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同心结 ...
-
天边泛白的时候,沈云深已经坐回了床边,只静静垂眸注视着眼前熟睡的少年。
自从陪着楚琼走过他或长或短或快或慢的过往幻象以来,沈云深便一直在反复地反省自己并不明智的行为。
比如耗费灵力替楚琼疗伤,比如帮他驱鼠驱蚊,再比如,每逢雨夜哄他入睡等等。
这些虽然是不影响入障者破障出于他好意的小事,但其实也都多此一举,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一则,楚琼聪明机警,若做得多了,难免不会走漏行迹,被他发现自己的存在。
届时,恐怕不仅不利楚琼自身窥破幻境鉴明道心,反可能致其深陷困顿。
二则,破障出幻之后仍有记忆,那时他不知该如何同楚琼解释连自己都尚未弄明白的心思。
沈云深从未爱慕过什么人,不知道爱慕应是何种情状。
年少的时候,他其实也有过憧憬,想过自己以后会要娶一个温柔娴静,聪慧良善的女人。
不必相貌出众,但要温柔体贴,要对沈云柔好,同样还要不黏人,能够或者被说服不以夫为天,毕竟他身负血仇重担,恐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心力陪伴。
何况沈云深也不想要过于浓烈的情感和缠人的依恋。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是他理想的夫妻状态。
而这份于年少成型的择妻标准在遇到楚琼之前开始全方位动摇。
他承认对楚琼,有欣赏,有怜惜。
甚至好似在喜欢楚琼之前,他对楚琼就有着异于对他人的心软。
可心硬伤人,心软害人。
在还未完全弄清楚是同情感动还是喜欢和爱之前,即使偶然心动,他也不敢轻易回应那人近四百年的钟情。
察觉到床上的少年将要睁眼,沈云深在他睁开的前一秒已经化作了肉眼不可见的魂体。
楚琼习惯性地抬起手背挡住感受到光线的眼睛,许久才放下来。
他对新的一天,没有什么期待。
楚琼掀开被子下了床,及至尾椎的乌发顺着他的动作遮掩了那单薄的背。
他光着长腿,身上无一处不白净如雪,唯有左侧腰窝中央有一颗红痣,给那冰魂雪魄添了抹绮艳的凡尘欲念。
楚琼伸手朝架上晾的衣服摸了摸,毫无意外,已经干了。
好似无论是晴日还是雨天,洗后的衣服只要隔一夜便能晾干,十多年来无一例外。
楚琼对宁州这独特而友好的干衣气候一直心怀感激。
起初,是因为他只有一件衣服。
后来是因为,他可以只有一件衣服。
楚琼基本没有什么物欲,不怎么花钱。
他唯一想的就是,赚够了二十两后,就去见那个女人。
穿好了那身四处缝补的灰色裋褐,楚琼又从床边的木箱子拿出了前几日没有做完的草编。
他坐到木桌前,面无表情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桌脚不太平,总有些响声,一直响到了夜黑星稀。
暗得完全看不见了。
楚琼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捶打着酸痛的腰,出去打了水洗漱了一番,又进门拿出箱子里之前留下的馒头。
楚琼站在门口,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盯着楚府的高墙。
他曾经用石头想挖一个通往墙外的地洞,但无论他再怎么挖,到了墙那个位置,就硬的再也挖不动了。
许鸿轩告诉他,这是楚府请高人专门做的阵法,出进都只能从特定的门,楚鹤根本不用担心他跑了。
“阿琼,阿琼!”
微弱轻柔的呼唤在茫茫的夜色下响起,一个身影借着月色出现在眼前。
楚琼没有想到许鸿轩会来,还不待询问,许鸿轩便径直进了门,点了根蜡烛后,将手里提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摆开了三叠精致的热菜。
“阿琼,你怎么又吃这些,又冷又硬的,我给你带了些菜,趁热快吃吧!”
楚琼将银两放在了桌上,“多谢。下次不用了。”
“阿琼,”许鸿轩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失落,“你我相识已有半年,你对我怎么还总是这般冷淡。”
楚琼没能理解他话语里嗔怪的暧昧,只觉眼前的男人长相清秀斯文,是人畜无害的书生模样,可他的亲近讨好总叫人想不出缘故。
虽然想不出原因,但许鸿轩毕竟主动帮助了自己许多……
楚琼想,自己或许真的令他伤心了。
于是挣扎了许久,楚琼还是将银两收了回去,语气僵硬得像是被人逼迫一般:
“那……算我欠你。”
闻言,许鸿轩先是惊异,后又瞬间狂喜。
这很有可能是楚琼第一次对一个人说这种话!
“好!好,算阿琼你欠我!来,来,阿琼,吃饭,吃饭!”
许鸿轩嘴角翘得几乎要起飞,热情伸手去拉楚琼想让他赶紧坐下吃饭。
楚琼僵着身体强忍下自己厌恶的碰触,被他拉着坐了下来。
许鸿轩笑得越发得意,不过他深知小心驶得万年船,起身便去关了门。
转身对上楚琼不明所以的视线,他摸着鼻子说:“今日风有些大,怕你冷着。”
楚琼坐得端正,即使穿得一身粗衣麻布,也叫人移不开眼睛,许鸿轩看着他雪白的脸蛋,心里升起了一股痒意,语气越发亲热:
“阿琼,昨夜我没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楚琼拿起筷子的动作一顿,“我为什么要生气?”
许鸿轩盯了他一会儿,想到刚才的种种,知晓自己在楚琼心里是不一样的,便说:
“你肯定是生我气了。我前几日才听桃香说,你怕电闪雷鸣。只是昨夜我有些事,去找了李管家。”
楚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自己生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索性没再接话。
“对了,阿琼,同你说个事,”许鸿轩的目光始终在他的脸上流连,“李管家打算纳桃香做小妾,以后她都不会来府里了。”
“啪嗒”一声,筷子掉落在地上。
许鸿轩心中的嫉恨到了极点,脸上却不显:“啧,阿琼,你干嘛这副表情,这是好事呀!做了李管家的妾,桃香再也不用累死累活被当作粗使丫头使唤了,她自己知道后都高兴得不行呢!”
可李德平,是个为老不尊的畜牲,不知道多少婢女被他糟蹋。
楚琼想,桃香平日最讨厌的便是他,又怎么会突然——
可许鸿轩,应该不会撒谎。
莫非……是因为她嫂子的病?可是他给她留的银子应该也够……
楚琼缓缓问道:“她……当真愿意嫁给李德平?”
许鸿轩替他捡起筷子,毫不心虚:“那当然,我还骗你不成!粗使丫头的日子那么苦,干不完的脏活累活,桃香跟我说,这当了姨娘啊,她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以后只有她吩咐别人的份,日子别提有多舒坦呢!”
见许鸿轩的神情做不得假,楚琼便沉默了。
“阿琼啊,人各有志,我们也应该替桃香高兴才是,”许鸿轩擦干净筷子后递给他,“瞧你,来,吃饭吧。”
楚琼没接,站了起来,“我去问她。”
许鸿轩忙拉住他,觉出自己的慌张,掩饰地揶揄说道:“这么晚了,你去找她做什么?岂不是坏她名节么?而且,如今桃香要嫁人了,新娘子哪里能见外人!”
“阿琼,我你还不相信么?桃香真的是自愿给李管家作妾的,你这样,可别坏了人家的好事。”
见楚琼被说动,许鸿轩又说:“快用膳吧,再不吃真的凉了。”
楚琼这才又坐了下来,接过他递来的筷子。
许鸿轩笑着说:“这才对嘛。”
门外渐渐下起了小雨。
吃到一半,眼前突然凑过来一只手,楚琼猛地避了开来,对上了许鸿轩尴尬的神色。
许鸿轩只得将帕子递给他,指着自己的唇角,“阿琼,这里。”
楚琼没有接,照着他的动作抬手,擦去了唇边不小心沾的饭粒。
擦完之后,他又询问般地看向了许鸿轩。
雨声的喧闹烘托着房内的静谧,这静谧勾起了许鸿轩心中的躁动。
从刚刚到现在,许鸿轩一直觉得身旁少年朝他投来的眼神虽然清冷而纯真,却好似带着刻意的蛊惑。
他也是这么看李德平的吗?
难怪……
“阿琼,我来帮你擦……”
许鸿轩情难自禁地朝楚琼靠近,趁他卸下防备的短暂瞬间,唇碰上了那心渴许久的脸。
下一瞬,只听见凳子侧翻的巨响。
许鸿轩这才明白是自己误解了。
他讪讪地笑了笑,想要道歉挽回:“阿琼,我……”
沉默的少年猛地将碗砸向桌面,瓷碗分崩离析,捏着手里的瓷片对准他,吐出一个字:“滚。”
许鸿轩顿时为自己的激进后悔不已,连忙道歉:
“阿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
“是你太好看了,我才没忍住……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楚琼用衣袖将被亲过的脸颊擦出了血痕。
他的神情出奇地平静,将钱又取了出来,声音几乎没有起伏:“拿着这些,滚。”
“……好、好吧,”许鸿轩面露伤心,不想弄得太过难堪,“那阿琼你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许鸿轩转身离开了,忘了带上门。
几乎是他消失在视野的瞬间,楚琼便彻底失去了力气般,瘫坐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他神色木然。
没多久,一种细微的痛感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缓缓低头,手掌已是一片红色。
刚才没注意手里还握着瓷片,太过用力了。
看着这血,以及手掌的痛,楚琼莫名感到一种快意。
他拔出嵌入掌心的瓷片,开始试探性地用它在手臂上刻下一道痕迹。
痛感和快感同时加剧。
于是手臂上的血痕也越来越多。
雨渐渐大了,门窗被风吹得吱吱作响,闪电接踵而至,今夜的风暴昭然若揭。
楚琼身体颤抖了一下,手一松,被染得血红的瓷片脱落在地上。
他静静凝视着自手臂滑落的几道血流,犹如几条鲜红的绸带。
明明他这么害怕这红色,可眼睛却好似被这几条绸带紧紧束缚,移不到别处。
这一刻,楚琼内心的无力攀到了顶峰。
他开始对命运摇尾乞怜。
但紧接着,命运回应他的,是一声叫人绝望的雷鸣。
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冰冰凉凉的,落到手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刺痛。
楚琼没有去管。
恍惚间好似身边落了一声叹息。
这声音既像是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又与他梦中时常幻想出的抚慰之音重合。
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在脸上落下那个瞬间,楚琼丝毫没有思考几乎是凭借本能地伸出了手,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扑向空中的手心并不是意想之中的空落落,而是好似抓住了一个什么人宽大的手。
根根分明,有如实质。
楚琼沿着那只看不见的“手”往上,先是感觉碰到了丝绸触感的物体,轻轻按了按,似是一只劲健却莫名紧绷的手臂。
再往上是肩膀,脖颈,下颚。
最终,他用颤抖的手,在空气之中摸到了一张看不见的脸。
……原来不是癔症。
这么多年。
楚琼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紧接着,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润低沉,如月光落在身上般轻柔:
“阿宝——”
与此同时,楚琼湿润的眼眸里浮现出了一个长相俊美的青衣男人。