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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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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一九四八•昆明
1948年的昆明。
军队正在城外严密地部署,一旦从城中传来消息,大军即刻倾力进攻但求破城。
夜晚压迫着人们的呼吸,充斥着一种一触即发的恐惧。
而史今与这幢公寓彻底告别昆明已经离解放不远。
自此伍六一将失去他从战场上回来第一时间直奔的地方。
伍六一随着长官一同回来开会,不幸恰逢此时。
……
“……我走了。”史今说。
伍六一不易察觉地嗯了一声,把自己瘫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史今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对了六一,”回头,“那衣柜的合页好像松了,你要没事儿……修一下。”
伍六一睁开眼,“你真不回来了是怎么着?”
“……待会儿它再掉下来砸着人,还关不紧。”史今说。
“文婧……安顿好了吗?”——伍六一问。
“跟着沈妈去北边儿了。放心吧。”史今说完,要去开门。
伍六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过去将门一把按住。
史今默默地看着他,然后放下了行李。抿了抿唇,这么看着伍六一,而后叹了一口气拥住对面那个不知所措而心慌失落的军人。“保重。别再这样了六一。”
史今松开手,转身要走。
伍六一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呼吸很重。一言不发。
片刻。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
“看你像什么话,跟国中时候有区别么?”史今笑,转而笑容淡了,“我是说……以后别再对别人这样。”声音沉了些。
伍六一愣了一下,“咱们回去吧,回昭南去。我们家——”
“你又要开始你的红木雕花。”史今乐了。
“你不喜欢?”伍六一瞥见他侧脸的笑意,反问。
“喜欢。”不容置疑,“喜欢的。”声音低下来。使得伍六一心底一缩。
接着史今用同样的不容置疑拉开了伍六一的手臂。提起行李,打开门走了出去。
伍六一垂下了手。动了动嘴唇。
那就好。他说。
不知这话有没有人听见。
后来伍六一修柜门的时候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小心拆卸,又重新装上去。给合页上了油,使它不再尖锐地乱响。
修好了之后关上。
一件白衬衫的袖口又给夹了出来。不是伍六一的。
伍六一痛苦地想史今啊史今在你家里关个衣柜门也不让我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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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显然布置得无比正式的会议厅,长桌的最尽头,长官解了军大衣,搭上椅背。取下军帽,端正地放在桌子上。那人负手看着墙上的青天白日旗,然后目光对上了画框里孙中山的眼睛。
那双眼平静地望着他,望着他们所有人。他们却不能够如那般平静地望回去。
伍六一站在队列之外。看着长官的背影。还有那张桌子上平放的刚刚印制出的散发着温暖油墨气息的通缉令。
“机要处的脸被你们自己丢尽了,情报处的骨干明天就被处决,行动队除了干报社的印刷活儿不会干别的,你们说说你们想做什么工作,我来安排。”姓曾的长官慢吞吞地说,那个年近五十有些发福的男人,带着阴鸷和愤怒,这样慢悠悠地说着。
内鬼找到了,只是情报已经被送了出去。严刑拷打之下那人缄口不言,故明日即是其死期。此人是情报处的业务骨干,多年深得长官、同伴信任,战区资料故能轻易获取。而机要处长已经递上了引咎辞职的辞呈,行动队画好了几张平日里同那人有过接触的人的肖像,但却明白这有如大海捞针。
他们凝视着孙中山的画像。
他们看不到暗藏在那双眼睛后面的惊涛骇浪,和血腥战争,那双眼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这个世界,睥睨着中国这个烂摊子。长者与智者的严肃里,还透露出一种近乎温和的慈悲。画像挂在每一处最高领导人们的办公室里,挂在每一处战场最高指挥所的墙面上,他一直看着那些阴谋诡计和尔虞我诈不断上演,看着那些杀戮和死亡在战场上瞬息万变。就是这样一双看过世间百态的眼睛,带着海洋息怒之后的平静,让站在他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就要被他完全地看透了。
“……想贴就拿去贴了。”曾长官不耐烦地下令。“解散。”走过伍六一身边的时候,不明神色地叹了一口气,停步,“转告你们长官……此次失误对他不住。你且随我来。”
“是,长官。”伍六一行了一个军礼。
……
“需要派人跟着你吗?”曾长官问。
“……一切听凭长官安排。”伍六一点头从命。
十分钟后伍六一拿着一个公文包从曾长官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行动队长拿起了那沓通缉令。苦笑着翻看了起来,抬眼,“看什么看,”喝斥着手下,“就这个命,贴去呗!”
一人分发了一些。严整的纪律自走出大楼之后就开始涣散,即便心情低落,却也不忘调侃,“你们看这娘们……肯定跟他有点什么,长得挺不错的。”一人指着其中一幅肖像上的女子这样说。
而画像上的蔡熙兰早已在送出那份情人用性命护出的情报之后,在重庆隐姓埋名,组织都对其讳莫如深的她的名字,此后长期以“失踪”作为前缀。
数十年之后她的名字被当作烈士放进了纪念馆。
走廊灯光稍嫌昏暗,皮鞋敲在地板上竟也叩叩有声。大厅之外是井然有序的喧哗,行动队的正在发动车子。伍六一走到近前打过招呼,车子陆续地离开。
按照约定他走过一些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路标之后才望见车灯照穿夜色,极明亮的两束直没进远处的树丛。而就在树丛之间有隐约的闪动,似是人影。
经验让他闻到枪的气息。分不清这些枪口会保护他还是想杀死他。伍六一从没有办过这样的事情,不懂保密局的规则,更不熟于这些周旋。不过是一种直觉让他心底隐隐觉得不对。
第二份至关重要的情报,惟有了它才可与泄露的第一份完成严密的联系。战备情况将由伍六一交给上峰而后直达重庆,这是保密局最后的一手,否则这次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单伍六一的上峰就会让昆明站换血。
伍六一走近,默不作声,也并没有敲窗户,直接拉开了车门。
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伍六一早有预料的。
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走吧,坐进去的第一瞬间就被一把枪抵住了太阳穴。还来不及反抗那个身手极厉害的人就下了伍六一腰间的配枪,制住他要害。
几个回合就气喘吁吁。伍六一认命地闭了闭眼。
他听见那个声音说——“开车。”
司机显然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正在把冰冷的枪口温热。
“拿出来。”那个声音这样说。
“有必要这样比着我吗。”伍六一声音有些苦。
车已经开进了市区。是夜,温柔的昆明正逐渐地偃旗息鼓。伍六一看了一眼后视镜。略微的灯光照射进来,他不敢看身边人的脸。
“停车。”伍六一忽然说。“我把东西留下,我要走。”
司机放慢了速度,微微偏了头像是在疑惑地询问。
伍六一旁边的人示意司机继续开。
“停车。”伍六一又重复了一遍。司机当然没有停下来。伍六一脑袋被枪顶着,手腕被制住,想去摸枪,可只要一动对方就会察觉。
“你不可能留下东西。”那声音很坚决。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可能知道今天的时间地点。你们杀了我把包拿走最好,如此大费周折,莫不是怕我死了?”伍六一说。然后居然扯起一抹令司机诧异的恨恨笑意,“或者是有人舍我不得?”
车子已经七拐八弯地开进了一条小街。正放慢速度。
“包里有曾长官给你的钥匙,只有你知道第二份锁在哪里。死了岂不便宜?”那人说。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对不住了。”简短地说。
然后他用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堵住了伍六一的嘴,五花大绑。司机下车帮助他把人扭将进门。
史今在房间里四处乱转着检查窃听器。伍六一干看着。
“他们会当你死了。”而这时史今拿掉伍六一嘴里的东西之后,讲的第一句话。
伍六一呸着嘴里的脏东西,“无耻。”却没有生气的意思。“你何必这样。”
“不这样你会来吗?”史今看着他,“……你包在那儿,有了钥匙总会找到锁。”
伍六一抬眼。慢慢道,“……我知道你在到处害人,可我从不觉得,有一天你会像这样害到我头上。”
“我没有害你——”
“你很失望。”伍六一坐在那里。
“失望什么?”
“知道您几个在楼底下候着,所以我没有把钥匙带下来,包是空的,你该在来的路上就把我做了。”
“哦,我为这个失望吗?六一?”史今挑起嘴角,竟然显得温和。
伍六一错开眼,望着史今身后的挂钟——很大程度上他只是不想看着那人的眼睛——“曾长官掐着点儿算着呢,只要再多耽搁一时半刻,你明天可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了。”
史今走过去给伍六一倒水,“前提是你早早地就把我卖了。”
“所以我很后悔,我只要活着出去就让你们生不如死。”伍六一笑笑地。
“没毒,喝吧。”史今拿着杯子要灌他。
伍六一别开头,“早就告诉过你,玩命不要拉我。你以为他们当我死了我就坦然入你的伙?重庆有多乱?昆明有多乱?中国有多乱?你以为我是没有良心的,帮着□□屠杀我的袍泽?”
史今的眼神很是寡淡,“……你什么都是半拉,所以你什么玩意儿都不是。我告诉你伍六一我这辈子没有想过拉你入伙云云,在昭南我就怕你看我的那些书。”抬起眼来,目光灼灼,十分严厉,“你还跟我提良心?我告诉你伍六一你现在连叛徒都配不上当,叛徒没有半个的,只要错一步就全错了……你现在还觉得你是忠于你的军国大义吗?”——这话也着实恶毒。史今忽瞥到伍六一用力到泛白的关节,心生不忍,暂说不下去,放下杯子,只走近了些,去解伍六一身上的捆绑。
“那我十七岁的时候就错了。”伍六一笑得苦涩,但侧过头望着史今,那么没脾气却也如此决绝,“我穿这身军装行得端走得正这么多年白费了,不过罪名再大,也大不过长期窝藏某个□□并与之有染,我他妈怕什么?可是你呢?你玩命似的当初我读大学的时候就上蹿下跳,我现在我每天早上一睁眼我就想你还活着么?被抓了么?你那不够我折几下的身子骨经得住上几次刑?啊?!”伍六一红了眼睛,“你倒好,今晚上直接逼到我头上。”
史今看着他,默默地,丝毫也不表露。不知心底是怎么翻江倒海。“你不是要让我生不如死,还担心什么?”敛颜,低头,站得很近,史今用手环住坐在椅子上的伍六一,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长久不去。
伍六一深呼吸,拦腰就把史今抱住,把史今拉过来,找到他的唇就激吻起来。势不可挡的令人恐惧的滚烫和眷恋。
史今费劲地推开了他,“姓彭的早把两份都照下来送出去了,你长官给你那钥匙就藏得再紧也没用处。只是这事儿保密局不知道,军方不知道,重庆不知道,党通局自然更不会知道——所以,今儿党通局的人是来要你的命的。”他慢慢地说完。
伍六一怔住了,他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想。转而苦笑,“你是不是想说……你今天救了我一命。”他站起身来。
“不敢当。”史今退后了一步。
伍六一看他片刻,有点失神,“柜门我修好了。我以为此后都不会再看见你。”
“谢谢。我也以为。”史今上前吻住了伍六一的唇。
伍六一眉头皱得很紧,心也是。
……
“这里是哪儿?”后来伍六一终于才问这个看起来为时已晚的问题。
“你的目的地。”史今说。伍六一看他靠在办公桌沿上,气定神闲地喝着一杯水——该死的为什么是喝着一杯水,而不是被绑在审讯室里奄奄一息?“恐怕你要一直待在这里。”
“直到昆明沦陷?”伍六一似笑非笑地瞧着这普通的公寓——这确是曾长官要求他来的地方,可哪里晓得被史今摸得一清二楚。然后目光落回史今身上——制服的领口没理好,维持着刚刚被伍六一扯乱的样子,“我刚刚说曾长官掐着点儿,可不是玩笑的,史今。”伍六一没有什么表情。
史今了然地点点头,照着书柜的玻璃终于开始整理自己的军装领口,“我知道。马上走。”
于是伍六一有点想不通,“不是,你这样……又换司机又绑我又下枪的大费周章有意义吗?”
史今没转身,还对着玻璃。
半晌。
“我就是想看看你,很奇怪吗?”沉着声音这么说。
伍六一看着他的侧脸,“非常。你知道我有多想信你吗?”
史今猛地转过身来,“你在耽搁我时间。”
“你怎么这么聪明,于公于私你有任何走的理由吗?”伍六一走近他。
而后史今像刚才一样把枪口顶在了他脑门上。
伍六一停住。笑容干巴巴的。
史今挪开了枪口扣下了扳机——咔哒一声。空枪。
而后史今把那把枪连同子弹一起拍在了伍六一手上,“还给你,要想拦我杀我随便你。”
伍六一立刻把一颗子弹迅速装回弹夹——这个过程里史今走到门边正要拉开门——伍六一把枪口顶上了他后背。“转过来。”
史今依言转身。
伍六一将就着握枪的手将人搂过来毫不含糊地吻住。
呼吸很乱,片刻,耐不住伍六一乱啃的史今只好侧过头去喘息不止,“枪都没上膛我听你的干啥。”
“我要在昭南就知道你温柔贤淑的外表下是这么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伍六一凑过来,盯着史今。却说不下去。
史今苦笑,眼角细碎的纹路也同眼睛一起弯起来,他看着伍六一,这时候话音里有一种特殊的可怕的温柔,“那时候你才几岁啊,怎么会知道呢?你什么话都敢拿来跟我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你他妈才反。全世界都反了我对你也不可能反。胡说八道。”伍六一二话不说就开始扒史今的制服,军装很难扯,所以伍六一勉为其难地在解纽扣。
史今却丝毫也不反抗,“混账,”扯着伍六一的头发逼他仰起脸来,“根本就没有人会来。”又松了手。
伍六一就炸毛了,“来又怎么的?来了就让他们站这儿看!只要看得下去,看到天亮老子都无所谓!几个行动队的还管我睡谁?”
史今给了他脑门上一巴掌。“你无所谓,这世界上有你有所谓的事儿么?”而后揪着伍六一摸进了这个陌生公寓的卧室。
……
“昆明已经是一锅粥了,李弥疯了才要回这儿来。现在不是有几个□□,昆明就是□□的天下,不是□□的都数不出来几个了。”伍六一絮絮地说,趴在史今的胸膛上,声音有些奇怪,“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半途司机被换了都没动静,我听凭那老混蛋安排他居然还真就给我不安排了。我不问你,省得你枕头底下捞出枪来又比着我。……我比谁都无耻,我的长官还在城外等我们,我却跟一个奸细在床上鬼混……”然后伍六一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这个奸细,埋首奸细的胸膛。
“你何苦,你以为李师长不知道这些?……他要和邓秘书进城来,就明天。”这名奸细轻声说,竟像是有些心疼地抱着伍六一的脑袋——也就只有他们俩会在完事儿之后谈论这样的话题。
伍六一猛地抬起头看着史今,“来送死吗?”
“本就算着让人有去无回。”史今闭了闭眼。“所以我让他们把你摁在这儿,你放心,昆明城给掀了这里都没事。”
伍六一重重地呼吸着,皱眉看着史今,有些难以置信和痛心,可他无能为力。他从他的身上离开,翻身平躺在他身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惜我没出息。从来就杀不了你。……早知道,当初我就给你一掌推河里去。”
“六一,这个世上没有谁不能杀谁的。也许改日你就一枪崩了我呢。”
“我热切盼望着那一天……陪着你一块死太不值了,但我绝不独活。”伍六一握起史今的手。那人的手微微出着汗,有些冷。伍六一就这么握着,声音轻了下来,“我们姑娘还好吗?”
史今愣了片刻。
“好。沈妈带着她呢。”史今说,“……前一阵儿,你也不说来看看她,她一开始是念叨‘六一叔叔呢’,后来你一直不来,她就问我‘六一叔叔怎么不来了’。她妈都没提得这么勤。”静静地说着。
“我还真想她。”伍六一盯着天花板,“……啥时候姑娘才知道叫我爹啊。”
“她爹刚被你们弄死了。”史今毫不留情地说。
伍六一给噎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也好久没见着她了。”史今转而说,“肯定又长高了。”
伍六一翻过身去,伸手环住史今的腰,“史今。”
“啊。”
伍六一若寥寥地开口,“仗打完了,我们带着文婧回昭南吧。”
史今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嗯。好。”
伍六一也苦笑。
鬼才知道这是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实现的美好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