箫悠扬,水袖翻飞,花容失踏雪游雾,随曲调恍然转身,可惜自己已不似从前,乐中哀怨与追忆将往事欲说还休。

      ——时候到了。

      月光清冷入骨,花容失十指轻弹,水袖再翻,明眸红妆拽人入了真假幻境。

      赵无澜箫声不休,却见月色照彻眼前舞姬娇娘,映出一块块滞涩的骨头支架与关节停顿来。

      血管不流血,缠在他们身上的却是金银丝线、稻草麦棉。

      心脏处却看不分明,不鲜活是显而易见。

      他们……竟皆是血偶人么!?

      赵无澜并不贸然停止箫声,花容失那么一瞬间,眉目凌厉,情态严肃而紧绷。

      转眼间,缭乱的红霞青纱变成漆白丧服,动人的歌喉化作听不懂的远古密语,脚下的舞步踩中毁天灭地的阵法,血偶支撑的娇娥从活生生的人变为复仇索命的骇人白骨……!

      花容失——是敌是友?

      又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一曲罢了舞又终,从木贰陆运来的奇珍花草被碾成香粉,扎成价值千金的香囊,从雪月楼上丢下,撂给有缘人。

      月色荡于青天,赵无澜眼前景况恢复如常。飞掠眼前的刹那光影,让他激起一身冷汗,颇有毛骨悚然之意。

      而后,猛一回神,人群沸腾,喝彩满地,掌声遍街。

      ——遍体生寒。

      赵无澜回到前席吃酒,花容失被一起跳舞唱歌的姊妹拥着,进入了雪月楼,准备在流风阁闹上一夜,算他们庆功宴演出成功的放松欢娱。

      天盗火一直在雪月楼中,不管外面繁华盛景,灯火忽明忽灭,又是乘云游雾的,他只是矮身坐在红漆栏杆旁边,将袖中一小瓶药丸倒在掌心,平静无波地咽入口腹,再驱动体内火元素,将吃掉的毒熔绞……

      “咳咳……”

      他面色痛苦,嘴角流出浓黑的血,脸色煞白。可他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声音以及踩在楼梯的脚步声,匆忙用衣袖抹掉血迹,扶着栏杆背过身去,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看风景。

      花容失正被拥着进入流风阁,转眼看见孤零零的天盗火,于是摒却身边的姐妹:“哎,你们先玩儿,我一会儿就来。”

      他说罢轻轻走到长孙否身边,双手覆上栏杆,侧身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末了,他也觉得问的没什么必要,五大高手只有利益往来的关系,根本算不上朋友,天盗火不在雪月楼等自己,难道跟晦如深李眉清举杯相庆去?

      “嗯……是不是那个人的生辰宴,所以你不高兴……”

      长孙否微微摇头,眉目温柔:“我不想你为难。为难到在我面前连赵无澜的名字都不敢提。其实,你高兴我便欢喜。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花容失心叹沉思,长孙否对他的好是无以为报,但也必须止于这个“无”,自己心系他人,任何僭越友谊之举都是对自己,对旁人的不负责。

      “容失哥哥~就差你了,快来呀!”

      模样清纯的姑娘趴在门框边朝他招手,长孙否笑了:“快去吧。这段日子忙得久,李眉清已经许我回西海了。”

      “嗯……好,你到西海记得给我捎个信。”花容失与他颔首致意,一瞬间的失落流露出不舍,踌躇几步却未远离。

      怎么走得这样急……

      “容失,”天盗火看他犹豫,干脆喊住了,轻轻抱了一下,又很快松手,“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要出发了。”

      刚踩上楼梯的赵无澜眼睛微微一瞥,就看见五楼二人难舍难分的情形,似乎是有些不乐意的,然而想来又没有缘由。

      当天盗火与赵无澜在三楼转折处擦肩而过时,赵无澜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他向来不安分,于是漫不经心伸出长腿,拦了对方去路。

      天盗火平常赤衣鎏金,半遮面而示人,他抬起眼眸,声音冷淡:“何故拦我?”

      赵无澜同样掀了眼皮瞧他,抱臂同笑:“无故。增进一下感情嘛。”

      “……”

      天盗火跨过他腿脚,独自美丽地高冷离开。

      ……

      “容失哥哥,你怎么净坐一边笑,才罚了几杯茶?茶也能醉了哥哥呀……”

      姑娘少年关系皆是不错,花容失论玩儿,却不比这群常宴人待客的漂亮家伙,浓茶清酒皆不行。

      眼睛尖的流筝第一个发现前来的赵无澜,笑着打趣:“赵小主今日十八,当真龙章凤姿如玉树临风,方才台下许多姑娘都盯着您呢。”

      赵无澜轻轻笑,随意扯几句:“那你这双眼也是盯了许多姑娘。怎么,想让赵小主给你指个良缘啊?”

      少年却是不好意思了,飞快藏进流风阁,躲到花容失后面,用他未来得及换下的水袖遮住脸:“容失哥哥,赵小主来了,好不讲道理。”

      赵无澜跨进流风阁门槛,里边姑娘少年纷纷跟他行礼,然后笑哄哄出去了。

      流筝还有眼色地带上门,花容失无奈只剩了笑。

      他稍稍清理了一下方才游戏的狼藉,能坐住赵无澜这尊大佛了,才礼貌请他。

      果不其然,赵无澜直奔话题,坐下就直言道:“方才一舞《春江》甚妙,不过似乎别有深意?”

      花容失维持笑意,反问道:“去年约莫这个季节,赵小主管我要人,定然记得?”

      “因为此舞?”

      花容失摇头:“因为人本身,你、我,抑或是,他。”

      赵无澜收起二郎腿,微微倾身,手肘撑在桌上,歪头笑了:“这样啊——既如此,你不怕么?”

      花容失此举,前后一年,似是为了告诉他,雪月楼里皆偶人,而他可以通过舞蹈操控那些偶人,明明是中陆的秘密,却要坦白与自己,那么无非——这舞蹈不受花容失自身控制,而是听令于他人,于是为自保,为你我他。

      “我如何却无所谓了,傀儡之身而已,重要的是这事件本身。”

      花容失声音不大,淡然又随意,起身到梳妆台,将发髻间繁饰卸下。

      从铜镜里见赵无澜低眉沉思,又好像若无其事,他意已传达,缓缓道:“天晚了,容失不再见客,赵小主请回吧。”

      话落,赵无澜就站起身,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这行月令想是用不到了,落入他人手中,又是给你雪月楼找麻烦,留在这里了。”

      “再会。”

      花容失听着赵无澜离去的声音,而他所处流风阁彻底冷清,挽着一缕乌发,红妆寥落,垂眸不知所思。

      前路未卜……生死未卜……

      困于雪月楼的人,是真的赎不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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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惊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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