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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大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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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十三年盛夏,其国澶州城外的林中小径静谧沉沉,午间的酷暑沉默地肆虐着,空气似乎凝固成一块。
突然,林中深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红一黑的身影迅速穿过,身后只留下踏起的些许尘土和微微摇摆的枝叶。
“小姐!前面就是澶州城!”后面黑衣女子出声提醒。
绯衣女子轻鞭一扬,骏马犹如飞箭般窜出,黑衣女子也迅速踢马跟上。
俩人转眼间就进入城中,驾马奔至一处府院门口,却只见大门紧阖,门口只有两座孤零零的石狮子略显寂寥。
此时日头正高,街道上极少行人,年央将马绳递给丹鹤,丹鹤接过,面上竟有些许不忍之色。
“按密信所述,四皇子死后不过三个时辰,也是个可怜人。”丹鹤的话在口中绕了几圈还是说了出来。
年央摸了摸自己的人皮面具,淡淡说道,“四皇子的病本就是绝症,受尽轻视,如今早早离世,也算得到解脱。”
丹鹤张了张嘴,还是沉默着将马绳系在马桩上。
年央已经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门。门后的人从门缝中瞧了一眼,便立马打开门。
迎门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青衫小厮打扮的少年——青鹤。
他一边将二人引入,一边关上门神色焦急道,“小姐终于来了,这里一切都控制住了。就是这尸体实在不好存放,谁想到好歹一个皇子的养病之所,却一处凉堂或者地窖都没有。”
丹鹤惊道,“竟如此苛待?”
青鹤用力点头,似乎要将待在这的几天的苦都诉尽,“这澶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我这几日都在日头下做工,皮都晒破了。听说那四皇子.....”
“好了。”年央打断他们,“隔墙有耳,这院内的各处角落是都搜干净了?”
青鹤讪讪,“人手不够,未曾搜完。”
“即便远离大都,也都该警醒些才是。”年央皱眉。
“大都耳目众多,时刻紧绷着,都快憋出病来了。如今到了澶州,一时有些松懈,日后会注意。”青鹤挠挠头笑道。
三人谈话间,关着人的东厢房便到了。
年央一眼就在几个老弱病残的侍从中找到了李嬷嬷——曾经是四皇子亲生母亲的侍女,现今看起来依然精神。
虽然年央易了容,但李嬷嬷显然已认出了她,“年小姐将我们绑起来,是想要做什么?”
年央不出声,只是略微一挥手,青鹤和丹鹤便领会将其他人带走,转眼间房内只剩下年央和李嬷嬷二人。
“请节哀。”年央微微颌首道。
李嬷嬷哼笑一声,“阿沿若没有生病,怕是活不到这个岁数。如今这个世道有什么好待的?有什么哀要节?年小姐有什么话直说,拐弯抹角可不是你的性子。”
知道她实在讽刺年幼轻率的自己,年央笑笑,“少不更事,叨扰嬷嬷了。如今冒昧前来,还是想再问三年前一样的问题。这么多年,您老人家想得如何了?”
李嬷嬷沉默了一瞬,似乎耳边响起了当年尚且稚嫩但极其狂妄的声音。
年某可代阿沿兄长上京,在京中争得三寸之地。嬷嬷还顾及什么正统血脉吗?我年某流着的是和楚氏皇子皇孙一样的血,又有什么争不得?
当时太过惊世骇俗,句句震得她耳聋眼花。如此小儿,竟丝毫不懂得谋逆和欺君的大罪,简直是胆大包天。而且李嬷嬷觉得她在咒四皇子早死,因此一扫帚将她赶了出去。
年央额角抽了抽,显然也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那时她刚从漠北回来,不久便发现自己的亲祖母在密谋着起兵造反,还手把手教不足七岁的换齿小儿如何排兵布阵、血杀敌方,操作难度实在是高,这才着急寻找其他更加讨巧的办法。
一听说有一个皇帝大臣没有见过面、身患绝症的皇子,她就已经萌生出一出妙计。只是角色理解和扮演稍微有点失误,被气得冒烟的李嬷嬷扫了出去。
失策失策,但经过五年的历练,年央自认为已经沉稳许多。
她思考了一下,开口道,“嬷嬷可以慢慢考虑,只是年央认为阿沿兄长不该死在此时,此地。若嬷嬷同意,我自然有办法平反琴妃冤情,让阿沿兄长风光大葬,到时热热闹闹地抬进宗庙,但若是不同意,他便只能草席裹身,抛尸荒野,琴妃也只能永远立足罪奴之身。”
说完她便要离开,但到了门口她还是停了一步,“今日距先皇后离世不过十六年而已。”
李嬷嬷听见后面一句脸色瞬间绷紧。
距离先皇后难产离世,琴妃杖死,不过十六年而已,皇帝必然不会迎阿沿的尸体回宫。若是阿沿就这样死去,那琴妃的罪名昭雪的机会更为渺茫。
脑海中想起那温和柔善的脸庞,李嬷嬷几乎是一瞬间出声,“年小姐。”
年央收回正要往外踏的脚,转身看着她。
李嬷嬷闭了闭眼,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俯首对年央一礼,“老身残命,何足挂惜。望年小姐记住自己的承诺。”
“自然。”年央点点头,面具下的笑意甚是灿烂。
因为靠近海岸,澶州的夜晚热气消散得很快,海风吹过街道,城内各处也渐渐清凉起来。
在城门要关上的那一刻,一只干净消瘦的手正好抵住门缝。
守门士兵透过门封看去,那手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素净白布长袍的少年,他带着歉意躬身行礼道,“官爷,因家中有事实在耽搁了一下,实在抱歉。”
那士兵看他身后就一个小厮,什么行李也没有,便不为难他,摆摆手就让他过去了。
进了城门,主仆二人直接往那最高的观潮楼走去,定了一间上好的雅间。
小厮颇为高兴,“咱们终于下山享受享受啦。”
那少年面容缓和,“看戏,莫要吵闹。”
“戏还没开始呢。”阿木嘟囔一声。
到了雅间内,阿木直接扑到窗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窗外,转头对少年说,“许姐姐过来看,城里所有的景色都在我们脚下。”
窗外灌进一阵凉风,许成德也向外看去。
城中的各个街道上挂着灯笼,驱散着黑夜的鬼魅,但有一红色的身影从黑夜中穿过,极为耀眼。
“还真是招摇。”阿木指着那红影笑道。“真不愧是澶州的沈家小姐。”
许成德轻轻弯了弯嘴角,喃喃道,“可惜,澶州要容不下她了。”
“为什么?”阿木一时惊异,追问道。
“猜的。”许成德言简意赅。
阿木对许成德敷衍的态度极为不满,“许成德!别忘了你是靠谁才能下山的。每次你都是说了一半便不说了,留我在这抓心挠肝......”
“噤声。”许成德向外看了眼窗下,轻声制止,阿木立刻默声,也伸头看过去。
那身穿绯红袍裙的沈氏女竟带着两个侍从来观潮楼了,想定最高楼的雅间,但却被告知那间已经定走。
她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退而求其次地定了另外一间。
正在此时,酒楼中央的戏楼的帷幕缓缓揭开。
今晚的戏开始了。
酒楼的小二面色诡异地端进一盘咸菜和一碗饭,阿木瞥一眼就变了脸色,只在小二出去时才震惊开口,“怪人怪人,在城里最贵的厢房里你都吃这种菜。难怪师父见到我回来两眼冒泪,原来是被伙食折磨的,幸好我夜晚禁食。”
许成德似乎也想起那老头一副受气却不敢出声的模样,眉梢翘起,“想吃自己做。”
阿木啧啧两声,却听见从戏台中传来的唱曲,立刻坐直身体认真听,也不再说什么。
而许成德则拿起筷箸,轻轻挑起一箸泛着油光的咸菜,和着米饭送入嘴中。
她细细嚼着,菜干上微留的涩意被发酵的酸味包裹,但是她的舌头还是感到了明显的苦味。
她想起那年寒冬。
只有她孤身一人的寒冬,漫无边际的雪林,刺眼的白,空寂的黑夜......
就在此时,戏台中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但琴声铮铮却不断,绕着那刺耳的叫声往上爬,直破瓦砾冲上云霄,似乎这戏落到了戏台外。
阿木感觉背脊爬上一股冷意,赶忙走到楼栏边往里瞧。
“杀人了。”她紧紧抓着雕花木栏,倒吸一口气道。
许成德只是撇了堂内一眼,便又拿着筷箸夹菜送进嘴里,神色平静地咀嚼着,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
阿木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转头看着楼下的展柜伙计疏散着一楼的顾客,以及覆盖在尸体上的那块白布。
红色的血迹从洁白的棉布渗出,犹如冬雪之中盛开的红梅,看上去诡异至极。
那琴弹的曲子似乎到了高潮,一声高过一声,犹如滚滚浪珠坠落。
许成德停下手中的筷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忽而一手猛然发力向一楼的方向射出,伴随着筷子钉入硬物的响声,那琴声嗡然而止,
片刻,那厢房传来苍老嘶哑的回应,“多谢提醒。”
阿木疑惑地回头看着许成德,似乎知道了什么,但又没琢磨到。
而许成德则起身看向窗外,远眺着只有蚕豆大小的皇子别院,灯火通明与平日无异。她眼中神色不定,手指摩挲着,烛光明灭间,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
这戏,迟早会唱的。
此时,观潮楼的暗室里,年央跨腿坐下,盯着面前穿着艳丽戏服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嗤笑一声:“胆子倒是挺肥,还敢劫持皇子尸体。”
那男子抬头看了那眼面容平淡但气宇轩昂的女子,又环顾四周,“小余在哪?”
“还挺重情谊的?”青鹤奇怪道。
男子愣了一愣,似乎才察觉到现在的处境,咬牙问,“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怎么?让你唱完了整部戏还不开心了?”年央冷笑。
男子摇摇头,“技不如人罢了。只是烦请各位放过小余,他什么都不知道。”
年央三人对视一眼,青鹤刺声问道,“你搬尸体上戏台都不解开来看看的吗?插刀的时候也没感觉出来?”
那男子似乎想起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滞,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双眼发红,一声不响。
正当青鹤想踹他一下时,他突然绷直腰身,头狠狠地砸在黝黑冰凉的地板上。
又过了片刻,他才哑声道,“主人说,人不可贪心,澶州为有主之地,年小姐若是处理好自己的事便请尽快离去,莫要拔羽扮雏做出鸠占鹊巢之事。今日这戏,是主人送给小姐的见面礼物......”
话还未说完,他便全身痉挛抽搐,破碎的声音从他嗓中传出,五窍里流出黑色的血液,不过片刻间,那身体被毒药侵蚀成一滩浮血。
室内静默无声,丹鹤和青鹤土从外处装来泥土,缓缓撒在那血迹处。两人面色平静,但细究仍有不忍之色。
年央的手指敲着座椅的扶手,看着那摊血水良久不语。
真是,人潮如流水,入我垂钓局。
好一个,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