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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拾叁】 ...


  •   【拾叁】一九四一•昆明

      彼时已经是战火四起的1941年。正值抗日最艰苦的岁月。可战火还未曾烧到英属殖民地缅甸,珍珠港和太平洋还处在相对宁静的时光里。
      就是说,云南还是一处僻静温柔的所在。
      他如他所愿地考到这里。却没能见到他。
      没有能。
      伍六一后来自嘲地想,那个行踪不定的家伙,平生一百个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会去哪里,八成只会把自己支使到一个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这究竟是他的在乎还是他的厌烦。伍六一把所有的行李狠狠地扔到宿舍,心烦意乱。
      已然是读了将近一年了,加上国中最后一年,和他分离两年之久。

      伍六一终于明白他原本以为是终点的此地,只是一个转弯的路口而已。平直在这里终止,他却以为他能够得到一个结局。
      伍六一后来常常想念昭南国中的那棵树。硕大无朋的华盖之下的阴影,几乎是他年少时所有的隐秘甘美却又痛不欲生的心事。他常常想起在有一些昭南略微寒冷的无风的傍晚,他从校园里走出,阳光像没洗干净一样拖泥带水地剪出建筑物幢幢的暧昧的轮廓,彼时十六、十七的那个少年心里翻来覆去像着魔一样地,把不远处那个年轻瘦削的教师的身影,狠狠地印到心中。他在朝夕渴望着一件永远也无法达成的事——
      他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在这片伟岸而充满阴谋气息的树荫下,他同他的老师接吻。
      他每每被这样的梦境惊醒。他从未敢设想这真的能发生。
      懊恼快要杀死他了。
      因为那不仅发生了,而且在最后的最后,伍六一得到了来自那个人的最珍贵也最可怖的馈赠——可怖是因为那场馈赠成为伍六一今生也无法逃脱的孽债罪责。他注定要为他耗尽一生的心力,他自此眼里心里再也没有别人的位置,他终会精疲力竭而死。
      他说不清他为什么这么在意他。
      他只知道这种可悲的活法,甚至在数十年后剥夺了他失声痛哭的力气。后来,想念那个人变成一件很艰难而疲惫的事情,因为伍六一成了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灵魂和精力来活在当下。回忆是一条巨大丑陋的虫子,被回忆慢慢地蚕食撕扯着的人们,他们那慢慢消逝的生命是那条虫子最终化茧成蝶的全部食粮。
      回忆残忍而美丽,他注定会这样死去。

      而西南联大也确乎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代表了在危亡之际趔趄的中国晶莹而有力的脉搏,她是所有怀揣着大中国梦想的青年一息尚存的努力,和最后的热血的净土。
      在那个年代里,你能在校园里看到许多此后数十年都代表了中国印记的人们。他们行色匆匆或者言笑晏晏。
      可伍六一从不在意那些擦肩而过的。哪怕最终那些路人名留青史。

      西南联大那年轻又苍老的图书馆,不知是多少踽踽独行的人们带着宛如负债累累的疲惫——那是祖国加诸于他们的疲惫——搬运而来。
      他开始喜欢去这个地方。
      因为在那里,他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看到一个钢笔所写的,缓慢地在不可知的光阴中,褪色的名字。
      多么微小的几率,却让一本书和一个人横跨了大半个中国,相逢。
      那是一本时至今日伍六一早已忘了书名的书。封面印着商务印书馆出版。早已不能使用的借阅卡上,工整地写着日期和借阅人。他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只知道它跋山涉水迢迢而来,并在已经打马而去的宁静的旧日时光里,曾被那个人小心地捧在手中细致翻阅。
      他想象着那个经年未见的人的旧日。就像掬着一把易碎的青春年少的爱情。他的手指划过那些温暖书页,停留在那两个俊挺的汉字之上,遮住了它,自此所有的虔诚的爱慕就这样呼啸而出,摄去他的呼吸和心跳。
      窒息感像一个黑洞。
      伍六一苦笑了一下,将它放了回去。
      数秒之后却又迅速地拿起来,然后他走到管理员桌边,认真地填了借阅卡。
      他拿着它走出了图书馆。

      自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伊始,美国正式向日本宣战,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
      当时国内各家报纸都争相报道这一事件,人们都这样想——美国人一旦介入,小日本完蛋在即。除却珍珠港,马来西亚是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的又一目标。之后在泰国被山下奉文轻而易举地占领的情况下,这支从远方的大洋奔驰而来的日军同样让马来半岛无以抵抗。
      日本人来势汹汹,登陆那一片守卫虚弱意志摇摆的土地,在殖民地上抗争的大英帝国士兵,似乎为殖民地而战的时候总没有保卫祖国领土的热情,新加坡同样失陷,英军沮丧地牺牲,疲惫地败退。东条英机超过美英情报部门的所想,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用他无耻的贪婪和智慧发动意想不到的霸道攻势,切断了东京和美国西海岸的通路,控制的海域几乎达到全球面积十分之一。

      一个月后。
      是校方主办的联谊会。国家动乱,年轻而爱好幻想的青年们,除却一腔爱国热情愤慨,依然是热衷于此类活动,再者这次舞会名为交际联谊,却也是有大学方面主持的为前线将士的募捐,舞会当天由学生代表来组织。届时无论身处昆明还是重庆的社会名流,都会出席。大一新生和其他年级中都选出了代表来协助教师们筹办,甚至还邀请了往届的学生前来。
      伍六一成日无所事事,只好学习。一不小心成绩还名列前茅,导师推荐了几个学生代表去发言,伍六一亦在其中。而也正因如此他被同一宿舍的学长拉来打杂。说是打杂其实也不过是帮忙布置舞会现场那个偌大的礼堂。硕大华美吊灯和亮晶晶的彩带,再加上几个留声机,还有特地挂上的帷幕闪烁着绸缎一样的光泽。最后一个好端端大学礼堂给弄得像百乐门,师生相顾无言。

      而那天是布置礼堂的最后一天。
      礼堂的那一边一伙专门请来的工人,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台白色的三角钢琴往台子上挪。
      而伍六一和一个男生则在搬运着台上合唱所用的临时楼梯。
      “哎你看着点儿,那边是墙!”伍六一皱眉对着那男生呼喝。
      “……我怎么看呐?你不会提醒我啊?”想来也是几天来累得够呛想骂人。
      伍六一又转头准备张口。
      然后看到了大厅的入口自己的导师正和谁说着话。
      谁。
      伍六一手一松。
      砰。
      “妈的你小子不要命啦?!”那边那家伙一下子吃不住重量,也松了手,任由那个架子轰地砸地上。
      伍六一呆呆地望着入口。
      彼时一整个场子的人都在扭头看这边为何爆发出这种动静。
      伍六一不理那个兀自还在原地大吼大叫的震怒的男生,直直地朝导师走去。
      “怎么回事伍六一?搬个东西也搬不好。”姓陈的导师皱了眉数落。
      伍六一咳了一下。“我……”他的眼睛没看他的导师。却看向他旁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看见他,惊愕闪过,却很快就变得波澜不惊,直让人想挥拳过去。
      姓陈的导师看到伍六一在看他旁边那人,眼神奇怪,心下不免有些诧异。遂清了清嗓子,不满伍六一不礼貌的直眉瞪眼。“快回去干活吧,马上结束了,那边同学还等你呐。”
      片刻。
      伍六一自然是呆站着不动,“我……马上去。”整个人像傻了一样,明明是跟导师说话,脑袋却不转回去,继续看人。
      “你还要装不认识我?”
      “这是我从前的学生。”
      最终两个人一同开口了。
      前一句是伍六一气急败坏,后一句是史今温言启口。
      伍六一的导师耸了耸肩,“那什么……那,你歇会儿吧伍六一,我找人替你干。”终于明白这似乎是久别重逢,跟史今点了点头,就走开了。
      “谢谢陈老师!”伍六一冲着人家的背影才反应过来要讲文明礼貌。转过头来张口就问,“他是你什么人。”
      “以前的同学。”史今无奈。
      伍六一看史今看半天,然后冒傻气地张开双臂就要扑上来。
      史今一掌把他推开。
      “搞什么?”伍六一瞪大了眼睛。
      “……这里这么多人,你搞什么?”
      “我不就抱一下么!”伍六一更加无辜了。
      史今蹙了蹙眉,一下子没注意就被那人熊抱了个正着。

      已经开始和那位男生开始搬东西的陈老师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男人拥抱得旁若无人。
      至于么。
      抽搐了一下嘴角。

      “至于么?哎哎伍六一?”史今发现伍六一居然趴在自己的肩头抽,于是有点给吓着,摸摸他的头发,拍拍他的后背,像在哄小孩。
      结果抬起脸来,那厮笑得龇牙咧嘴。
      “毛病。”史今皱眉要推开他。
      “我想你啦老师。”伍六一轻声说。
      史今气个半死,“你能不能……换个地儿再想我,所有人都看着咱们。”压低声音。

      学校的礼堂外头。
      林荫道旁边是上了年纪的古木,依偎着上了年纪的礼堂。外墙上妖娆着茂盛的藤蔓和花朵,白墙上尤为旖旎可爱。红砖铺成一条逶迤道路一直延伸进密林的深处。
      史今仰头,眯眼深深地看那棵树。
      伍六一跟他一起看。
      看了半天。
      伍六一蹙起眉头。
      “看什么,那棵树比我还英俊吗?”伍六一无奈开口。
      彼时天光丰盛。
      史今背手靠在墙上,“我还在等你审问我呢,小孩儿。”
      “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特别老?又叫我小孩儿。”伍六一跳起来,“审问?例如……?”
      史今摇头叹息,“例如问我最后结婚了没有。老婆怎么样。爱上她了吗。……所有伍六一式的问题。”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伍六一瞧见那人的侧脸,眯起来的眼睛,眼角挑出温柔的纹路。
      心里忽然像被挠了一下。又痒又痛。
      是啊我怎么不问。
      伍六一就这么看着他。
      史今转过头来,“干嘛?”
      “我从小到大,家里人都说——”
      “又来了。”史今抬手制止,“你的童年我真的听过很多遍了伍六一。”
      伍六一住了口。片刻。
      “你信么,我也有怕的东西。”伍六一说。他深深地看着史今,
      史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他沉默了。
      “有些事我想了很久了,可我一直想不通,因为我怕想通,也怕找到答案。”伍六一眯了眯眼,“我依然在用功读书,我甚至想过投笔从戎,我的成绩从来没让任何一个导师失望,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特别不争气。”他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平静却炽烈,如同广邃的湖底深渊燃烧的火焰,“我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一个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三年以后这个人跑去结婚了。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不在于我喜欢男人,而是在于,我到现在竟然还每天每夜都想着他。这个人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会语无伦次地说出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话。”伍六一几乎用一种生气的语调说。
      史今呆了一下。苦笑。“我知道你有文化,绕来绕去还是在挖苦我。”
      “都是老师您教的。”
      “你真不问?”史今抿了抿唇,敛颜,望着伍六一。
      “我怕它。行了吧。”伍六一示威一样。
      史今皱眉,“你既然敢一辈子两辈子的瞎说,就不敢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表情出乎意料地显得有些茫然。
      “今天能不能别告诉我什么,就当咱们……还在昭南,就当你没结婚。”伍六一一气儿说完。
      史今默然。
      而后,“我不爱听,啊,这些话。你还是伍六一吗?这么长时间不见越发成个逃避性格。”忍不住数落。
      伍六一耸肩。
      史今看他一眼。
      “行,不说了。”最终只声线平平地,点点头。
      我听你的,不问就不问罢,我其实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给你。
      “我走了你回去吧。”史今说。
      伍六一瞧着史今站在原地不动,“你不会走的。”他说。他隐约想起不久之前那个夜晚,缅桂花的绰约而隐秘的香气,充盈了整张床整个房间和整片整片的奢侈的记忆。
      “那伍六一我这就走给你看啊。”史今用温和的声音说着足以一瞬间让伍六一暴跳的话。然后他果然转身举步离开。
      伍六一懊恼着自己。他知道他永远不是史今的对手,他注定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还特别心甘情愿。他几步跨上前拽住了史今的手臂。而后滑到手腕。最后握住了史今的手。
      史今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他。“怎么了?”
      伍六一那时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还小。他看不出史今在看他的时候,眼里那种脉脉的痛楚,一直在平稳而安宁地流淌。
      “你……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他攥着史今的手。
      “我过得跟你一样。”嘴角抿成无奈的弧度。
      “不可能。”伍六一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他把史今拉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史今被他那么用力的抱着。
      伍六一的情感丰沛而热烈,所以那个怀抱烫痛了史今让他不得不蹙眉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伍六一的嘴唇贴着自己的耳根,“你知道我这些日子里,有多盼着今天么?”
      史今忽而笑了。
      “所以,我过得跟你一样。”史今说。
      伍六一愣了一下。
      他能想象出史今此刻追人心神的声音和笑容。平淡却非常的,非常的温暖。
      那种久违的欣喜和从心脏里泵出血液的沸腾,让他的表情凄惨又幸福。
      然后他感觉到史今慢慢抬起了手,放在他的背上。
      胸膛贴得那么近。
      “老师。”伍六一忽然开口。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咧开嘴笑。
      “嗯?”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等于是废话。根本没想听回答。
      因为下一秒他就松开怀抱,对着史今的嘴唇吻了下去。
      伍六一似乎被他老师含含糊糊地骂了一句什么。
      他的唇和他的贴在一起,伍六一的嘴角得意地扬起。

      很多年以后,直到那些荒唐都沉入了记忆的深渊,那一幕都是介怀的。
      那一天,他站在那里同伍六一讲话,和伍六一拥抱,和伍六一接吻,已经很违背常理了。
      你要看重一个人到怎样的地步,才会在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几乎被你身负的责任所带给你的愧疚感杀死,却依然那么义无反顾。
      史今就带着这样的愧疚,却还是对着这个他所看重的男孩,温柔地说着话,舍不得离开。
      史今的愧疚源于他拥有一个完美而无懈可击的理由,那理由甚至正是事实。但是瑕疵在于这是一个不能被诉说、被倾听的秘密,它包含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神秘而强大的宿命感,带着睥睨人世一切悲喜的伤害和温存一心一意地蛰伏。
      它最终会把爱与痛楚都冷却,把你整个人变成死寂一片的荒漠。

      古老的缅桂树会有粗壮的树干与美丽的低矮树冠。昭南的那一棵,应该和那座城一样老了,它生长着绵延着像一个端庄的梦境。
      伍六一后来说,这里也有那种花,我带你去看啊。
      史今说一棵花有什么好看的,哦,俩大男人手拉着手去看花?——而后他沉吟片刻。再度开口,……缅桂啊?
      伍六一点头,啊。嘴角酝酿起笑意,你别说那玩意儿还真是要多娘有多娘,可是我一闻着吧,我就想起你了。
      史今皱眉,……你骂我呢伍六一?
      哎怎么是骂你呢,走走走,偷花去。伍六一兴高采烈,拽起史今就走。

      那棵缅桂树比起昭南的要年轻多了。
      可那年秋季它依然蓬勃茂盛、华盖如荫,酝酿出浓郁又恬淡的香气。
      史今走近的时候就呆住了。
      嗅觉永远忠心耿耿,关于它的记忆会保存相当长的时间。嗅觉会裹带着你所有彼时看到的听到的席卷回来。
      那种香味。清澈的淡泊,却不似兰草让人捉摸不透。它一直在。
      它让他想起那个被缅桂花的香气包裹的细腻温存的夜晚,香气唤起了最忠诚的回忆。它从鼻翼间慢慢侵袭入脑海占领了身心。
      那些耳热和心跳,少年身上的汗珠,以及一种温柔使得心下天塌地陷。

      史今转脸瞧见伍六一眯了眼望着浅色的花朵出神。
      你拉我来这儿就看你发呆?史今拍拍他肩膀。
      没有……不是。伍六一忽然有点局促。你等一下。他说。
      哎伍六一……!——史今来不及阻止就无奈地看着伍六一开始像当初一样,把花不当花地扯下来——女生们该为此心碎。
      最终伍六一捏着很多很多美丽而笔挺的花骨朵站在史今面前。还居然笑得一脸得意。
      史今完全不想和他说话,最终开口,伍六一,难道你觉得……捏着一把花很有男子气概?
      伍六一就差翻白眼,呼出一口气,嗨,我跟你说也就是你,你以为谁愿意——
      不愿意那就别摘啊,那些小姑娘可稀罕得紧。史今赶紧接口。
      摘都摘了我还能安回去?我管她稀罕不稀罕呢,老子有用处。伍六一眉毛一扬强词夺理。
      史今苦笑,你怎么一点没变,无奈地说,又霸道又幼稚,伍六一我跟你说以后我还真不敢来见你了……顿了一下。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处?
      伍六一极度暧昧不明地笑。
      说!史今皱眉指着他。
      不说。伍六一字正腔圆。
      史今瞪着他。
      伍六一瞪回去。
      我走了。史今敛颜,这家伙的杀手锏还真是不懂推陈出新。
      你走呗。伍六一笑。
      我……。史今给噎住,点点头,转身举步。
      哎走慢点儿,这次我可不拉你啊。伍六一伸着脖子冲他背后喊,简直得意忘形。
      史今站住,然后苦恼着表情转身,我说你还当我是老师吗?……不准笑!
      伍六一收住笑容绷住嘴角,眼里还带着笑意耀武扬威地瞧着史今。

      ……

      “老师你这几天都会来的对吧?”然后伍六一严肃下来,忽然问道。
      “嗯,是啊。”史今淡了他的笑容。“今天跟着你出来疯,还得回礼堂去做事。然后回家。”
      伍六一于是笑得很勉强,“不是,我说你就不能直接住到我宿舍?”他试图用无赖的语气说。忽略那个“家”字。
      “伍六一同学,你的花要被你捏成浆了。”史今垂头看着伍六一的手,抿唇。
      伍六一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此刻那种平淡而深刻的香气像要杀死他了,他蹙了蹙眉,“史今你觉不觉得你做的有些事,不一定都是对的。”
      “怎么不叫我老师?”史今的声音有点干,他很不习惯这样的伍六一,现实、冷静而锋利。
      “因为我发现我叫你老师的时候,你尤其不尊重我。”伍六一很认真地说。
      史今抬头。深呼吸,像在叹气,“我……我不尊重你吗?”史今像在对付一个孩子,然后一口气说——“伍六一我当然不是每件事都做对的,我已经很后悔了,你知道我指什么。”
      伍六一那一瞬间表情变得很可怕。
      史今心里一空。
      他瞧见伍六一手里松了一松。
      “不要。”史今失声说,眼疾手快地伸手握紧了伍六一的手。
      前一瞬间伍六一的手指松开,要把那些美丽的花骨朵散落入尘土。
      而史今挽救了它们。

      伍六一感觉到史今有力而修长的手指握着他的手,保护着那些他刚刚才嘲笑过的小玩意儿。
      那是伍六一第一次发现史今也怕失去。
      也是第一次从史今握着他的手上,发现那种隐约的绝望和希望,在殷切而卑微地燃烧。

      ……

      一个可以完全密封的玻璃瓶。在下午斜斜照进来的光线里亭亭玉立得世事不知。
      史今最终跟着伍六一到了他宿舍。
      瓶子里被伍六一倒进了稀释的酒精,然后那个无辜的瓶子,在那天下午几乎被伍六一塞进了数十朵缅桂花。从细瓶口里一朵一朵地塞,直到酒精都要溢出来为止。史今无奈地瞧着这家伙干着匪夷所思的事,可是他似乎叶很乐意看他干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他一边数落着一边清楚地知道这个家伙一句都听不进去。
      “你到底要用来干嘛?”最终史今拿起那个满满当当塞满了白色花朵的玻璃瓶子,非常困惑。
      “好玩。”伍六一简单地摊手。
      史今敲了他的脑门一下。
      “本来就是好玩么,你……你说它能干什么?哦,缅桂花罐头?还拿酒精泡的?”没好气。
      史今皱眉,“我还以为你小子在折腾那什么……”忽然抚额绷住嘴角,“……的见证……”笑也要笑死了。
      “懒得跟你见证。”那个人脸上终于挂不住,“我跟你见证了吗?我犯得着跟你见证吗?我吃饱了撑的跟有妇之夫——”
      下一秒就被史今给掐住了脖子,只好怪声怪气地求饶。
      终于被松开的时候长舒一口气,缓过来就立刻说:“你心虚什么?你再用力点你……真见不着我了就。”
      “眼不见心不烦。”
      伍六一却又不甘于他自己制造的僵局了。片刻又磨蹭开口,“你待会儿去完礼堂有事儿吗?”
      “怎么?”史今替伍六一塞进瓶子里一朵,剩下的替他拢了拢齐。满屋子的缅桂的香气,让他头晕。
      伍六一忽然有些心烦,“还能怎么?!”
      史今愣了一下,然后笑,紧接着却又好好瞧着伍六一,似乎因那望他的眼神的缘故,笑容被收得一干二净。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他只是抬手似是想放上他脑袋——一如彼日还是师生。
      伍六一偏头躲过他的手。
      史今一愣,眯了眯眼,收了手。片刻,他站起身,走过去开门。
      “你敢出去。”伍六一蓦地哑声开口。

      那时忽地有隐隐虬结的心疼。这个人自己难道就真的不能照顾,不能相守,甚至不能与他相爱。
      这个人不会温柔地说“别走”。而是恶狠狠地说“你敢出去”。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一个孩子。
      史今皱了皱眉,打开了门。

      伍六一轻轻吸了一口气。
      很多年以后他并不能记起那个微热的下午了,可是那种感觉挥之不去。一种源自于最深的失落的怒火,和求之不得的委屈与依赖,如同经年的瘾。
      而他并不能忘记的是史今的背影。在打开门后,微垂了头,举步迈出,然后动作很好看地侧过脸来关门。并没有看自己。
      “史今。”
      仿佛是叫了他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还是喃喃已经完全分不清了。
      那个人的动作停了一下。
      伍六一很快地站起来走过去,将密封好的那个瓶子握在了手里。动作很是僵硬地把它塞给了史今。“你收下。”
      “不是说懒得跟我——”史今笑着抬头,结果看见那厮很难看的脸色,终于没说下去,抿了抿唇,手里是接过那个瓶子了,不过眼睛里还是有笑容。
      它很浅但是很真,有个人早就在里面走丢了。
      “行我收下。……不过伍六一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送我小姑娘的东西?”
      伍六一从鼻子里哼出两声干笑,脸色还是可怕。“有时间过来找我。”
      “不了,”史今说,“会打扰你上课。”
      “你不来我就天天逃学。”
      史今瞪着他。
      “……行了我不敢。”伍六一终于笑了,不过最后笑容变得有点惨淡——他只要和史今在一起,极易变得惨淡。“你老婆漂亮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非要这么问的话,漂亮。”史今抿了抿唇,表情极淡,他盯着手里在玩的那个瓶子,转动着,透明清冷的表面之下是白中泛黄的骨朵。
      这话让伍六一硬生生僵在原地不动超过五秒钟。
      在第六秒钟史今伸手搭上了他的脖颈,将他的脑袋拉了过来,额头相抵。
      “不是,我怎么觉得这么好笑呢?”伍六一闷闷地笑出声来,他感觉到史今离自己那么近,他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清澈的有自己的倒影——“我希望你是有理由的……到现在还不放过我。”他微微合上眼睑——那更像是眯了眼睛,偏头小心地吻过去。
      史今往后缩了一点。
      却最终还是停住不动,任由伍六一吻了上来。而后倾身向前,蹙眉把吻加深。

      而军统中统都忙着应付日军,但因为对共产党存有戒心所以还是秘密地派了人暗中提防。可是昆明这个地方虽说不至于远得够不着,但也还算是安全的所在,况且始终是一个省会所以人很多目标分散。而国共既已合作,共产党也是一心在抗日上,是以出动了原先在各地安置的棋子。而昆明人尚且沉浸在柔软的梦境里,战争并非近在眼前,而史今的结婚,算是组织上对各线的梳理中顺带拉到视线之内的安排。
      女子名叫蔡熙兰。是一个很好的人,在这个时期与其说是作为同志,不如说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她在电影院当售票员,史今则应联大原先的朋友所邀指导一个合唱团。彼此是新婚燕尔的一双不起眼的小夫妻。
      日子几乎过得波澜不惊,不知这究竟会让人放下戒备还是惴惴不安。

      伍六一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宿舍里只有一个人。
      “伍六一刚刚有人来找过你。”室友钟京雷在伍六一才走进去的时候就说。
      伍六一放下水壶,“找我?”
      对方表示肯定,然后说,“礼堂那边刚刚陈老师也让人找你,说让你下午去他办公室,给他说一遍演讲辞。”
      “知道了知道了。”伍六一说,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干嘛这么看着我。”
      “……舞伴你约了谁?”憋了半天才问出来。
      “啊?什么——”
      “舞会啊,联谊舞会,大哥,约舞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就这周末的事儿。”钟京雷很无奈。
      伍六一皱眉烦心,“自己去就不成吗?”顿了顿,“那个来找我的……”
      “可能下午会再来一次。……听我一句劝,赶紧找舞伴去,否则就剩下些长得欠解释的了。”说着倒回床上继续睡。
      而到下午的时候,伍六一就看到了那个来找自己的人。
      “走吧,去我们家吃饭。”他温和地笑着说。
      伍六一站在宿舍门口,看着他。
      片刻。走廊里光线温和,窗户透进了浅浅淡淡的光,。
      “走吧。”史今再说了一遍。穿着依然像教书的时候,他的西装笔挺,领带也是。这些很容易让伍六一想到未曾谋面的为他做这些的女人。
      伍六一想说我能不去吗老师,但最后变成——“师母也在吗?”
      “在啊。”史今毫不犹豫。“你是我学生,跟她没关系。”——看起来因果关系并不成立的一句话,却因为史今突然落到伍六一身上的目光,而变得意味深长。
      她。
      捕捉到这个词。
      那个时候二十岁的伍六一觉得自己心里最后的一点火苗都给掐了。

      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是有一段距离,是一栋宽敞的院子,住了房东和史今夫妇两家人。
      黄包车载他们到门口,而后史今打开了大门领着伍六一进了院子。中途跟房东太太打了招呼,寒暄了两句,指着伍六一跟她说这是自己原先教过的学生——依然是那种跟每个人都能熟络的人。
      而后史今走到家门口,开了门。
      明亮而中规中矩,小巧温馨的房子,门一打开就闻到了菜饭的香味。
      “熙兰,客人来了。”史今对着屋子里说。
      伍六一绷了绷嘴角。他至今也没想明白那两个字史今是如何叫得那么亲热的。他心里有一头困窘而几欲恼羞成怒的兽类催促他转身跑开。可是他面不改色地斜了史今一眼,带了点戏谑。这人快精神分裂了。
      “哎。”里屋传出一个女声来,说不上多柔美,但很是温和好听。而后是有人走出来的脚步声。
      伍六一艰难地转头,然后看到那个女人。
      她穿着素色的旗袍和针织的外衣。长发在脑后温存地绾了一个髻,脸上有淡淡的妆。并不出众,却是在人群里会让人无端注目流连的面容。她这么自然地站到了史今的旁边。
      这就是他的妻子。
      而后她温婉地带着微笑启口了——“你就是伍六一吧……他常常跟我说起你。”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说你是他最出挑得学生。”
      他。
      捕捉到这个词。
      那个时候伍六一真的想夺门而逃。
      可他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逼他站在了原地,“师母您好。”他伸出手去。
      她有礼地同他握手。“你好。”
      而后他转过头向史今,“师母真漂亮。”笑着说。
      ——史今表情很自然。
      “谢谢。”蔡熙兰大方微笑。
      伍六一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腕,一截玉镯露出来。一晃眼几乎让伍六一心跳停止。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玉镯虽美相比拿给史今的那只却成色差了一大截。
      而后蔡熙兰说,“先坐吧。”
      “给六一倒杯茶来。”史今对她说。
      她就转身进去了。
      伍六一没坐。他转身看向史今。
      史今却没看他,“坐下,六一。”总像是叹了一口气。
      伍六一一言不发,退后几步,在沙发上坐下。抬头,然后注意到了墙上的结婚照。被相框框着的微笑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史今。伍六一咽了咽口水,握紧了拳头。他毫不怀疑他下一秒会冲上去把它扯下来摔的粉碎。
      史今也坐下。
      “气我很好玩?”伍六一试图制止自己的横生的怒火,这样说着。
      史今皱眉。
      “为什么不送她那镯子。”终于问。
      史今本来想对伍六一说送了她没戴手上,可是终究没能成功展开骗局,“忘了。”他淡淡地说。
      伍六一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么陌生,这种钝钝的压抑让他喘不上气来。“我是不是该走了?”
      “刚刚进门怎么就要走啊?”却听一个笑盈盈的声音,蔡熙兰端着两杯茶水走进客厅,放到伍六一和史今的面前。“饭菜都已经做好了,留在这儿吃吧。”
      “多谢师母,只是学生今天还有许多事情,就不叨扰了。”伍六一说着就站起身。
      史今看着他。一言不发。
      蔡熙兰瞟了史今一眼,忽地温然笑了,“再坐一会儿吧,来都来了。跟你老师许久没见了,多说一会儿话也好。”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兀自就走进了卧室。
      伍六一多看了一眼她走进去的地方。看到双人床的一角。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忽地想到史今就是在那里与她同床共枕。像吸进去一口锋利的刀子。
      门被轻轻地掩上了。
      “怎么不走了?”史今坐在沙发上,他的声音少见地有些疲惫。
      伍六一还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他觉得自己被那女人将了一军,输得一点不光彩。
      不出一会儿,门就被推开,她走出来。这次换上了颜色比刚才稍微鲜亮一点的旗袍,头发也重新绾过,涂了口红,穿上了一件大衣。蔡熙兰转向史今,“今天我上的晚班,已经吃过了,饭菜已经留好。先走了。”她站在那里,换高跟鞋。
      “行。”史今说。“你去吧,路上小心。”
      高跟鞋有节奏地响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史今你过来一下。”依然是温柔的声音,小夫妻间即将展开的密语。
      在史今站起来的时候伍六一掩饰地坐了下来,并拿起了那杯茶。茶水滚烫。伍六一拿不稳,他觉得他就要把它一整杯地泼在自己身上最后烫死自己了。

      在门外。蔡熙兰微微地压低了声音,她慢慢地把目光落到史今身上,“他安全吗?”
      “值得信任。”史今只看着她说。
      “可是,你那学生他……看我的时候像要吃了我,杀气腾腾。”女人漫不经心地说。
      史今眯了眯眼,“我怎么没看出来。”蹙眉,“你多想了,熙兰。”他温和地说,像一个安慰妻子的丈夫,可他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地坚决。
      “希望如此。”她绽开一个完美的微笑。
      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关门进屋以后,就听见伍六一死样活气地冒出一句——“师母上的什么班啊,天都要黑了才出去,还花枝招展的。”
      “你小子说话客气点儿。”史今走过来,坐下。“她电影院卖票的。”
      “哦。”伍六一抿了一口茶,然后放下了杯子。站起身。却不是要离开。只在客厅里走了几步,东摸摸西看看。
      史今深吸一口气——“六一,有些事情,不是看上去像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开口就快把自己绕死的说辞。非常失败。他自己也发现了,立刻皱眉。
      好吧。那边伍六一愣了一下,这家伙完全理解错了。他仰头看着墙面上史今和蔡熙兰的照片,冷笑一声,“是啊,那你在昭南给我那么多希望,我以为它是另一个样子。”绕得不相上下。
      史今皱紧了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伍六一在这个位置站着,又瞥见了那张大床。表情纠结但是真挚,“你知道吗,我娘给我留了一整套红木家具,娶媳妇儿用的。”咬了咬嘴唇。他看着那素色的床单平整无褶,边缘在床脚柔和地下垂,“你家这床……比起我那红木雕花,寒碜得让人失去评价的欲望。”赌气一样。
      “失去欲望你还死盯着看什么。”史今有点想笑。所以史今想说的是伍六一是深受典型中国封建家庭影响导致举家溺爱的毒害的贾宝玉。
      “你和她……”伍六一霍地转身。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史今好似正等他问,迅速地答,“没有。”
      伍六一皱了皱眉,扬声——“什么?!”
      “吼什么吼我隔你几条街啊?!”史今有点来火,“你信我的话就俩字——没有。我说得够多了,再多无可奉告。”
      伍六一愣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而后,“无可奉告那您不如一个字都别告呀,”他苦笑着敲了敲墙面上结婚照的玻璃,“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看了那结婚照一眼,“不会。”史今低了声音,“只是六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一个人说每一句话,都要负责任的。”一个明显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思维要乱七八糟到什么地步,才会接连说出这样无主题的话来。
      伍六一想说没有。而后失笑。“哦。责任。”他试图嘲讽可是对着史今他做不出这个表情来。他慢慢开口,“老师,学生自始至终都僭越了。师母……有人照顾老师自然是好的。”这个家伙对于这一切其实是很容易相信的,只不过他把某一个人看得太重了,以至于入戏太深,显得唧唧歪歪。
      史今揉了揉头发——那一点意义没有,除了让他更像个感情挫败的失眠者——但我不好。“我不是个好老师,没能教你们什么有用的。”史今双手交握,他看着伍六一冲他走过来。“可是你——”
      “你为什么要让我来?”打断他的话,伍六一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望着他。伍六一忽然有点害怕,因为他慢慢发现他正在一点点地原谅面前这个让人心碎的骗子和有妇之夫。而他绝不愿意这样做。
      “为了告诉你一件你不可能相信的事,果然。”史今苦笑,“而且你可以拒绝的,六一。”
      最后这两个字从语音语调到眼神表情是心理战的杀手锏。尤其针对名字所有者。
      伍六一一瞬不转地盯着史今的眼睛,“我只是想要一个不同的结果。”这时他已经不再生气了,非常危险,而且他的表情正在变得温柔,他快被攻克了。
      “什么结果?”
      伍六一依然看着史今,这个时候的他们那么近,伍六一看着他的嘴唇,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吻下去。
      “比起再不能见到你,还有比见了你之后,又跟你掰了,更糟糕的结果吗。”伍六一说,“谢谢你用那可笑的我不可能相信的事安慰我。”他的脸色非常平静,平静得有点疲惫——可他还那么年轻。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不叫疲惫,因为真正的疲惫和死亡是硬挂钩的。
      但在当年,那是一种心有所托的放松和幸福。
      史今蹙起了眉。他蹙眉的时候——伍六一尤其记得——那时在国中的讲台上,他讲到什么让年轻人们义愤填膺的时事或者仅仅是生气,这种微微蹙起眉头的表情,都会让他的心缓慢地提上来,提到喉咙口,然后再啪地一下摔回去。
      “不是……安慰。”史今从没希望伍六一相信,但是毕竟他试过了,到了现在有些黯然的意味,他依然蹙着眉头。然后别开目光。看起来像放弃了,但是永远不要小看史今,他太了解伍六一了,所以招招致命。
      而后,这种语气成功地让二十岁的伍六一的手紧握成了拳。二十岁代表了什么呢?代表了你痴心,你好骗。
      下一秒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伍六一倾身上前吻住了史今,而后他把他推倒在了沙发上。
      伍六一知道他会阻止自己,可是他没有给他阻止的机会。
      史今没想阻止他。史今如果想阻止,伍六一早就给一脚踹下了沙发。
      于是谁犯得着骗谁,史今骗谁那是看得起谁。如果不在意他,懒得费这许多口舌和表情。史今的经验告诉我们,当你在已经成年知事后遇上一个十七八岁的痴心小情人时请躲得越远越好,因为史今这厮后来为此付出了不可想见的代价,玩火自焚这个词算是轻的,焚了心还是焚了魂这都是后话了。

      但伍六一伸手试图扯开史今的领带的时候,忽地停住了手。
      那一定是她为他系的。
      他和他的嘴唇分开了,伍六一直起身来,手还轻轻地放在史今的领带上。
      史今望着他的动作,“我警告过你,不要动不动就□□焚身。”他一把打开伍六一放在他胸前的手。
      “她会做很多我不会做的事,能给你很多我不能给的东西。”伍六一说,可怜的孩子,“但她不是我。”——似乎是很好笑的句子。这个霸道的,嚣张跋扈的学生,以下犯上成了习惯,此刻恢复了被某职业驯兽师驯服的样子,眼里盛满乖巧无辜以及无处发泄的怒火。
      沉默。
      良久,史今才说:“然后呢。”
      “然后,我以为那对你,很重要。”伍六一说。心有不甘之余火冒三丈却只能压在心底。
      伍六一站起了身,又拉起了史今。后者正整理着衣衫。前者好好地看着他。
      史今走近一步。
      “你不是要走吗?”史今的声音像没有着落,但是却有严厉的意味——那种阔别很久的严厉,建立在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捍卫尊严之上,让伍六一拔不开腿,“怎么还不走。”声线平平。可是史今的眼睛——即便这样泠然的语调它们依然露出不可抗拒的温和目光——它们正在伍六一的心里侵城掠地。
      “学生这就……”伍六一只说了四个字,因为他感觉到史今将他拉了过去。那张面容迅速靠近,他的唇贴了过来温柔缱绻如斯,第一秒钟让伍六一心跳加速,第二秒钟差点让伍六一胸膛里那颗活蹦乱跳的玩意儿彻底偃旗息鼓。简单来说就是夺命。
      至此伍六一完败。
      史今的力道大得令人生畏。
      那么消瘦的身躯是如何爆发是这样的力量的,尚不可知。
      伍六一几乎被他控制了,史今舌尖将他逼得努力克制才不往后退。他从未想到史今也会吻的这么狂乱而用力。在史今的主动里,伍六一几乎有些发愣。
      伍六一被迫闭上了眼睛。他心甘情愿听从他的发号施令。心里忽然涌起看不清来路的委屈和欣喜,一起被面前这个人的吻搅碎,变成一种感激。
      他终于开始用心地回吻。
      而后两个人分开,交错地喘息。
      “这么霸道,有了老婆还愣要拖我下水。”伍六一扯起嘴角笑,“我就是贱哪我。”笑得惨然,却舍不得放开抱着史今的手臂。
      呼出一口气,“随便你怎么想。”史今说。他还想说什么,但是无从说起。
      “背着师母跟学生偷情,您还真是为人师表。”伍六一依然在笑。
      史今一言不发凑过来,像是要吻他,然后下一秒伍六一一声惨叫。
      猛地把史今推开,“你干什么?!”抬起手背往唇上一抹,一手的血。
      “你再敢不信我的话,见你一次我放你一次血。”史今皱紧了眉头说,说话的时候嘴巴上留着血迹。而后他抬手要帮伍六一把嘴角的血抹去。
      伍六一却一把打开了他,而后伸手忽地把史今抱进怀里,“我当然不信你。……欢迎来放血。”他闭了闭眼。埋首史今的脖颈,深深呼吸。
      “我没开玩笑……放开!你要勒死我了!我数三下啊后果自负——”史今怒气冲冲地捶着伍六一。
      ——我当然不信你,可谁叫我那么喜欢你。
      这个句子虽然让伍六一有点想吐,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在心里一遍遍说着,爱情让他变成一个傻瓜。而二十岁的伍六一是一个让后来二十八岁的伍六一怀念到心碎的傻瓜。他宁愿当一个傻瓜。
      而且那时他还不知道,他抱着的、并且正在丝毫不手软地打他的这个人,是他这辈子漫长的唯一的爱情的最初和最后。

      民国二十九年的十一月。
      窗外的春城开始有了脆黄的梧桐叶,不久之后凋零的将洋洋洒洒铺遍郊野。
      春城的秋也浓得瑟瑟。春城无雪。滇池映着一方坚硬湛蓝的天——彼时那天空还没被日军的战机割碎——它依然美得像哭干了的清澈的眼。
      来年的春城的春还那么远。

      伍六一从史今家回来以后就开始对舞伴这事儿上心了。听说有一个同级的刚刚归国的华侨女孩子。伍六一翻了翻自家母亲给自己准备的满满的钱袋子,出门了,平生第一次给女生选择礼物。不过一束花而已,总的来说还是讲究送花时说什么话。
      而后第二天伍六一约到了张语诗的消息就不胫而走,男生们的脸色煞是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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