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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只缘身在此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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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两国交界之处,有一座隐凤山。山脚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因为临山而建,便叫做隐凤镇。镇上的人们多靠山吃饭,有的采药,有的砍柴,有的打猎。山里有不少奇珍异宝,那些靠山生活的人们日子也过得不错。
黄昏之际,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缓缓西沉的太阳已无正午时候的高温灼热,彷如才子手中沾满颜料的画笔,轻轻地温柔地游走于天幕之上,渲染出一幅世间最美的画卷。山风时不时地拂过,夹带着山谷里花草特有的芬芳扑面而来。
如此静谧安宁的时刻,就连一贯横行的野兽们都不愿去打扰,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轻易打破安宁。仔细一看,却是一个娇小的身影以鬼魅般的速度在偌大的山林间穿梭着跳跃着,那身影之快就连擅长在林间攀援奔跑的猿猴都不能媲美。如果此时山里还有砍柴或者打猎未归的人,他们也许会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山精鬼怪。
山里的天黑得彻底,特别夜幕降临之后月亮未升起之前,漆黑的林间再也找不到一点亮光,她也只好停下来休息。虽然她可在夜间视物不怕摸黑赶路,但是在树上飞奔了好几个时辰,如此激烈的运动过后,她的体力着实吃不消。
“这会儿她们应该还没发现我已经跑出来了吧。”她一边喘气自言自语着,一边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打量四周的环境。倒不是她怕这林子里的野兽会来袭击她,而是害怕追兵突然出现。要知道所有人里面除了轻功,她的功夫最烂,如果被她们发现了她的偷跑行为,可想而知那些家伙一定倾巢出动前来逮她。所以,还是趁没被发现之前能跑多远是多远。至于那些“胆小如鼠”的野兽们早在闻到她的气味后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不然白日里闹哄哄的隐凤山怎会出奇的安静,就连蛙鸣虫叫的声音都没有。
休息了大约一刻钟后,她再次使出鬼魅步法朝着林中深处飘去。既然是偷跑为什么不往山下跑却往深山里跑呢?一般人都知道只要跑下山跑出隐凤镇,天大地大还不是任她逍遥。可是,她却并不是一般人,她要反其道而行。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一定会逃出隐凤山往乾国或者坤国跑的时候,她偏偏要往隐凤深山里逃。
人们常说的隐凤山是现在这座他们赖以生存的山而已,说到底只是隐凤山的一个支脉。真正的隐凤山连绵几百里,如果从空中俯瞰便会发现,整个山脉竟然似一只凤凰,其中多少秘密鲜少有人知道。不过,她却是属于那鲜少人中的其中一个。当然,那些家伙也知道隐凤山的真身,但她们绝对不会想到她会用另一种方法离开。
待她离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出奇安静的林间有了窸窸窣窣的小动静。胆子大点的野兽们探出脑袋左右张望,仔细确定那股味道消散后才如获大赦般从藏身的灌木丛里走出来。然后回头兴奋地朝同伴们低鸣几声,好像在传达“她已经离开”的讯息。它的同伴接到信号后又快速飞奔离去,不出一会儿,整片林子的野兽们都知道“她离去”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当然,害怕“女魔头”听见它们的声音会掉转头来,大家都尽量压抑着,不敢高声叫喊。由此可见,她平日是如何不受这群野兽的“待见”。
不得不说,野兽们的刻意安静也为她制造了逃跑的空隙。那些家伙当然知道野兽们怕她,她离开野兽们一定会狂欢,到时候夜半“鬼哭狼嚎”还不引起她们的注意。所以,野兽们刻意帮助她出逃,不知道该说是喜欢她还是恨她了。
月儿在她没命地逃跑,或者说是离家出走的时候不知不觉爬上夜空,四周繁星点点,不知疲倦地闪着光芒。即使是微弱的小星星,也想为人间撒一片光明。自然,某个埋头逃跑的人没有时间来欣赏此刻的良辰美景,待她体力不支地又停在一颗树上喘息歇息的时候,才发现漆黑的林间泻下点点月光。
时值盛夏,萤火虫与月亮的光芒成了这幽深漆黑夜里林间的唯一光源。许是从未在如此长时间剧烈的运动时还得保持警惕,她紧绷的神经在见到这些小小的虫子不屈地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时竟奇异般的松懈了下来,为这一瞬的感动。
当她还在感动时,离她不远的山顶上传来了阵阵刀剑相击的声音。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追兵赶来了,慌忙逃窜,顾不得细想为何会有刀剑声。慌乱片刻,她又从吹过耳边的风里分辨出了男女对话的声音。
“……地图交出来……不死……”
“……做梦……”
“……敬酒不吃吃罚酒……杀……”
她知道,家里的男人有限,来追她的人肯定就那么几个,不可能是这些人。于是,她又放下心在原地休息。那些人距离她甚远,决不可能发现她的踪迹。平日里有人闯隐凤山她不可能不管,但今天,她也是自身难保就先不管闲事了,跑路为上。
短暂的激烈争吵后,他们又开打起来。她凝神侧耳倾听,分辨出是三个男人对付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在今天的境况下,她决计不会眼看着三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的,虽然不知道他们之中谁正谁邪。她的家教是当男人欺负女人并且还是男多欺负女少时,那些男人就是坏人,不需问原因不需问对错,先打了再说。打斗大约持续了一柱香时间停止了。她又断断续续听到三个男人的声音。
“……掉下去了……怎么办……”
“……不知深浅……见人……见尸……”
“……麻烦……明天……下去找……交差……”
通过他们的只言片语,她猜测那女的应该打斗中不慎跌落悬崖。而那些男的不知悬崖深浅,只得等到明早天亮后再来探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真倒霉,逃个家还会遇上这种事情。为了避嫌,她只好收拾心情准备再次开跑。“扑通”一声,似重物落水的声音,在这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这座隐凤山在她眼里就如同家里的后花园一般,每一处每一景她都了若指掌。听这声响,应是落入了星粼湖中。她在心里哀叹一声,运起鬼魅步法赶去。掉哪儿不行偏掉星粼湖里,这回想视而不见都不行了。天爷爷,您能不能让我安心逃跑啊。算了算了,就当是为这满山的生灵积善积德吧。
她随手将包袱扔在地上,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水面霎时泛开圈圈圆晕。过不多久,水面渐渐平缓下去。就在涟漪慢慢停止晕开,令人错觉其实之前并没有任何东西落水之时,一个女子托着另一个人如鲤鱼打挺般跃出水面,溅起层层水花,打破了这片湖域表面的平静。
女子空出一只手来随意抹抹脸便又带着怀里的人朝岸边游去。她折腾了半天才将那人和自己弄上岸,之后彷如力气耗尽般躺在地上。她心想着,以后铁定不再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当她跳下水去救那人的一刻起,她们的命运之线便如此刻湖面的涟漪般交错在了一起。
山里的风本来就大,更别提现在这个季节。夏夜的山风吹过来,带来阵阵寒意,令她不禁直打哆嗦。当夜风触到衣服的那一瞬,她的皮肤立即作出了诚实的反应。想来,即便是家里那几个内力深厚的家伙,落水后再吹吹冷风都会不由自主地起鸡皮疙瘩,更别提她这个没多少内力的笨蛋了,又是拼命逃跑又是跳水救人。这么辛苦卖力的结果就是,本就不多的内力所剩无几,几乎耗尽。
尽管埋怨着,她却是清楚地知道如果这时候她再不有所动作的话,就算自己没事,那个身受重伤又落水的人一定撑不住。于是,她又挣扎着爬起来,背着包袱拖着那人到树下避风。请原谅她用如此粗鲁的方法对待一个重伤之人,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去扶她了。虽然风还是能够从树干的缝隙里泄进来,但是总比之前那样直挺挺地躺着被风肆虐来得好。然后她催促自己再去捡了些干柴来点火取暖。当颤抖着的双手用火石点燃那一堆柴火,感受到火苗带来的温暖时,她感叹天地的奇妙、万物的仁心以及人类的聪慧。
稍事休息,她的体力渐渐恢复了,脸色也较之前刚从水里出来那会儿红润了不少。转过头去看被她救下的那人,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想来,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失血过多也并不奇怪。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可以想象如果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之前的努力等于是白费了,救下来的也不过一具尸体而已。想了又想,她暗叹一声,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给那人服下。仔细计较,她今天叹了多少气了。
那人服下药丸后脸色不出片刻果然好转不少,她也放下心来。“我把我救命的药都给你了,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啊。”对着昏迷不醒的那人说了这么一句,她倦极靠着那人便睡了,也不管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湿的,也来不及想天亮后被那三个人发现了会怎么样。今夜是她十六年来最累的一个晚上。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只想到这个。
第二天早晨,将她从沉沉梦境中唤醒的是温暖的阳光和满山唱着欢歌的鸟儿们。睁开眼帘,首先跃入眼中的是早已燃尽的柴火堆。看到那堆灰烬,她仿佛依稀记得昨晚的疲累。发怔片刻,她忽然忆起昨夜救下的那人,也忆起那人还有危险,赶忙找人想确认她的安全。但是,抬起头环视四周,除了她自己,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踪迹。难道是她记错了,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
不得不说,因为自身的能力,从很小的时候起,她会做一些似是而非身临其境的梦。有时那梦境逼真得好像真实发生过,可是周围的人都告诉她那是她累极做的梦。她总是分不清梦境与真实,浑浑噩噩糊糊涂涂,不知自己是庄周梦了蝴蝶,还是蝴蝶化了庄周。小时候的她困扰着害怕着,总找那人哭诉,好像只有待在那人的身边,被那人温柔地抱在怀里才能安心。因此,那个精通歧黄之术的人特意为她配了无梦丹。有了无梦丹她便可以一夜无梦酣眠至天亮,便不用再去缠着那人,而那个给她配药的人也不用再和自己争那人。只是,回忆依然清晰,那人却早在十年前香消玉殒了。因为她的错才会死去,虽然大家都说那人的死不是她的错。可是她清楚的知道是自己的错,因为从前总是和自己抢那人的那个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复杂难懂。她想,那个人一定恨极了她。如果不是她,那人也不会死,那个人也不用如此痛苦。
“请问姑娘,有没有见过一个重伤的人从这里经过?”一个儒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抬起头看见三个蒙面黑衣人以品字形站在眼前。说话的人是前面那个领头的。原来杀手的声音也可以这般好听。她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想法。同时也意识到,昨晚发生的事不是做梦,是真实存在的。
黑衣人见她抬起头来却仍没反应以为没听到自己的问话,欲再重复一遍。她已经低下头淡淡地回答:“我才刚醒来不久,只见到过你们。”
“那昨天晚上呢?”后面的黑衣人又急切地问道,声音同样温和有礼。
“晚上我在睡觉。”她嘴上这样回答着内心却着实疑惑不解,这年头做杀手竟这般谦逊。
黑衣人自知从她这里得不到什么消息便迅速离去了。昨晚她急于脱身,并未仔细去分辨那三个人的声音。虽然直觉今天这三人与昨晚那三人不同,但她下意识地认为大白天却遮遮掩掩的也定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能够进到这里隐凤山深处,可见这些人不简单。好不容易救了那人一命还搭上自己的救命药,说什么都不能再让那人出事。左右权衡,她还是打算闭口不提,装作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她一边在心里思索着一边与那些人周旋着,能够在思索时表面却波澜不惊,足见她的应变能力之强,头脑之聪明。
想来,这些黑衣人应该是“关心则乱”。否则怎会没注意到其中古怪,他们是过五关斩六将突破重重阻碍才能进到这深山内,而这女子却在这里过了一夜。他们没意识到不代表她没意识到,她很清楚,自己的那些措辞漏洞百出,唯有尽快离开才是上策。而且,在这里待得越久,被家里那些家伙发现的风险越高。打定主意,她在星粼湖边随意抹了把脸便运起鬼魅轻功如青烟飘去。等那三个黑衣人折回来时,早已没了她的影子,要不是地上还残留着柴火的灰烬,他们真的会错觉今早在这里其实没有遇见任何人。
山风骤起,树枝随风摇曳。丛林里的野兽们听见几声“唰唰”踩过枝头发出的声音后就只剩下风的吹过耳边的声音。想来这些人类都离开了吧,终于,隐凤山星粼湖恢复了它的宁静。星粼湖边,渐渐显出一只野兽的身影。它有一身柔软的白色的皮毛,密集却不凌乱,即使被风拂过也不见一丝错杂。它还有一双碧绿的眸子,仿佛盛满了星粼湖的湖水,温柔地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
再回过头来看她救下的那个人。
她最后的意识是风呼啸过耳边自己狠狠坠入水中,随后便是冷水涌入身体的刺骨寒意。落水的瞬间她没有挣扎,死亡对于她而言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离开组织也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世间。
黑暗中恍惚有一双手轻轻地托着她朝头顶的光源游去。那双手那么小,奇异的是她却可以从中感受到一股坚定的力量,仿佛只要被它带着,无论去哪里都不会害怕。是梦吗?第一次,她有了疲惫却可以依靠的感觉。加入组织这么多年,第一次,她从心底觉得安全了,可以休息了。如果是梦的话,就让它继续梦下去吧。她彻底陷入黑暗,连多年来即使重伤都无法放松的神经一并随她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她讽刺不已,老天爷果然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她。巡视四周,却不想入眼的是湛蓝的天碧绿的湖以及毫无防备熟睡在她身旁的少女。检查了全身上下,除了可怖的伤口外竟无想象中的疼痛。直觉告诉她,是这个少女救了自己。细细打量少女的睡容,未施粉黛的鹅蛋脸白里透着红润,许是睡梦之故好看的柳叶眉微蹙着,双目紧闭却让人想象得到它睁开后的熠熠光辉,小巧的鼻子下是嫣红的双唇。总得来说,这个少女虽不是倾城之貌却难掩其美玉无瑕之气。
收回心思,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嘲讽之笑,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出神了。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刻,如果被组织的人找到,不论自己还是这个少女都会遭受灭顶之灾,唯今之计只有在还没被发现之前先离开。至于少女的这份恩情,她又哼笑一声,自己活不活得过明天还是未知。然而离开之前,她还是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女的容颜,好似要把它刻在心上般。如果命不该绝的话,这份恩情迟早会还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她在心底暗暗发誓。
披着晨光,迎着朝阳,她无声地离开了改变她们命运的地方。多年后再回到这里,她不胜唏嘘,命运最是爱捉弄她们这些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